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子

◎史鐵生

童年的伙伴，最讓我不能忘懷的是八子。

幾十年來，不止一次，我在夢中又穿過那條細長的小巷去找八子。巷子窄到兩個人不能并行，兩側(cè)高墻綿延，巷中只一戶人家。過了那戶人家，出了小巷東口，眼前豁然開朗，一片寬闊的空地上有一棵枯死了半邊的老槐樹，有一處公用的自來水，有一座山似的煤堆。八子家就在那兒。夢中我看見八子還在那片空地上瘋跑，領(lǐng)一群孩子吶喊著向那山似的煤堆上沖鋒，再從煤堆爬上院墻，爬上房頂，偷摘鄰居院子里的桑葚。八子穿的還是他姐姐穿剩下的那條碎花褲子。

八子兄弟姐妹一共十個。一般情況，新衣裳總是一、三、五、七、九先穿，穿小了，由排雙數(shù)的繼承。老七是個姐，故繼承一事常讓八子煩惱。好在那時無論男女，衣裝多是灰、藍二色，八子所以還能坦然。只那一條碎花褲子讓他備感羞辱。那褲子紫地白花，七子一向珍愛還有點舍不得給，八子心說謝天謝地最好還是你自個兒留著穿。可是母親不依，沖七子喊：“你穿著小了，八子不穿誰穿？”七、八于是齊聲嘆氣。八子把那褲子穿到學(xué)校，同學(xué)們都笑他，笑那是女人穿的，是娘們兒穿的，是“臭美妞才穿的呢！”八子羞愧得無地自容，以至蹲在地上用肥大的衣襟蓋住雙腿，半天不敢起來，光是笑。八子的笑毫無雜質(zhì)，完全是承認的表情，完全是接受的態(tài)度，意思是：沒錯兒，換了別人我也會笑他的，可惜這回是我。

大伙笑一回也就完了，唯有一個可怕的孩子不依不饒。（這孩子，姑且叫他k吧；我在《務(wù)虛筆記》里寫過，他矮小枯瘦但所有的孩子都怕他。他有一種天賦本領(lǐng)，能夠準確區(qū)分孩子們的性格強弱，并據(jù)此經(jīng)常地給他們排一排座次——我第一跟誰好，第二跟誰好……以及我不跟誰好——于是，孩子們便都屈服在他的威勢之下。）k平時最怵八子，八子身后有四個如狼似虎的哥；k因此常把八子排在“我第一跟你好”的位置。然而八子獨立獨行，對k的威勢從不在意，對k的拉攏也不領(lǐng)情。如今想來，k一定是對八子記恨在心，但苦于無計可施。這下機會來了——因為那條花褲子，k敏覺到降服八子的時機到了。k最具這方面才能，看見誰的弱點立刻即知怎樣利用。拉攏不成就要打擊，k生來就懂。比如上體育課時，老師說：“男生站左排，女生站右排?！眐就喊：“八子也站右排吧？”引得哄堂大笑，所有的目光一齊射向八子。再比如一群孩子正跟八子玩得火熱，k踅步旁觀，冷不丁撿其中最懦弱的一個說：“你干嗎不也穿條花褲子呀？”最懦弱的一個發(fā)一下懵，便困窘地退到一旁。k再轉(zhuǎn)向次懦弱的一個：“嘿，你早就想跟臭美妞兒一塊玩兒了是不是？”次懦弱的一個便也猶猶豫豫地離開了八子。我說過我生性懦弱，我不是那個最，就是那個次。我惶惶然離開八子，向k靠攏，心中竟跳出一個卑鄙的希望：也許，k因此可以把“跟我好”的位置往前排一排。

k就是這樣孤立對手的，拉攏或打擊，天生的本事，八子身后再有多少哥也是白搭。你甚至說不清道不白就已敗在k的手下。八子所以不曾請他的哥哥們來幫忙，我想，未必是他沒有過這念頭，而是因為k的手段高超，甚至讓你都不知何以申訴。你不得不佩服k，不得不承認那也是一種天才。那個矮小枯瘦的k，當(dāng)時才只有十一二歲！他如今在哪兒？這個我童年的懼怕，我一生的迷惑，如今在哪兒？時至今日我也還是弄不大懂，他那惡毒的能力是從哪兒來的？如今我已年過半百，所經(jīng)之處仍然常能見到k的影子，所以我在《務(wù)虛筆記》中說過：那個可怕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長大得到處都在。

我投靠在k一邊，心卻追隨著八子。所有的孩子也都一樣，向k靠攏，但目光卻羨慕地投向八子——八子仍在樹上快樂地攀爬，在房頂上自由地蹦跳，在那片開闊的空地上風(fēng)似的飛跑，獨自玩得投入。我記得，這時k的臉上全是忌恨，轉(zhuǎn)而惱怒。終于他又喊了：“花褲子！臭美妞！”怯懦的孩子們（我也是一個）于是跟著喊：“花褲子！臭美妞！花褲子！臭美妞！”八子站在高高的煤堆上，臉上的羞慚已不那么純粹，似乎也有了畏怯，疑慮，或是憂哀。

因為那條花褲子，我記得，八子也幾乎被那個可怕的孩子打倒。

八子要求母親把那條褲子染藍。母親說：“染什么染？再穿一季，我就拿它做鞋底兒了?！卑俗诱f：“這褲子還是讓我姐穿吧?！蹦赣H說：“那你呢，光眼子？”八子說：“我穿我六哥那條黑的?！蹦赣H說：“那你六哥呢？”八子說：“您給他做條新的?！蹦赣H說：“嘿這孩子，什么時候挑起穿戴來了？邊兒去！”

一個禮拜日，我避開k，避開所有別的孩子，去找八子。我覺著有愧于八子。穿過那條細長的小巷，繞過那座山似的煤堆，站在那片空地上我喊：“八子！八子——！”“誰呀？”不知八子在哪兒答應(yīng)。“是我！八子，你在哪兒呢？”“抬頭，這兒！”八子悠然地坐在房頂上，隨即扔下來一把桑葚：“吃吧，不算甜，好的這會兒都沒了?！蔽野底詰c幸，看來他早把那些不愉快的事給忘了。

我說：“你下來?！?/p>

八子說：“干嗎？”

是呀，干嗎呢？靈機一動我說：“看電影，去不去？”

八子回答得干脆：“看個屁，沒錢！”

我心里忽然一片光明。我想起我兜里正好有一毛錢。

“我有，夠咱倆的?！?/p>

八子立刻貓似地從樹上下來。我把一毛錢展開給他看。

“就一毛呀？”八子有些失望。

我說：“今天禮拜日，說不定有兒童專場，五分一張?！?/p>

八子高興起來：“那得找張報紙瞅瞅?！?/p>

我說：“那你想看什么？”

“我？隨便?！钡鋈挥钟悬c猶豫：“這行嗎？”意思是：花你的錢？

我說：“這錢是我自己攢的，沒人知道。”

……

報紙也找到了，場次也選定了，可意外的事發(fā)生了。九兒首先看穿了我們的秘密。八子沖他揮揮拳頭：“滾！”可隨后石頭也明白了：“什么，你們看電影去？我也去！”八子再向石頭揮拳頭，但已無力。石頭說：“我告媽去！”八子說：“你告什么？”“你花人家的錢！”八子垂頭喪氣。石頭不好惹，石頭是爹媽的心尖子，石頭一哭，從一到九全有罪。

“可總共就一毛錢！”八子沖石頭嚷。

“那不管，反正你去我也去?！笔^抱住八子的腰。

“行，那就都甭去！”八子拉著我走開。

但是九兒和石頭寸步不離。

八子說：“我們上學(xué)校！”

九兒和石頭說：“我們也上學(xué)校。”

八子笑石頭：“你？是我們學(xué)校的嗎你？”

石頭說：“是！媽說明年我也上你們學(xué)校?！?/p>

八子拉著我坐在路邊。九兒拉著石頭跟我們面對面坐下。

八子幾乎央求了：“我們上學(xué)校真是有事！”

九兒說：“誰知道你們有什么事？”

石頭說：“沒事怎么了，就不能上學(xué)校？”

八子焦急地看著太陽。九兒和石頭耐心地盯著八子。

看看時候不早了，八子說：“行，一塊兒去！”

我說：“可我真的就一毛錢呀！”

“到那兒再說?！卑俗記_我使眼色，意思是：瞅機會把他們甩了還不容易？

橫一條胡同，豎一條胡同，八子領(lǐng)著我們曲里拐彎地走。九兒說：“別蒙我們八子，咱這是上哪兒呀？”八子說：“去不去？不去你回家。”石頭問我：“你到底有幾毛錢？”八子說：“少廢話，要不你甭去。”曲里拐彎，曲里拐彎，我看出我們繞了個圈子差不多又回來了。九兒站住了：“我看不對，咱八成真是走錯了。”八子不吭聲，拉著石頭一個勁兒往前走。石頭說：“咱抄近道走，是不是八子？”九兒說：“近個屁，沒準兒更遠了?！卑俗雍鋈缓吞@起來：“九兒，知道這是哪兒嗎？”九兒說：“這不還是北新橋嗎？”八子說：“石頭，從這兒，你知道怎么回家嗎？”石頭說：“再往那邊不就是你們學(xué)校了嗎？我都去過好幾回了?！薄靶校　卑俗涌涫^，并且胡嚕胡嚕他的頭發(fā)。九兒說：“八子，你想干嗎？”八子嚇了一跳，趕緊說：“不干嘛，考考你們?！边@下八子放心了，若無其事地再往前走。

變化只在一瞬間。在一個拐彎處，說時遲那時快，八子一把拽起我鉆進了路邊的一家院門。我們藏在門背后，緊貼墻，大氣不出，聽著九兒和石頭的腳步聲走過門前，聽著他們在那兒徘徊了一會兒，然后向前追去。八子探出頭瞧瞧，說一聲“快”，我們跳出那院門，轉(zhuǎn)身向電影院飛跑。

但還是晚了，那個兒童專場已經(jīng)開演半天了。下一場呢？下一場是成人場，最便宜的也得兩毛一位了。我和八子站在售票口前發(fā)呆，真想把時鐘倒撥，真想把價目牌上的兩角改成五分，真想忽然從兜里又摸出幾毛錢。

“要不，就看這場？”

“那多虧呀？都演過一半了?！?/p>

“那，買明天的？”

我和八子再到價目牌前仰望：明天，上午沒有兒童場，下午呢？還是沒有?！案纱嗑涂催@場吧？”“行，半場就半場?！钡琴u票的老頭說：“錢燒的呀你們倆？這場說話就散啦！”

八子沮喪地倒在電影院前的臺階上，不知從哪兒撿了張報紙，蓋住臉。

……

八子看看太陽，站起來：“走，回家?！?/p>

我坐著沒動。

八子說：“走哇？”

我還是沒動。

八子說：“怎么了你？”

我說：“八子你真的怕k嗎？”

八子說：“我還想問你呢?！?/p>

我說：“你怕他嗎？”

八子說：“你呢？”

我不知怎樣回答，或者是不敢。

八子說：“我瞧那小子，頂不是東西！”

“沒錯兒，丫老說你的褲子?！?/p>

“真要是打架，我怕他？”

“那你怕他什么？”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現(xiàn)在想來，那天我和八子真有點兒當(dāng)年張學(xué)良和楊虎城的意思。

終于八子挑明了。八子說：“都賴你們，一個個全怕他?！?/p>

我趕緊說：“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跟他好。”

八子說：“那小子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那么多人，都想跟他好。”

“你管他們干嗎？”

“反正，反正他要是再說你的褲子，我肯定不說?！?/p>

“他不就是不跟咱玩嗎？咱自己玩，你敢嗎？”

“咱倆？行！”

“到時候你又不敢?！?/p>

“敢，這回我敢了?？赡堑?，咱倆誰也不能不跟誰好?！?/p>

“那當(dāng)然?！?/p>

“拉鉤，你干不干？”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他要不跟你好，我跟你好?！?/p>

“我也是，我老跟你好。”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轟”的一聲，電影院的門開了，人流如涌，魚貫而出，大人喊孩子叫。

我和八子拉起手，隨著熙攘的人流回家?，F(xiàn)在想起來，我那天的行為是否有點狡猾？甚至丑惡？那算不算是拉攏，像k一樣？不過，那肯定算得上是一次陰謀造反！但是那一天，那一天和這件事，忽然讓我不再覺得孤單，想起明天也不再覺得惶恐、憂哀，想起小學(xué)校的那座廟院也不再覺得那么陰郁和荒涼。

我和八子手拉著手，過大街，走小巷，又到了北新橋。忽然，一陣炸灌腸的香味兒飄來。我說：“嘿，真香！”八子也說：“嗯，香！”四顧之時，見一家小吃攤就在近前。我們不由得走過去，站在攤前看。大鐵鐺上“滋啦滋啦”地冒著油煙，一盤盤粉紅色的灌腸盛上來，再澆上蒜汁，晶瑩剔透煞是誘人。攤主不失時機地吆喝：“熱灌腸啊！不貴啦！一毛錢一盤的熱灌腸呀！”我想那時我一定是兩眼發(fā)直，唾液盈口，不由得便去兜里摸那一毛錢了。

“八子，要不咱先吃了灌腸再說吧？”

八子不贊成，也不反對，意思是：錢是你的。

一盤灌腸我們倆人吃，面對面，鼻子幾乎碰著鼻子。八子臉上又是愧然地笑了，笑得毫無雜質(zhì)，意思是：等我有了錢吧，現(xiàn)在可讓我說什么呢？

那灌腸真是香啊，人一生很少有機會吃到那么香的東西。

（本文有刪減）

★賞析★

一段童年的回憶，一個摯愛的朋友，還有童年小團體里的小斗爭。在那個貧苦的年代，因為一條褲子或者一毛錢而引發(fā)的一些事情，今天看來也許可笑，但其實，一切不過換了一種形式，依然存在。然而不論遇到什么，有一個真摯的朋友，就是最值得欣慰的事情。作者所描寫的少年們之間的孤立、拉攏都異常真實，而那一毛錢的電影，還有灌腸，既讓人為之不忍，又充滿了久久的回味。（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