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性施教”是更高的教育追求
——探訪成都市第十一中學“女生教育”

本刊記者_湯成米

小眾的“女生教育”

見到成都市第十一中學校長王延玲的那天，她剛從杭州回來不久。時值中國陶行知研究會女學生教育委員會學術(shù)會議召開，十一中作為常務理事單位之一，此行是帶著交流女生教育的目的去的。

學校在此前亦承辦過兩次全國女生教育專委會年會，此外，還有各類相關(guān)的學術(shù)交流活動。出于現(xiàn)實的需求，十一中不得不緊跟女生教育的研究形勢——相較于經(jīng)濟發(fā)達地帶，西南地區(qū)的女生教育要走得慢一些，而十一中，是西南地區(qū)唯一一所政府公辦女子特色學校。

與純女子學校不同，十一中只在每個年級開設一至兩個女生特色班，王延玲向我們解釋，在西南地區(qū)，“社會的需求沒達到開辦純女校的程度，而教育，是服務于社會的?！痹偌由檄h(huán)境因素限制，十一中占地面積與辦學規(guī)模皆小，其女生教育無論在形式或內(nèi)容上，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小眾化。

在王延玲看來，女校的價值不在于女生班的多寡、是否為純女校，而在于對女生教育的研究，“然后踐行這一研究，促進社會對女性的尊重。”

因性施教的本質(zhì)實際是教育差異化與高端化。中國“女學”興起于清末，在救亡圖存的促逼下，女學被納入尋求解放與平等的進程中，在此以前，中國的女性教育由家庭教育完成。傳統(tǒng)觀念在先，誤解遂滋，在普通民眾眼中，女性教育總與婦女解放、封建意識有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事實上，現(xiàn)代的女性教育，內(nèi)涵早已大異其貌，王延玲談道，“在歐美國家，讀女校，一定是比較高檔的追求?！迸越逃亩ㄎ?，在于教育的優(yōu)質(zhì)和個性化。

自1997年恢復開辦女生實驗班以來，十一中已逐漸建立起相對完善的女生教育管理體系——由校長總領，再下放至教科室主管，最后由教務處與德育處分管。學校投入大把精力完成了女生特色課程體系的建設、校本教材的編寫、女生活動的豐富等，多年下來，成果不俗。

宏觀上來看，十一中主要采取的是“素質(zhì)教育+性別視角”的教育模式，一方面，提升女生的各類素養(yǎng)，另一方面，促成女生對性別角色的認同。

十一中初中部與高中部均有女生班，而初中部的收效更為明顯，王延玲談道，“初中階段正好是學生成長的逆反期，也是女生身體發(fā)育變化最大的時候。培養(yǎng)女孩子的陽光、開放、與人相處，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節(jié)點?！?/p>

十一中心理老師梁成超談道，“有針對性的教學對學生的人格發(fā)展可能會更好。比如青春期的困惑，由于男性與女性有差異，產(chǎn)生的問題是不一樣的?！倍@正和十一中所持有的觀點一致，“男女平等并不等于男女相等”。

女生教育是往深處開掘的教育，與普及教育無法混為一談。一些家長在擇班時依然會陷入一些誤區(qū)，抱著“不會早戀”的心態(tài)送孩子讀女生班，“他不會想，我這個女孩要培養(yǎng)成怎樣的女孩？”在這一層面上，女生教育倒陷入了一種“英雄無人識”的境地，校長王延玲對此保有通達的心態(tài)，“女生班永遠小眾，沒法普及，且不用普及”。

成都市第十一中學從1997年恢復開辦女生試驗班。在校長王延玲（中）的帶領下，探索新時代下的女生教育

女生班在常規(guī)課之外開設了多門藝術(shù)類課程，圖為書法課教學現(xiàn)場

比“因性施教”更遠

王延玲親切地把十一中的女生稱為“我的女生”，每當談起這些女孩時，言語間總有一種自豪。記者在第二天的采訪中見到了這些女孩。初二（一）班的胥蘭芯，不過14歲的小女生，卻擁有著極為朗徹的氣質(zhì)，侃侃而談，形容沉穩(wěn)。高二（六）班女生孫文宇，要更內(nèi)斂深秀一些，不變的，仍然是那種落落大方。

孫文宇從初中到高中一直在女生班學習，小學時的她較為自卑，在有男生的班級會顯得有些低沉，而女生班則沒有這些顧忌，對她來說，最大的改變就是更加自信。她現(xiàn)在擔任高二（六）班的班長，同時，也是班級形象大使，“會比較自豪”。

十一中在女生班的建設上向來不吝惜經(jīng)費，王延玲介紹，女生班的合唱團，其樂器、服裝都由學校統(tǒng)一購買，用于書法課的紙墨亦由學校承擔開銷，形體課的老師也是從校外專門延請，至于女生班的特色校服，“連衣服都給她們多做幾套?！?/p>

回歸至學科教學上，主管女生教育的教科室主任侯宏秀向我們談道，女生班的理科任教老師，每人手上都有一份獨特的學案。依據(jù)女生班的心理狀態(tài)，理科老師在設計課程時會很用心，比如，化學老師會在鎂的燃燒實驗中，將鎂燃燒成有趣的小圖案。

除此之外，“揚長避短”的原則將女生的學習優(yōu)勢最大化。理科上，適當放慢教學進度，抓基礎，實施分層教學；文科上，則加強寫作、口語和藝術(shù)鑒賞能力的培養(yǎng)。

擔任女生班班主任多年的陳昌瓊老師說道，“讀女生班的孩子是很幸福的。這樣的一種教育，是把小眾的教育大眾化，讓平民孩子也能夠受到這種高品質(zhì)的教育?！?/p>

十一中對“因性施教”的設想，實際上還要更用心良苦一些。王延玲談道，讓女孩子學習形體、禮儀、舞蹈、聲樂，更根本的，是讓她們認識到美，前者只是載體，“真正的教育，是走進思想。教育是潛移默化的，而非急功近利的?！?/p>

類似于傳統(tǒng)詩教的“興”，在因性施教的深處，更重要的是，興起女生對美的意識。杜昱欣老師接手女生教育不久，也已明顯感知到女生教育的浸潤之效，她有時候跟班上課，會有特別的感受，“當看見一群處于美好年齡的女孩子在那里安安靜靜寫書法時，或者是禮儀老師教禮儀時，你會覺得，女性魅力很大，中國傳統(tǒng)的東西也應該把它傳承下去。”

在“美”以外，女生教育還會注重“文武兼?zhèn)洹?，如女子跆拳道隊。十一中的“因性施教”，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開發(fā)女學生的潛能”，而非技藝的傳授。于性之深處立教，女孩子們的生命天地被最大程度延展開，從而獲得真正的自信與驕傲。

在具體的推行上，女生教育的效力不會僅局限于女生班。王延玲校長認為，“研究的目的是為了輻射全體女生教育，推動整個社會的女性教育發(fā)展，而不是把它辦成一個空中樓閣的精品小班?！?/p>

在剛過去的三月，學校結(jié)束了一年一度的“女生節(jié)”，活動上分別評選出“智慧女生”“愛心女生”“陽光女生”“進步女生”，女生班以外的女孩子也能參加進來，以女生班的效力輻射全校。

在這樣的發(fā)愿下，無怪乎我們在校園里所見的女生多有爽朗挺拔之質(zhì)。中午隨侯老師穿梭于樓道間，見兩個女生十分自然地將裝滿飯盒的箱子抬下樓。想起王延玲校長談起的上海女三中的趣事：如何分辨女三中的女孩？很簡單，能把“換水”做得爽快麻利，較之男生也不遑多讓的，就是了。

王延玲的期待很簡單，“我希望全校女生都是性格開朗，大大方方。走出校門，舉止端莊，健健康康的，不要一副很苦的樣子?！?/p>

身教先于言教

和孫文宇閑聊，她告訴我們，她很欣賞武則天，“她的才略、計謀會比較吸引我。我想成為一個溫柔，但又自強自立的女性。”

實際上，于女生班而言，除去從歷史的縱深處尋找優(yōu)秀的女性形象外，自己的母親、女性老師都會成為學生性別認同和生涯規(guī)劃的啟蒙者。胥蘭芯談道，她們班的班主任、歷史老師和數(shù)學老師都是她向往的女性模范，“班主任對她兒子的教育方法很好，既威嚴又親密；歷史老師是女生在自我管理上的模范，她講，女生有三階段比較重要——青春期、結(jié)婚、生孩子，我很認同；數(shù)學老師則是在處事上非常的心平氣和?！?/p>

作為女生班的班主任，陳昌瓊老師便尤為注重“身教”。她走在教室里，會隨手撿拾起地上的紙屑，擺好桌椅，在周一朝會的時候，她站得比學生還要直?！芭楦斜容^豐富、細膩”，從而能很快地調(diào)整過來，教育很自然地達到“不動而化”的目的。

最直接的，是美的示范。陳老師年近五十，舉手投足間愈見其優(yōu)雅溫厚。她和記者交談，言語不急不緩，“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你要想優(yōu)雅，想過一種有質(zhì)量的生活，你就要有一種儀式感。做一個女生，不要隨意了，你們要嚴肅地對待自己，要有自尊?！彼杉荷鯂?，妝容、衣著無不精致得體，教者，效也，“我不會馬馬虎虎地對你們，希望你們也能如此?！?/p>

而更深的美，還要博之以文?！耙粋€女性要優(yōu)雅，一定是從內(nèi)至外的，裝是裝不出來的?！弊x美文、摘抄優(yōu)美句段、午間讀報、開展讀書報告會等，都是她所采取的策略。書目的來源則依托課本，在豐富學生涵養(yǎng)的同時，也能達到語文課程的閱讀目標。

女生誦讀經(jīng)典。在校長王延玲看來，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優(yōu)秀內(nèi)容需要借助合適的載體去傳遞，濡養(yǎng)女生性情

校長王延玲形容女生們的狀態(tài)：“高興”，她們自信活潑，遇到事情總愿意積極去完成

陳昌瓊還負責美化學生眼中的世界。她很少給班上的孩子灌輸社會的陰暗面，“她們在成長時期，你要給她一種陽光向上的引領，讓她們多理解各行各業(yè)的難處?！眱?nèi)心多怨尤之人，陳昌瓊以“憤青”“怨婦”打趣之，“那得活得多不開心呀，幸福指數(shù)很低”。在對女孩子的期待上，她更希望她們能成為“大氣的、有氣度的人”。

此外，陳昌瓊老師十分注重從常規(guī)管理的細節(jié)處著手，“女生班應該有它的特色，就是整潔。讓她養(yǎng)成自我整理的生活習慣，以及整潔的生活習性?！眰€人形象上，學生的校服褲腳不能改小，發(fā)型發(fā)式必須合乎規(guī)范；班級環(huán)境上，學生桌上的書不能擺得過高，抽屜里不能雜亂無章，課桌一側(cè)放置書袋，地面處不得擺設書籍；時間管理上，學生必須依照學校所規(guī)定的時間節(jié)點而行。

有時，陳昌瓊還會補上女孩家庭教育中缺失的一環(huán)。她認為，“對女性來說，一定要教會她們?nèi)绾纬旨?，如何?jié)約，讓她們能夠擁有這些獨立生存的技能?！卑嗌显信⒉粫黾覄?，她向其父母建議，周末不做作業(yè)，讓她與母親一起，買菜、擇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女性教育的重要程度，不僅系于受教者本身，更是與家庭、宗族盛衰相連接。而處于新時代下的女生教育，家庭角色與社會角色的融合平衡，也成為一個值得思考的課題。王延玲校長也提及這一點，“在現(xiàn)代社會中，自然人、家庭人、社會人，這三者的關(guān)系，我們?nèi)绾稳グ阉鼈兲幚砗茫@是一個基礎問題。”

在陳昌瓊看來，“你要有你自己的專業(yè)、工作、特長，要有獨立的思想與人格，不能成為一個附庸。所以你既要扮演好一個家庭的角色，又要扮演好社會的角色。正是因為這樣，它給我們女性提出了很高的要求，比對男性的要求還要多?！?/p>

現(xiàn)代女教“鄉(xiāng)關(guān)何處”

時代沿革下，十一中曾經(jīng)的女校身份，早已被送入校史陳列室中妥帖安放。現(xiàn)在的十一中，其女生教育的規(guī)模僅限于每個年級的一至兩個女生班，這和日漸復興的純女子學校相比，無疑有著一定的距離。

實際上，由于男女混合班與女子班并存，十一中會具備一些純女校所缺少的優(yōu)勢。負責女生教育的杜昱欣老師說道，“純女校在女生心理、生理各方面特點的探索會更有針對性，但女生在學習之余，也要學會跟這個社會接觸。純女校的學生，在進入社會之初，有可能不會太適應。”十一中則很好地彌補了這一點，女生之于男生，并非是完全隔絕的。

女子跆拳道

女生節(jié)中獲得智慧女生、進步女生、陽光女生、愛心女生稱號的同學

在與王延玲校長交流之初，她便很明確地告訴我們，今日十一中的女生教育，辦學初衷之一是出于歷史的傳承，之二，是由于當下社會的需求——我們需要“私人定制式”的教育。

更重要的是，十一中強調(diào)女生教育共性與個性的統(tǒng)一。傳統(tǒng)女教對教育的共性不夠重視，王延玲認為，“一定得把女校放在社會整體的大環(huán)境下”，現(xiàn)代的女性教育，“如果不在共性的基礎上強調(diào)個性，那么這是對女性地位、社會需求認識的一個缺失?！?/p>

因此，被保留下來的十一中女生教育，代表的僅是對教育個性的一種探索。對于教育理念更新速度較慢的西南地區(qū)來說，這顯得尤為寶貴。陳昌瓊老師也認為，女生班的意義在于對教育班制多樣化的堅守，“我們是在傳承傳統(tǒng)，中國的教育班制應該是多元化的。世界上很多發(fā)達國家都有女校，但在我們四川，這個理念是不受待見的。應對女子教育多做一些宣傳，辦出它的亮色來。我們的女生班，是按照學生的志愿來分的，因此可以把它辦得更精品?！?/p>

十一中注重將學校的女生教育與國內(nèi)外教育改革發(fā)展形式同步，既加強與諸如中華女子學院、南京師范大學金陵女子學院等從事專業(yè)女生教育研究的院校溝通，又與國內(nèi)外著名女校保持友好協(xié)作。同時，學校內(nèi)部也在不斷推進針對女生教育的課題研究。

在女生教育的探索上，十一中展現(xiàn)出的一種“積極的姿態(tài)”。作為西南片區(qū)唯一一所政府公辦女子特色學校，杜老師認為，“我們相當于是肩負起了女子特色教育，盡可能把西南片區(qū)的女校面貌更好地展現(xiàn)給其他地區(qū)?，F(xiàn)在整個社會對女校的認識在提高，前景是不錯的。”

而出于學校硬件條件的限制，十一中仍有自己的發(fā)展困境，侯宏秀老師有時向我們感慨，“越發(fā)達的地區(qū)，分性別教育更多。教育上了一個層次了，就不僅僅是看成績了。我們雖想做在前面，但也比較困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