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族花婆形象變異探究
——以廣西馬山縣局仲村內(nèi)芒屯為例

韋於坊

（南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299）

花婆，又稱圣母婆、花王神等，是壯族地區(qū)民俗文化中專司生育的女神。壯族地區(qū)的先民認為人是生長在花婆后花園中的一朵朵花，花朵代表了人魂，花的榮枯與開敗反映人的健康與生死。有關(guān)花婆的神話傳說至今仍在民間流傳，還有不少與花婆相關(guān)的民俗承襲發(fā)展，如花婆節(jié)、求花、還花愿等。民眾對花婆的信仰使得花婆神話傳說得以流傳與演變，并與地方習俗和風物相結(jié)合，在各地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民間傳說和地方民俗。

一、花婆的由來：由始祖神到生育神

壯族地區(qū)的花婆信仰由來已久，《嶺表紀蠻》載：“獞俗祀‘圣母’，亦曰‘花婆’。陰歷二月二日，為‘花婆’誕期，搭彩樓，建齋醮。延師巫唪誦，男女聚者千數(shù)百人，歌飲叫號，二三日乃散，謂之‘作星’。又獞人乏嗣，或子女多病，則延師巫‘架紅橋’‘剪彩花’，乞靈于‘花婆’，斯時親朋皆賀。為其岳父母者，并牽牛擔米增之?！盵1]記錄的是古時百姓慶?；ㄆ耪Q生與祈求花婆禳災(zāi)除惡的習俗?！赌显焦P記》記載：“越人祈子必于花王父母。有祝辭云：‘白花男，紅花女?！驶橄τH戚皆往送花，蓋取《詩》華如桃李之義。”[2]記錄的是古時百姓向花婆求子的習俗。許多學者由此探尋這一民俗背后花婆文化的由來、形成原因，及其發(fā)展與演變，其中以姆六甲和花婆的關(guān)系之爭最為熱烈。有學者認為花婆即壯族的創(chuàng)世女神姆六甲（又作米洛甲、姆洛甲等），此觀點的論證大多基于古籍記載或口傳神話中姆六甲生于花中，且其職能與現(xiàn)在流傳在民間的花婆職能相似。

《壯族文學史》（第一冊）收錄了一則姆六甲神話：

相傳姆六甲是一位造天地、造人類和萬物的女神。她吹一口氣，升到上面便成了天空，天空破漏了，抓把棉花去補就成為白云，天空造成了，她發(fā)現(xiàn)天小地大，蓋不住，便用針線把地邊緣縫綴起來，最后把線一扯，地縮小了，天能蓋得住了。然而地又不平了，大地邊沿都起了皺紋，高突起來的就是山，低洼下去的就成了江河湖海。她沒有丈夫，只要赤身露體地爬到高山上，讓風一吹，就可以懷孕，但孩子從腋下生下來，她見地上太寂寞，便又造了各種生物。她的生殖器很大，像個大巖洞，當風雨一來，各種動物就躲進里面去……[3]

由學者藍鴻恩收集整理的姆六甲故事同樣記錄的是姆六甲從花中生，但造人情節(jié)有些許不同，為捏泥造人。藍鴻恩認為：“壯族古代神話中的姆六甲，就是花王神的原型。姆六甲是從花朵中生出來的，所以人們都是姆六甲屋后花園里的花轉(zhuǎn)到世上來的?！盵4]學者過偉記錄整理的壯族民間藝術(shù)家黃勇剎講述的《送紅花白花》故事中提到“米洛甲管花山，栽培許多花。壯人稱她為‘花婆’、‘花王圣母’”[5]。

從學者們在民間收集到的姆六甲神話傳說來看，其中雖有情節(jié)差異，但“姆六甲從花中生”“姆六甲造人”的主題不變，可見當時在人們心中姆六甲是一位創(chuàng)世女神，壯族先民的始祖神。隨著母系氏族的衰落和父系氏族的逐漸形成，男性始祖神布洛陀形象出現(xiàn)，使得曾作為始祖神的姆六甲地位逐漸下降，有學者分析姆六甲發(fā)展演變的軌跡為“原始祖神（生天、育地、養(yǎng)萬物）→始祖母神（生育人類和其他動物）→始祖女神（與始祖男神配偶人類）→花王圣母（專司生育）”[6]。

也有學者認為姆六甲不是花婆神的原型。學者黃桂秋認為姆六甲是壯族神話中的創(chuàng)世女神，而花婆只是壯族巫教中信奉的生育神祇，“關(guān)于姆洛甲掌管花山，賜花送子給人間的神話包含有明顯的宗教巫術(shù)觀念，純屬壯族師公杜撰”[7]。覃守達認為“壯族乜洛甲崇拜和花婆崇拜在起源與原型及其意象結(jié)構(gòu)等方面存在不同，因此不能隨便認為‘花婆崇拜是從乜洛甲崇拜演化而來的’或者‘花婆崇拜的原型是乜洛甲崇拜’”[8]。由于文獻資料匱乏，目前關(guān)于姆六甲與花婆的關(guān)系有待進一步研究，但我們可以從中了解到，神話在歷史發(fā)展過程中會不斷附會地方風物與傳說，因而存在各種異文，這也使得關(guān)于花婆的神話傳說更為豐富。

二、花婆的變異：由一神到十二神

掌管民間婚育的女神花婆在不同地區(qū)以不同形象與稱號流傳，某些地區(qū)還對花婆的職能做更加細化的分工。對比目前學界對各地花婆的研究，馬山縣局仲村內(nèi)芒屯流傳的花婆神話中花婆形象有橫向與縱向的擴展。

（一）“三肖”花婆

花婆形象的變異常見為從一個女神分化為三個女神。如仫佬族地區(qū)的花婆傳說中認為花婆為“三肖姐妹”，即云肖、碧肖、瓊肖三姐妹；廣西柳城縣古砦鄉(xiāng)的人們將“三肖姐妹”視為祖先，在每年的三月三舉行“花婆節(jié)”紀念她們[9]?；蚴菍⒒ㄆ欧譃槿齻€名號，如楊樹喆研究的壯族民間師公教中，花婆圣母被分為“上樓”“中樓”“下樓”三個名號，“這樣花婆也隨之由一個神演變?yōu)槿齻€神，一個掌管長壽，一個掌管生養(yǎng)，一個專司收魂”[10]。局仲村內(nèi)芒屯的花婆傳說在內(nèi)容上融合前者，“三肖”女神的形象演變?yōu)楫數(shù)鼗ㄆ诺墓芾碚撸叭ぁ泵鹦?、銀肖和碧肖，金肖分管上樓、銀肖分管中樓、碧肖分管下樓。“三肖”女神又由金靈圣母總管。由此觀之，內(nèi)芒屯壯族神話傳說中的花婆形象在當?shù)匦纬闪烁鼮橄到y(tǒng)的分工，突出了當?shù)厣裨捪到y(tǒng)中的垂直關(guān)系。楊樹喆認為花婆分工的產(chǎn)生是當?shù)貕炎迕耖g師公教受到外來道教觀念的影響，為解決名與實矛盾而想出的辦法[10]。

（二）“十二婭”花婆

除了垂直關(guān)系上的神職變化外，內(nèi)芒屯壯族神話的花婆職能還在橫向上擴展，將花婆形象分為十二個神，稱為“十二婭”①“婭”為壯語音譯，表示年老的婦女。。這十二位花婆有自己的名字，互為姐妹，在職能上有更為細致的分工，分管上樓、中樓和下樓，共同掌管地處傲山的花園。

1.上樓

傳說上樓居住著一婭、二婭、三婭和四婭。一婭達香②“達”為壯語音譯，為用于人名前的稱謂詞。專管人丁與六畜，還負責管理家庭與財富，此外，家中的門神與灶皇也屬她管理。二婭名為達花，負責培育代表幼兒的花朵；夫婦求子后在房間內(nèi)安置的床頭婆即為達花，每年農(nóng)歷六月六③六月六為當?shù)貕炎鍍和墓?jié)日，相對應(yīng)九月九為老人的節(jié)日。要祭拜她。三婭名為達茶，是壞神，平常喜歡撩弄小孩、故意作惡，導致小孩夜啼或生病。四婭叫達酒，負責管理墳山、祖先的墳?zāi)挂约凹抑械募o念堂。

2.中樓

中樓住著四位神，分別為五婭、六婭、七婭和八婭。五婭名叫達綢，專管儀式中供桌上的供品和宴席上的菜品。六婭名達絲，負責管理花芽，即未出生兒童的魂魄，此外，她還負責管理雨傘、藥材、針線和衣物等。七婭名達權(quán)，是個壞神，相傳她吃喝玩樂不務(wù)正業(yè)，被她擾亂的小孩就會染上無家教、挑食偷吃、偷盜等壞習慣。八婭名達行，負責管理人們建橋填塘。

3.下樓

下樓的四位神為九婭、十婭、十一婭和十二婭。九婭名達布，專管捕捉動物，平日還能為人們消災(zāi)除害。十婭名達綢，管理種棉花與紡織，同時負責撿花與奪花，撿花即當有人求子時，達綢就將花從花園里送到求子夫婦手中；奪花即有人做了極惡的事后，達綢就會將屬于那個人的花奪回，他就會遭遇重大災(zāi)厄或死亡。十一婭達園和十二婭達霞共同負責管理放牛和挑擔勞作等事。

相較于其他地區(qū)，內(nèi)芒屯神話傳說中的花婆形象有其獨特之處，其在人數(shù)與職能方面有了橫向與縱向的擴展，分工更為細致，神職體系更為完整。十二婭雖有自己的職責，但內(nèi)芒屯壯族民眾在舉行求花、護花等儀式時，大多共同祭祀十二位神，極少分開單獨祭祀。

三、花婆形象變異中的文化價值觀

民間信仰是提供一個可以超越經(jīng)濟利益、階級地位和社會背景的“集體象征”[11]。內(nèi)芒屯壯族民間的花婆文化，體現(xiàn)了當?shù)貕炎迦嗽谏庾R、自我認知和性別觀念等方面的文化價值觀。

（一）生命意識的強化

內(nèi)芒屯壯族先民相信靈魂不滅，同時珍視今世的生活，對生命持以敬重態(tài)度。民眾以花為人魂，花的枯榮開敗對應(yīng)著人的生老病死，當人們的健康狀況出現(xiàn)問題時，大多希望通過神職人員查看花園里花的狀況，進而采取相應(yīng)的補救措施，使得“花”重新煥發(fā)生機。這是當?shù)貕炎逑让駱闼氐闹参锍绨萦^念，同時也反映出人們強烈的生命意識，這從花婆信仰儀式使用的道具中可窺見。

花婆信仰儀式中的“花”是至關(guān)重要的道具?！盎ā庇缮舷聝刹糠纸M成，上半部分為彩色剪紙，用紅、黃、綠色的剪紙剪成六個雙手做上舉動作的小孩，在他們托舉的中心用紙片剪成細紙條，形似一朵花，六個小孩圍成圈，形成燈籠狀，像是在共同托舉著一朵花；下半部分是一個塑料碗，裝滿生米，然后把剪紙放置在碗上，“花”便做好了。據(jù)道公所述，這一儀式道具象征著小孩的靈魂，碗里的米要給上面的“花”以滋養(yǎng)。以“納親架橋”為例，儀式中“花”先后被放置在仙桌上、認親的橋頭邊、藍某耿夫婦的房間里，有著不可代替的象征意義?！盎ā弊钕缺粩[放在“請婭上樓”儀式中仙桌前方的位置，意味著在請十二婭來家中享用祭品時要讓她們認識并愛護這個小孩；在認親過程中，三朵“花”依次從認親長輩的手中交到藍某耿夫婦手中，意味著他們愿意護佑該兒童成長；認親儀式結(jié)束后，“花”被放置到靛藍色布中，由眾親戚用肩膀托著靛藍色布與花一同走回家，同時還有一名親戚在一旁將剪碎的彩紙不斷朝布與花中揮灑，意味給“花”以滋養(yǎng)。人們對儀式道具的虔誠呵護賦予“花”以生命的象征意義，在人們眼中，對“花”的愛護能在現(xiàn)實中轉(zhuǎn)化成對孩童的愛護。人們的生命意識通過這一過程得到不斷強化，進而對兒童的生命觀產(chǎn)生積極影響。

此外，內(nèi)芒屯壯族的花婆傳統(tǒng)大多是以橋為依托的過渡禮儀。在當?shù)丶腊莼ㄆ诺母黝悆x式中，“求花架橋”的求子儀式，是無子嗣的夫妻希望通過求花架橋求得兒女；以除厄退災(zāi)、治病轉(zhuǎn)運等為目的的架橋儀式，是時運不濟的人希望通過架橋儀式改善自己的運氣；“納親架橋”儀式是父母希望通過認親架橋，使自己的小孩能得到更多人的護佑，從而健康成長；小孩成年后舉行的“還花愿”儀式，是健康長大的孩子通過還愿表達對花婆的感謝，同時昭示自己進入人生新階段，如進入婚姻生活等。這些儀式的共同點皆在于表達人們渴望從原先的人生狀態(tài)中抽離出來，進入新的境遇或狀態(tài)，體現(xiàn)出內(nèi)芒屯壯族先民對人生階段轉(zhuǎn)換儀式的重視和對生命的珍視。

（二）自我認知的變化

與求花架橋、渡厄架橋不同，內(nèi)芒屯的“納親架橋”儀式中對花婆的祭拜更側(cè)重于依靠“人”來解決問題，神的職能和人的職能發(fā)生了改變，體現(xiàn)出當?shù)厝嗽谧晕艺J知上的變化。求花架橋儀式旨在祈求掌管人魂的花婆通過橋?qū)ⅰ盎ā彼偷椒驄D身邊，使其擁有子嗣，得償所愿；渡厄架橋是期望通過架橋求得神仙保佑，以此退災(zāi)改命，二者皆將自身愿望付諸于神，祈求神靈保佑，在愿望實現(xiàn)之后通過還愿儀式對神予以回饋。在“納親架橋”儀式中祭拜的花婆十二婭既是祭祀與祈求的對象，同時還多了一重見證者的身份。

“請婭上樓”中，人們將十二婭請到儀式現(xiàn)場，除求得神佑外，更重要的是請神見證認親儀式，認親儀式為整個“納親架橋”儀式的核心。人們在自然崇拜與生殖崇拜中逐漸認識到自身的力量，意識到人類在改造自然和創(chuàng)造文化上的價值。于是人神職能發(fā)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神由原先的愿望承擔者轉(zhuǎn)化為儀式見證者，孩子健康長大的愿望更多地被放置在認親對象身上，期望認親后外姓人家也能護佑孩子，使其少災(zāi)少難。此外，在孩子長大成年后，不論是否舉行還愿儀式，認親雙方長此以往保持擬親屬關(guān)系，持續(xù)兩三代人后才可能終結(jié)。相較于向神還愿，認親更具有人情味，人不再單一地祈求神助，而是通過擴大社會關(guān)系來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由此觀之，內(nèi)芒屯民眾由單獨的求神信神向求神與求人相結(jié)合轉(zhuǎn)變，神不再全能化，而是轉(zhuǎn)向?qū)θ说穆毮艿囊娮C，在此過程中強化了人們對個體能力的信任，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人本思想。

（三）性別觀念的轉(zhuǎn)變

如前所述，有學者認為花婆為壯族女始祖神“姆六甲”演變而成，她由原先的女始祖神轉(zhuǎn)變?yōu)閷Ｋ旧妥o衛(wèi)兒童的神，“姆六甲地位變化之大，普遍認為這是母系氏族過渡到父系氏族，男女地位變遷反映神話的必然變遷”[12]。父系氏族的興起使得女性神的地位與信仰逐漸衰微，且舊時壯族農(nóng)村也存在著重男輕女思想，女性社會地位較低。而在如今內(nèi)芒屯壯族民眾的花婆信仰中，我們能窺視到當?shù)嘏陨褚约芭?，因生育與撫養(yǎng)孩子的能力而得到當?shù)厝说淖鹬?，男女性別平等思想逐漸被大多數(shù)人接受。

從本次調(diào)查的“納親架橋”儀式來看，在最初確定認親對象的過程中，或?qū)⒌谝粋€路過架橋處的人認為親戚，或通過生辰八字推算認親姓氏，兩種情況皆不論男女，只要對方同意則舉行認親儀式，并非強求認男性為親戚。其次，在安置床頭婆的神位時，道公要求認親雙方的女性長輩站在花束下舉起雙手由下至上作捧起花束的動作，這一環(huán)節(jié)只能由女性完成，肯定了母親在撫養(yǎng)兒童過程中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體現(xiàn)出當?shù)孛癖妼δ信降扔^念的發(fā)展與深化。

此外，在過去的普遍認知中，男性身強力壯，更適合體力勞作，因而在架設(shè)橋梁、捕捉動物、放牛勞作時祭祀的神大多為男神。在內(nèi)芒屯，花婆變異為十二婭之后產(chǎn)生更為細致的分工，其中一婭管理門神與灶皇、四婭管理墳山與祖墳、八婭管填塘建橋、九婭管捕捉動物等。女性神職不再局限于婚育，其職能的擴大化反映出當?shù)孛癖娫谛詣e觀念上對女性予以應(yīng)有的尊敬，為社會平等和諧發(fā)展作出貢獻。

花婆這一女神形象在神話傳說與信仰儀式的傳承與沿襲中產(chǎn)生了不同程度的變異，體現(xiàn)了文化的地域性和獨特魅力，它承載著內(nèi)芒屯壯人的傳統(tǒng)信仰與精神觀念，蘊含著人們的民族記憶與民族精神，并反映出珍愛生命、重視個體、性別平等的觀念。但以宗教儀式為載體的花婆信仰依然存在著落后成分，我們在對蘊含其中的豐富文化內(nèi)涵進行學術(shù)分析的同時，要警惕其糟粕，引導當?shù)孛癖娎硇运伎寂c判斷，力求發(fā)揮花婆文化在社會導向中的積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