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分診的人中,有一個人很特別。柳一葉很早就注意到了他,因為他額角上包著紗布,手臂上纏著繃帶。
他在登記冊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李林。字體彎彎扭扭,勉強能認出來。寫完,他把筆啪地一聲丟到前臺,說:“我燒得厲害,頭也疼得厲害?!彼崎_衣襟,指著肚子上的赤紅色條紋,似乎是斑丘疹,“很癢,這些都是我自己撓的。后背上、大腿上也有。有的地方都撓出血來了?!彼D了一下說:“膝蓋也疼,動一下,疼一下,有時不動也疼?!彼o盯著柳一葉,問:“我是不是被變異的弓形蟲感染呢?”
柳一葉心中微動,但表面上不動聲色,一邊記錄患者自述,一邊說:“你說的癥狀,都很常見。不要瞎想,不要自己給自己當醫(yī)生,自己嚇唬自己。醫(yī)生會給你做具體的診治。來,先測體溫?!?/p>
李林目光如錐,繼續(xù)追問:“我查過了,我的這些癥狀,與弓形蟲感染一模一樣。我會不會死???弓形蟲變異了,你不知道嗎?”
柳一葉抬頭看了李林一眼,同時注意到,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一塊兒,說:“你這傷是今天受的吧?你說的這些癥狀,也許就是受傷的并發(fā)癥。我給你掛305室,楊醫(yī)生?!?/p>
李林遲疑著,離開了。
“下一位。”柳一葉喊道。
“被貓抓傷了?!蹦侨司砥鹨滦?,讓柳一葉看手腕上淺淺的一道口子,“會不會感染上弓形蟲???”
又是弓形蟲?柳一葉翻看了一下登記冊,從下午五點開始——準確地說,是從下午四點開始——進入醫(yī)院傳染科的人就持續(xù)增加。這不正常。有什么事情,在江州第一人民醫(yī)院之外,已經(jīng)發(fā)生了,而柳一葉,還有醫(yī)院的所有醫(yī)護人員,還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柳一葉琢磨了一會兒,找來鄧姐,把自己的疑惑說了一遍?!安坏絻蓚€小時,已經(jīng)有15個病人,自稱病情與弓形蟲感染有關(guān)?!绷蝗~說。她沒有把自己的分析說出來:原因可能與那則弓形蟲謠言有關(guān)。當人們深深地相信自己染上某種病時,身體上就會顯現(xiàn)出類似的癥狀。尤其是周圍的人都相似的癥狀時,這樣的“病情”就會大規(guī)模擴散。然而,萬一真是弓形蟲發(fā)生了廣泛的變異,進而傳染開來呢?
鄧姐翻看了登記冊,思忖了片刻,道:“你去找吳主任,把你的疑惑給他說說,請他做決斷。這里我來。”
柳一葉聞言,起身,離開前臺,分開擁擠的人群,去往主任辦公室。主任辦公室也是人滿為患,吳主任名聲在外,很多人指定要他診治。但今天有些反常,還沒有進入主任辦公室,柳一葉就聽見了爭吵聲。
“不準上報!”一個男人尖聲尖氣地說,“上報我兒子就不能去上學,要耽擱十幾天的課程,會影響到他的學習的。你明白嗎?”
“我必須上報。”吳主任說,“你兒子這是傳染病,必須治好了才能去上學。不然,到班上去,會把病傳染給別的同學?!?/p>
男人猶豫了一下,似乎也意識到讓兒子帶病堅持上學是不對的。“我會讓他戴上口罩。”旁邊的女人說。男人立刻表示支持:“對,口罩。叫兒子戴口罩。一張不夠,三張總可以吧。再不然,五張?”
“這不是口罩的張數(shù)問題,而是原則問題。傳染病必須上報。”
“我不管什么原則不原則?!迸苏f,“白天我們兩口子都要上班,把兒子一個人留在家里,不安全。他必須去上學?!?/p>
旁邊有人說:“明明知道孩子患了傳染病,還讓他去上學,傳染給其他孩子,也太沒有公德心了?!?/p>
“我兒子不上學你來伺候他啊?”女人大聲反駁道。
“我不去上學。”男孩終于喊出了自己的心聲,“老師說的,生了病,把病治好了再去上學?!?/p>
周圍的人都鼓噪起來:兩個大人,還不如自己的孩子有公德心。
“公德心公德心!我兒子這病,都不知道是誰傳染給他的呢!”男人嘀咕道,“說不定就是他的同學。就準他的同學傳染他,不準他去傳染他的同學?該死的,要病大家一起病,誰都不能上學!”
這話引來周圍人的譏笑與譴責。
柳一葉已經(jīng)擠到主任辦公桌前。她沖吳主任做了一個“弓形蟲”的嘴型,吳主任默默點頭。這一瞬間的默契讓柳一葉心中尖叫,濃濃的甜蜜裹挾著諸般情緒涌上心頭,令她每一個細胞都顫栗起來。就在這時,她看見了一個人。
李林。
他額角上包著紗布,手臂上纏著繃帶。他臉色陰沉,如同黑色的雪。他分開眾人,動作粗魯,毫不顧忌別人的感受。他手里拎著一把裝修用的釘錘。他的眼睛噴著火,直勾勾地盯著正埋頭在電腦鍵盤上敲字的吳主任。
他舉起了手里的釘錘。
柳一葉尖叫了一聲。后來回憶,她其實不敢肯定自己當時尖叫了。但她可以肯定的是,她伸出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抓住了李林高高舉起的釘錘,迫使他停止了下砸的動作。
李林奮力奪回了釘錘的控制權(quán)。他面孔扭曲,低吼著,將釘錘舉起,向著柳一葉劈頭蓋臉地砸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