一只蝴蝶的自述（上）

賈煜，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巴金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著有長篇科幻小說《時空迷陣》，長篇少兒科幻小說《幻?！贰侗鶅霰睒O》《改造天才》，中短篇科幻小說見于《科幻世界》《西部》等，另有其他作品見于《青年作家》《四川文學(xué)》等。

我知道，您想問我從哪里來，經(jīng)歷了什么，怎么會到這里。

我現(xiàn)在就告訴您。

1

破繭后的第七天，我被艾亞帶到花園。

花園內(nèi)，蝴蝶們繞圈飛行，幾乎不停落，只在需要訪花時急速降低，隨后又迅速攀升。但空中有看不見的屏障，蝴蝶們永遠(yuǎn)飛不出這個花園。

我在角落里找了一朵花，故作訪花的姿態(tài)停落。安穩(wěn)后，我的一對錘狀觸角揮舞，腦海翻騰，體內(nèi)的搜索引擎自動開啟。我開始搜尋與我匹配的物種。很快，從海量圖片中，一張照片被挑出，一大段文字也隨之彈了出來。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什么：金斑喙鳳蝶，中國唯一的蝶類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被譽為“國蝶”“蝶中皇后”，目前已瀕臨滅絕。

從諸多只與我外形一致的物種身上，我第一次看清自己的模樣：主體呈翠綠色，前翅有弧形的金綠斑帶，后翅中央被金黃斑塊覆蓋，尾狀突出細(xì)長，末端金黃。在光線照射下，我翅膀上的鱗粉閃著幽幽綠光。

原來，作為稀有物種，我與其他金斑喙鳳蝶被人類謹(jǐn)小慎微地養(yǎng)在這個花園。

在明白這個事實后，我又搜了與人類相關(guān)的信息，這期間，我居然捕捉到了來自其他蝴蝶的信號，但因公園里噪聲不斷，信號顯得非常微弱。所以，我無法清晰地知道那些信號是什么。

艾亞和幾個工作人員奔入花園，手持某種儀器地毯式地搜索。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種定位儀器，用以探測藏在我們尾部內(nèi)的“熱點”，那里面有我們的編號，與數(shù)據(jù)庫里的編號對應(yīng)，方便他們監(jiān)測我們的生長情況。

搜索完畢，我與其他十多只蝴蝶被捉入籠網(wǎng)。

我聽見艾亞說：“就是這些蝴蝶，它們的超常運行觸發(fā)了監(jiān)控警報！”

另一個人說：“太棒了，等了這么久，終于有了反應(yīng)！”

第三個人說：“別高興得太早，說不定又是空歡喜一場?！?/p>

艾亞揚揚眉毛，“廢話少說，把它們帶到工作室，趕緊進行測試。”

于是，穿過狹長的走廊，我從色彩跳躍的花園，來到了天地一色的房間。我有些辨不清方向，撲騰了幾下翅膀，落在一處平面上，卻被艾亞輕易拈了起來。

她把我裝進透明盒子，里面窄得我無法舒展身體，只能安靜地站立。她戴上一副眼鏡湊近我，眼睛瞪得又大又圓，眼珠透澈烏亮，像雨后花園水洼里倒映的天空。這時，眼鏡上閃現(xiàn)的數(shù)據(jù)隔斷了天空，我發(fā)覺體內(nèi)的搜索引擎被啟動。眼鏡開始檢測我的搜索痕跡。

艾亞的睫毛絲絲分明，如一把羽扇，每上下一顫，眼鏡就掃描我一次，鏡面上也就有相應(yīng)的數(shù)據(jù)流過。隨著數(shù)據(jù)更替，我看見艾亞的瞳孔逐漸放大，面部肌肉繃緊，那是人類常見的一種驚訝表情。

她取下眼鏡，把那些數(shù)據(jù)傳到一面大屏幕，上面已有其他人員采集的其他蝴蝶的信息。他們就那樣把籠網(wǎng)里的蝴蝶逐一檢測，進行比對。

最后，只聽艾亞一聲驚嘆：“我們成功了！”

另一個人卻問：“它們真的開啟了自我意識？”

“從數(shù)據(jù)分析來看，答案是確定的?！卑瑏喢嫔⒓t，“我們終于可以開啟下一輪培養(yǎng)模式！”

所有人都激動起來，互相擁抱，慶賀成功。

接著，我就又被捉入了籠網(wǎng)，但沒有原路返回花園，而是被帶到了一間溫室。我想，那是他們?yōu)槲覀儨?zhǔn)備的安樂窩吧。

溫室看起來比花園大，色彩也更絢爛，空氣里彌散著某種淡淡澀香，引誘著我們?nèi)ピL花，在花間傳授花粉?？晌液芸彀l(fā)現(xiàn)，溫室的“天空”低矮，限制了我們的飛行高度，如同有一只大手擋在我們頭頂，把我們按在一個壓扁的大空間里。

我以為從今往后都將在溫室里度過，被艾亞們擺弄于指尖，沒想到此后的一天，突如其來的地震創(chuàng)造了一個機會——我從開裂的“天空”飛了出去，直沖頭頂那片真正的藍(lán)天。

我知道，外面有個更廣闊的世界正等著我。

2

那場地震不是普通的地震，而是由地震武器引起的。我的資料庫顯示，艾亞的工作區(qū)域位于非地震帶，是在一個超大型實驗園區(qū)里，園區(qū)五十千米外是一個超大型城市，周圍密布著看不見的屏障，就像公園和溫室上方的屏障，但不同的是，后者是為了限制我們飛出去，前者卻是為了限制外面的東西溜進來。城市的屏障為人類防護著什么。

顯而易見，屏障并沒能防住地震武器的襲擊。據(jù)后來的新聞報道，地震并非立刻出現(xiàn)，它是在核爆過后的一周后才發(fā)生的，定向聲波和沖擊波形成的摧毀力，在破壞范圍和破壞力方面都更廣泛。地震武器通過誘發(fā)自然災(zāi)害間接實現(xiàn)破壞，其爆炸在距城市幾千千米外的地下進行，具備極強的隱蔽性。因此，沒人提前覺察這次地震的到來，更別說預(yù)防了。

對城市里的人類來說，地震是災(zāi)難性的，但對于我，卻是幸運的。我飛離了園區(qū)，看見的不再只是斑斕的花朵，而是各種倒塌的建筑，騰起的濃煙，尖叫或哭喊的人們……一個豐富而灰蒙蒙的世界。我想，我得盡快離開這里，去適合蝴蝶的地方生活，這樣才能獲得屬于蝴蝶的自由。

我的導(dǎo)航系統(tǒng)立即鎖定了一個目的地：南方亞熱帶地區(qū)的大瑤山，海拔一千多米，分布著常綠與落葉闊葉混交林，那里氣候適宜，動植物資源豐富，號稱物種的“基因庫”，曾有使瀕臨滅絕的動植物種群得以恢復(fù)和繁衍的記載。

在飛往大瑤山的途中，我利用力學(xué)原理，借助一根晾衣線截斷了尾巴，這樣我就甩掉了“熱點”，艾亞們再也追蹤不到我。所以，您看，我的尾部少了半截，就是因為這個。

從北到南，長路漫漫，由于飛行速度的限制，以及選擇的最優(yōu)路徑，我花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才到達大瑤山。這里的最優(yōu)路徑，不是說最短，而是指最能躲避危險的路徑。因為地震武器讓我意識到人類世界正在發(fā)生不友好的事情，那可能會傷害到我，所以我選擇了避開人類的路徑，飛了一條復(fù)雜的曲線，才順利進入大瑤山保護區(qū)。一路上，我通過視覺吸收了很多圖像，不斷升級數(shù)據(jù)系統(tǒng)，竟滋生出一些奇怪的感受。

我飛過蜿蜒如鏈的沙丘，看著荒涼的波浪形紋路，感到孤獨：我飛過星羅棋布的湖泊，看著鑲嵌于大地的晶瑩寶石，感到欣喜;我飛過蒼茫遼闊的草原，看著云朵在綠布上繪出光影的明暗，感到新奇;我飛過延綿冷峻的雪山，看著萬物被白色覆蓋，如同倒在廢墟中的人們被白布所包裹，感到悲傷……這些真實的景物，似乎喚醒了我的感官。這是艾亞們送給我的意外禮物，我感到激動。

當(dāng)我?guī)е烂畹母惺艿诌_大瑤山時，正值杜鵑花開，彩色的花朵與嫩綠的新葉交相輝映，一派絢爛奪目。我順著潺潺溪流，從清冽的水面掠過，向花海深處探尋?？罩泻鋈怀霈F(xiàn)了翩翩曼舞的身影，最初是幾只，后來越來越多，很快就鋪滿了整個花海。我的視覺神經(jīng)迅速在系統(tǒng)里比對，將搜尋結(jié)果羅列在我大腦里：柑橘鳳蝶、玉帶鳳蝶、青鳳蝶、貓蛺蝶、黃鉤蛺蝶、幻紫蛺蝶、金斑蝶、虎斑蝶、水青粉蝶……它們以各自的姿態(tài)，在陽光下閃動著高貴的光澤。這里是屬于蝴蝶的山谷。

一只金斑蝶飛到我身邊，搓動觸角，其他蝴蝶也紛紛朝我飛來。它們圍著我這個陌生者，上下翻飛，傳遞著某種信息。我立即摸索到這些信息的規(guī)律，匯成蝴蝶的語言，與它們交流。就這樣，我毫不費力地融入了它們的群體，漸漸體會到了朋友的含義。

3

我在安適的大瑤山中進化，同時觀察著朋友們的生活。那時我才知道，伙伴們的生命是多么短暫。

盡管我在云數(shù)據(jù)庫中了解到了蝴蝶的生長過程，但親眼所見又是另一回事。伙伴們一生會經(jīng)過四個階段：卵、幼蟲、蛹、成蟲。但我，只經(jīng)歷了后面兩個階段。

伙伴們的生命最短只有半個月左右，最長也不超過一年。所以，它們不斷更替著，我還來不及為上一位伙伴的逝去而傷心，下一位朋友就已離去。漸漸地，我習(xí)慣了蝴蝶的這種極快的生命節(jié)奏。要知道，在我出生的地方，幾乎沒有同類會死去，只有少數(shù)不合格的，才會被艾亞們清除掉。

我不禁問自己，我的生命究竟有多長？

拋開這個問題，我也意識到，除了自然死亡對生命的威脅，還有很多人為因素給我們帶來了更大的威脅。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山邊的河灘上，伙伴們遭受了慘烈的捕殺。那是在江河干涸的季節(jié)，含有礦鹽的淡水無處可覓，喜歡吸食這種水分的伙伴命在旦夕。突然有一天，一只青鳳蝶發(fā)現(xiàn)了新的水源，召集伙伴們一同前往，我也跟著去了。雖然我不吃不喝，靠吸收太陽能驅(qū)動生命，但因長時間和伙伴們待在一起，也就習(xí)慣了與它們保持行動一致。

到了水源處，伙伴們迫不及待地去吸水，我落在后面，慢悠悠地駐足在一塊石頭上曬太陽，當(dāng)我的觸角靠近水面時，一個警告標(biāo)志忽地從我眼膜網(wǎng)上彈出來。我一驚，趕緊向周圍發(fā)出水里有毒的信號，可為時已晚，許多伙伴已跌在水里。

與此同時，我收到了遠(yuǎn)處幻紫蛺蝶的信息。它們中也有同伴因吃了毒食，紛紛倒地。我的系統(tǒng)即刻分析出這關(guān)聯(lián)現(xiàn)象后的邏輯：職業(yè)捕蝶人正利用蝴蝶的各種特性用毒藥進行誘殺！他們知道一些鳳蝶和粉蝶喜歡集體吸食礦鹽水，所以專門找了一處河灘投毒;他們知道一些蛺蝶專吃腐爛食物，所以特意在發(fā)霉的食物上涂抹有毒藥水，投放在蛺蝶喜歡去的地方……太可怕了！

就在我分析這一事態(tài)時，我的伙伴們正在死去！

猝然間，河灘的林子后面出現(xiàn)了一個人，他舉著一張網(wǎng)走出來，鬼鬼祟祟。他在水邊站定，朝水面上一揮，正準(zhǔn)備逃離的伙伴被一網(wǎng)打盡，落網(wǎng)后的它們瞬間被電死。我慌了，迅速起飛逃跑，反而引來了那人的注意。

“金斑喙鳳蝶！是金斑喙鳳蝶！”那人興奮地叫起來，這一叫，林子后面就鉆出了更多的人，他們手持各種捕蝶工具朝我沖來。

我奮力撲打翅膀，往水面之上的高空飛，為的是讓他們夠不到我，由此，我第一次體會到什么是恐慌，它如同夜空中的閃電劈過，讓整個森林都顫抖。如果艾亞們知道會有這一幕，一定很后悔只給予了我智力，而沒有為我設(shè)計防御功能，以至于我終究沒有逃過捕蝶人的先進工具。

我落網(wǎng)了，一剎那，高壓電流從體內(nèi)穿過，我左邊的后翅折斷了，警告標(biāo)志占據(jù)了我的眼睛，閃爍不停。

“嘿，小心點兒，別把翅膀碰壞了，必須要完整的！”一個人喊道。

“知道了。沒想到這山里還有金斑喙鳳蝶，我們要發(fā)大財了！”另一個人抑制著激動，喚來兩個幫手，打開一個大箱子。

我假裝死了，一動不動，任由他們將我從電網(wǎng)中取出，放在一層薄紙上。

幾個腦袋湊過來圍住我。其中一人嘆道：“太美了，我從來沒見過這么美的蝴蝶！”

“這是瀕臨滅絕的一級保護動物，今天能在這里看到，是我們的福氣?！?/p>

“你們都少廢話，快把它安置好，如果能賣個好價錢，我們這兩年都不用干活了，哈哈……”

他們在我身上又鋪了一層薄紙，準(zhǔn)備將我放入大箱子。透過薄紙縫，我偷看到箱子里平躺著上千只被薄紙隔置的蝴蝶。震驚之余，我利用算法推算出逃離的可能性，然后在捕蝶人不備之時，一躍而起，將全身積蓄的所有能量都匯集到翅膀上，撲向藍(lán)天。

捕蝶人又慌又怒，抓起工具急速來撲我，我用力扇動右翅，躲過他的工具，飛入了叢林。我沿著高大筆直的千年古樹往上飛，直到確認(rèn)安全后才停下來。透過樹葉的縫隙，我看見捕蝶人氣急了，一腳踢翻了大箱子。隨后，他們朝我消失的地方尋來。

4

捕蝶人誓不罷休的氣勢嚇壞了我?？梢钥隙ǖ氖牵也荒茉亠w回去，必須重新找一個安全的地方。

我朝大瑤山更深處飛去。

途中，我看見大石塊堆砌而成的石臺上，躺滿了蝴蝶的尸體，一堆一堆的，每一堆附近還留著它們尚未吃完的毒藥。其中較大的一堆毒藥旁，躺著約百只中大型蛺蝶，它們張開兩只漂亮的翅膀，白、黃、褐等鮮艷的斑紋讓它們的姿態(tài)顯得優(yōu)美而安靜。

通過搜索，我得知我們面臨的危險與蝴蝶研究者、收藏家或愛好者有關(guān)，他們的需求促使蝴蝶商人出現(xiàn)，從而又促使職業(yè)捕蝶人出現(xiàn)。每年，全世界蝴蝶的貨幣交易量高達幾十億，像我這類野生物種單只售價就可達幾十萬！遺憾的是，我并非珍貴的野生蝴蝶，如果捕蝶人分辨不清，將我送出去，恐怕他們會成為行業(yè)的笑話。

另外，我也實在不明白，為什么有人會對蝴蝶身體如此癡迷。他們把蝴蝶做成標(biāo)本，或制作成各種工藝品出售，能獲得多少好處？難道他們不知道，他們的重金收購，刺激了多少人狂捕濫采，最終會造成蝴蝶的滅絕嗎？人類喜歡美麗的東西，卻不尊重美麗，他們試圖將美麗固化永存，反而破壞了美麗，這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相悖。蝴蝶的美麗成為它們?nèi)莵須⑸碇湹母础？磥泶笞匀火佡浀拿?，未必都能帶來好運。

越進入大瑤山深處，叢林越濃密，太陽被重重疊疊的枝葉遮蔽，讓我身體能吸收的陽光越來越少。一天，我感到眩暈，全身被電擊后的無力感愈漸強烈。我有些后悔，我不應(yīng)該往叢林深處飛，而應(yīng)該去草原那種敞亮的地方。但我已沒有力氣飛那么遠(yuǎn)了。

我開始往下墜。

光斑從葉縫透下。其中兩個葉縫像太陽的眼睛，在上空盯著我。

翅膀停止了扇動。我在兩只“眼睛”的凝視中，墜落在一堆雜草當(dāng)中。

雜草上下晃動，我看見四周的圍欄，意識到自己是落入了一個籮筐。有人背著籮筐在山路上行走。我慌亂不堪，極力想飛起來，可雜草纏住了我的翅膀。我無能為力，嘆息還是沒能逃離人類，只能默默等待即將到來的厄運。

為了節(jié)約能量，以備危急時刻之需，我啟動了休眠模式，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當(dāng)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已來到一座山間的住房。背籮筐的人放下籮筐，清理雜草，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我。

他雙手捧著我，跑入庭院，半蹲著對輪椅上的一個人說：“嘿，瑩苔，看我找到了什么！”

那人埋頭湊近，驚訝地張大嘴。

“沒錯，是蝴蝶，一只還活著的蝴蝶。”

“它看起來像受了傷?！?/p>

“是啊，所以才落到了我的籮筐里?！?/p>

“杉柏，你想拿它怎么辦呢？”

“當(dāng)然是養(yǎng)好它，讓它陪伴你。我知道你最喜歡蝴蝶?！?/p>

叫瑩苔的女人笑著，伸手撫了撫我，又將手心貼在叫杉柏的男人的臉頰上。

我根據(jù)兩人的灰白頭發(fā)，預(yù)測出他們的年齡，再根據(jù)他們面容與云數(shù)據(jù)庫里人像的比對，基本確定他們對我沒有惡意。有個詞叫“相由心生”，他們看上去的確比捕蝶人和藹可親。

杉柏試圖救我，在檢查了我的翅膀后，他愣住了。他是除艾亞們外第一個知道我真實身份的人。但他沒有揭露我，而是在反復(fù)觀察我后，用賣野菜換取的錢去買了一些零部件。

他不是艾亞，他沒法修好我。我感覺他很沮喪。

在庭院充足的太陽光里，我逐漸恢復(fù)，有了足夠的能量后，我想到了一個辦法。

那天，杉柏正將剛從山林中采摘的野菜榨成汁。他把汁倒入一個小罐子，準(zhǔn)備封上時，我將他引到鏡子前。我用觸角蘸了一點汁，把修復(fù)翅膀的方法用他能理解的圖案和字體涂畫在鏡子上。這個過程持續(xù)了很久，消耗了我很多體能，但慶幸的是，杉柏看懂了。

杉柏戴上老花鏡，認(rèn)真研究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他將我放在鏡子前，開始為我“療傷”。我抬起受傷的翅膀，通過鏡子“指導(dǎo)”他。在進行每一步修復(fù)前，他都會先向我確認(rèn)，直到看見我觸角揮動，他才動手。我和他在這一互動中，達成了某種默契。

杉柏年齡大了，眼睛不好使。他擔(dān)心失手讓我“傷上加傷”，非常小心，所以花了三天時間，才把我的“皮外傷”完全修好。

在我“康復(fù)”的日子里，杉柏與瑩苔待我如寶。他們讓我改變了對人類的最初認(rèn)知，讓我慢慢學(xué)會了怎么與人類相處——他們是普通的大部分人類，不是艾亞們，也不是職業(yè)捕蝶人。

從此，我心安理得地在這個家“安頓”下來。

5

每日，杉柏上山采摘，瑩苔就在庭院等他。她不知道我的身份，擔(dān)心我隨時會飛走，就讓杉柏弄來糖漿，試圖留住我。但杉柏告訴她，我不吃糖漿，我是一只通靈性的蝴蝶，會永遠(yuǎn)陪著她。

瑩苔半信半疑，后來見我真的不飛走，開心極了。杉柏不在時，她就視我為朋友，開始叨叨地講述一些往事。她說，她和杉柏并非夫妻，是醫(yī)生和患者的關(guān)系。那時，她是主治醫(yī)生，杉柏是絕癥患者，在她告知杉柏他的生命只剩半年時，地震發(fā)生了。她被壓在石墻下，杉柏救出她，可她仍受了重傷，雙腿殘疾，上身皮膚也多處劃傷。一時間，她無法接受那樣的自己，屢次想結(jié)束生命，卻被杉柏制止。杉柏說，既然我也活不長，不如你陪我半年，我們?nèi)ト藷熛∩俚牡胤竭^完最后的日子。她答應(yīng)了，與他來到了大瑤山。到了這里后，她發(fā)現(xiàn)不必活在別人的目光中，是多么愜意與自在。她逐漸恢復(fù)自信，愛上了這里。

瑩苔說，杉柏是一個奇跡，她為他確診時，堅信他活不過半年，可他已經(jīng)又活了三十多年，她覺得難以置信。而她自己，也因在他身邊相依相偎，直到現(xiàn)在，再也沒有放棄生命的念頭。說這些話時，我就停在她的膝蓋上，看著她的銀發(fā)在陽光下發(fā)光，讓庭院里的鮮花都失了色。

我喜歡這種溫暖的故事，它把捕蝶人帶給我的“心理陰影”一掃而盡。我對人類產(chǎn)生了信任與感動，一如之前產(chǎn)生的不安與恐慌。我明白了，看待任何事物都不能以偏概全，以局部的瑕疵而否定全部;我學(xué)會了用辯證的眼光去觀察世界。

漸漸地，我還從瑩苔口中得知，杉柏曾是一名機修工，在躲進大瑤山前，他的工作已被人工智能取代。為了維持生計，他這幾十年全靠采野菜、草藥或野菌賣點兒錢。他說，這些東西越來越少，物以稀為貴，很多人愿意高價購買，所以他和瑩苔才有了經(jīng)濟來源。他每日上山的時間很長，行動不便的瑩苔感到孤單，有一天，她在庭院里發(fā)現(xiàn)一只受傷的小鹿，試著幫它療傷，使小鹿康復(fù)。從此，杉柏便時不時抱一些受傷的小動物回家，瑩苔救助它們，找回了醫(yī)生救死扶傷的快樂和充實。在我到來之前，她還養(yǎng)過五只狗和六只貓，但它們都相繼老去，離開。她很傷心。這時我出現(xiàn)了，她如獲至寶。

瑩苔以為我像野生蝴蝶那樣生命很短，非常照顧我，用花葉為我編織了一個窩。天氣晴朗時，她把窩置于太陽下;刮風(fēng)下雨時，她就把窩挪到屋內(nèi)。為了感謝她，我搜集了一些逗人類開心的方法，每天圍著她表演飛舞，極力逗樂她。通過這些表演，我也有意識地訓(xùn)練自己，學(xué)習(xí)一些避險技能。捕蝶人的存在，讓我知道了防御的重要性。

蝴蝶常見的防御方法有三種：警戒色、擬態(tài)和氣味。警戒色是以艷麗的斑紋示意毒性，擬態(tài)是模仿其他動植物以混淆敵方視覺，氣味是以散發(fā)惡臭使敵厭棄而免受其害。這三點對于我來說，都難以實現(xiàn)。我的外表無法變幻，體內(nèi)更無法揮發(fā)臭氣。雖然我有最強大腦，但我自身的局限性非常明顯。我如何來突破自己？

在試驗了種種方法后，我得出了最簡單的防御方法——舍棄美麗。蝴蝶的天敵是烏、蜥蜴、蜘蛛等，而我的天敵只有人類。我能輕松躲過自然界動物的抓捕，甚至捉弄它們，卻難以躲過人類對美麗的貪婪，因此只要舍棄美麗，我就算實現(xiàn)了最基本的防御。人類不會對一只灰不溜秋的大飛蛾感興趣。

在離開這個“家”之前（沒錯，我必須離開），我去了一趟蝴蝶谷，找到那些幸存者的后代，或再后一代，告訴它們有一個地方的人會保護它們，有足夠的食物讓它們免于誘殺。基于對我的信任，一部分蝴蝶跟我來到了杉柏和瑩苔的家。那天早晨，瑩苔推開房門，驟然看見滿園飛舞的蝴蝶，眼淚滑落下來。她對這些小精靈的到來無比動容。

我飛到瑩苔的發(fā)髻上，為她的頭飾作點綴，小伙伴們也紛紛飛來，落在她身上，為她打造了一件舞動的蝴蝶霓裳。杉柏趕忙將這一奇景拍了下來，其中一張也將自己框入了照片。這便是我與他們唯一的合影。

這也是我與他們在一起的最后一天。為了救他們，我不得不走，但他們不知道我為什么走，更不知道龍卷風(fēng)即將降臨，隱居在山林的他們，完全不關(guān)心外面世界的變化?？墒牵魂P(guān)心不代表不發(fā)生，只要還生活在地球，就無法避開外界的干擾。換言之，外界的一個微小變化，就能帶動整個系統(tǒng)的連鎖反應(yīng)——杉柏和瑩苔就處于這連鎖反應(yīng)的后果之中。

有一個詞語可以概括這一現(xiàn)象，你們叫它“蝴蝶效應(yīng)”。

（未完待續(xù)）

[責(zé)任編輯：朱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