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城的另一頭,在自家大燈的照射下,麗娜還躺在沙發(fā)上刷新聞。晚飯前,丈夫打來電話,說醫(yī)院發(fā)生了一些事情,需要處理,不回家吃飯,估計晚上回家也會比平時晚得多。這事兒經常發(fā)生,麗娜也不在意。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毫無疑問,弓形蟲已然超越各種明星八卦,成為最熱點的話題。各種聳人聽聞的標題,比賽似的在各種網絡媒體上輪番出現:《你以為你是你,你其實不是你,你是弓形蟲》《堪比艾滋!弓形蟲的驚天大秘密》《快快轉發(fā):江城已有100萬人受到弓形蟲感染》《趕緊看,再不看就晚了:你不可不知的弓形蟲》《馬上刪除:弓形蟲病發(fā)作全過程。膽小勿入》《不要怪罪貓!它們是我們的靈魂伴侶》《當我們討論弓形蟲的時候我們到底在討論什么》《貓是怎樣成為女巫的金牌助手的》《世道變壞,是從屠貓行動開始的》……點進去看,除了義憤填膺和語無倫次,多數都是之前一些文章的復制和改寫,并無多少實質性的內容。麗娜耐著性子看了幾篇,覺得沒有幾篇文章靠譜??孔V的那幾篇的閱讀量跟前幾名比,少得可憐。
刷了一遍弓形蟲的新聞,麗娜又點開《江城時報》的APP,自己寫的那一篇報道,《老虎吃人的秘密——生在靈魂里的窮病》,赫然掛在最顯眼的位置。上午,稿子上傳后,閱讀量騰騰騰地上升。到中午的時候,就已經超過10萬+。當時,主編還特意打來電話祝賀本社第一條10萬+新聞誕生。麗娜也有幾分高興,但說特別高興,又似乎不是。下午,幾家主流媒體轉載了麗娜的文章,又有幾家著名的粉絲號稱千萬的自媒體申請了轉載,于是滾雪球一般,這篇文章的閱讀量迅速突破100萬+。吃晚飯的時候,社長和主編先后打來電話,說這篇文章的全網閱讀量已經超過1000萬+,簡直是奇跡中的奇跡?!胞惸?,你是《江城時報》的驕傲。我果然沒有看走眼?!鄙玳L表揚麗娜的同時,也沒有忘記自我表揚。
麗娜記得自己當時應承了幾句,主動掛掉了電話,心里卻是一片帶著惶恐的茫然。10萬+,100萬+,1000萬+,仿佛一場永無盡頭的比賽,勝出了又怎么樣呢?她再一次點開自己寫的新聞,看了一遍?,F在看來,行文還是有些粗糙,語氣過于激烈,有些地方并沒有表述清楚,某些細節(jié)上用情感代替了真實。她微微嘆了口氣,如果是現在寫,隔了幾個小時,冷靜下來,再寫,肯定能寫得更加公正客觀真實。但現在事情已經發(fā)生,無法改變了。
麗娜關掉新聞,回到首頁,定定看著那個標題,《老虎吃人的秘密——生在靈魂里的窮病》,覺得哪里不對勁。小貝咪嗚著,輕手輕腳地跳到麗娜身邊。麗娜伸手,把它拉到自己胸前,用下巴蹭它的腦袋?!澳氵@個壞家伙,有沒有把弓形蟲傳染給我呀?”麗娜說。小貝喵喵叫著,似乎在抱怨什么。麗娜心中微動。想起上午和主編的矛盾,想起當時爆發(fā)的怒火,麗娜忽然間覺得,這個題目和其他聳人聽聞的題目一樣,包括主編建議的那個標題一樣,有嘩眾取寵的意思在里面。表明上看,是為窮人辯護,實際上呢,卻是站在中產階級的角度,俯視和消費窮人的痛苦,并自以為體現了高貴的仁慈與善良而洋洋自得。
甚至——這就是一場輿論的狂歡,生命的盛宴,就是對死者孟元浩的過度消費。在所有的敘事中,沒有孟元浩的位置,更沒有對生命應有的謙卑與尊重。一種沖動抓住了麗娜。她要寫,立刻就寫。寫孟元浩和他的工友,寫徐副園長的陰謀與算計,寫媒體人的責任與擔當,寫弓形蟲謠言的形成與傳播……這樣的新聞注定成不了最熱的熱點,但卻是她現在最想寫的。她把小貝放到腳邊,把茶幾上放著的筆記本電腦挪過來,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
在城市的另一邊,江城公安局法醫(yī)科的燈還亮著。劉明亮在燈下趕尸檢報告。
這份報告下午他寫過一份,師父看過之后,暴跳如雷,說他敷衍塞責,將他狠狠地責罵了一頓:“再這么下去,不要再叫我?guī)煾福覜]有你這樣的徒弟。”劉明亮只能低著頭,緊盯著自己的腳尖,不敢說一句話。
中午,和李林吃飯的時候,因為李林擅自把自己說的話發(fā)到網上去,令他狂怒難忍,把飯桌掀到了李林身上。李林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輩,馬上反擊。兩個人扭打在了一起。要不是店老板過來勸說,還不知道會打成什么樣。后來,李林自個兒跑醫(yī)院去了,他除了衣服弄臟之外,沒有受什么傷,就趕回法醫(yī)科,換了一身衣服,抓緊時間,花了30分鐘,趕出了一份尸檢報告。期間,師妹過來,約晚上一起吃飯,說好時間地點后,師妹又反復強調了幾次,這才興高采烈地離去。這樣趕出來的尸檢報告怎么能好呢?
劉明亮跑去找到死者家屬。這個哭紅了眼睛的女人問過緣由之后,在二次尸檢的同意書上簽字。于是,大半個下午,劉明亮都在忙碌這一件事。師父在一旁看著,時不時地提醒他,這里檢查掉了,那里檢查得不夠仔細。師妹也被請過來,正式對死者的寄生蟲進行測定。最后的結論是,弓形蟲數量確實超過正常值,但是有3倍,而不是20倍。對此,師妹深表歉意:“上午我查得太不仔細了?!眲⒚髁列睦镉行┌l(fā)慌:“那你說的弓形蟲變異呢?”師妹低著頭,喃喃自語道:“也是記錯數據了。實際上,依然在正常值的范圍之內。對不起啊。”劉明亮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想生氣,卻只能深深地嘆了口氣。
晚上跟師妹的飯局草草結束,劉明亮回到法醫(yī)科,集中精神再一次寫尸檢報告。寫了足足兩個小時。然后一檢查,一修改,就又是一個小時過去了。
完美,師父也會這樣贊嘆吧。劉明亮這樣想著,心里卻憋著一口悶氣,并沒有絲毫放松。還有一件事情需要他處理。在專心寫尸檢報告的時候,這件事就盤亙在他心里,現在,報告完成了,這件事就擴散出來,占據了他的全副身心。弓形蟲變異假說是他提出的,現在看來,這個假說失于簡單,缺少過硬的科學根據。李林將它發(fā)布到網上,在流傳的過程中,這個假說被篡改,被誤解,被夸大其詞,變得面目全非。比如,我從來沒有說過貓是人感染弓形蟲的主要原因,但在流傳的過程中,貓與弓形蟲被綁定了在一起,其他傳染源都被簡化,被忽視。貓成了弓形蟲的替罪羊。雖然可以解釋為,當一件可怕的難以控制的事情發(fā)生時,人們迫切地需要一個抓得著的罪魁禍首,來消解心中的恐懼,但始作俑者,不就是我嗎?
我該為這一系列的事件負責!難道要像師父那樣固執(zhí),永遠不承認自己會犯錯誤嗎?劉明亮放下手里的尸檢報告,攤開一張稿紙,開始寫檢討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