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炎宋詞殿軍的詞史地位

孫 虹 田嘉怡

(江南大學 人文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張炎(1248～1321？)，號玉田，晚號樂笑翁，是由宋入元的遺民詞人，有詞集《山中白云詞》、詞論《詞源》行世。關于張炎詞風，時人鄧牧、陸輔之的評價是：“美成、白石，逮今膾炙人口，知者謂麗莫若周，賦情或近俚；騷莫若姜，放意或近率。今玉田張君無二家所短，而兼所長?！盵1]“周清真之典麗，姜白石之騷雅，史梅溪之句法，吳夢窗之字面，取四家之所長，去四家之所短，此翁之要訣?！盵2](P301～302)張炎最早的單行別集是詞集與詞論合刊本《山中白云集》(已佚)，元人孔齊記載此本時說：“(叔夏)有《山中白云集》，首論作詞之法，備述其要旨。”[3](P101)通過結集初衷可知，張炎詞作是在其詞學理論指導下自覺進行的范本創(chuàng)作。

張炎《詞源》不是孤立存在的詞學理論，謝桃坊先生曾指出，沈義父《樂府指迷》、張炎《詞源》、陸輔之《詞旨》“全面地論述了雅詞的美學規(guī)范并確立了以姜夔、吳文英、張炎為代表的雅詞在南宋詞的正宗地位”[4]。因此，三種詞論都可以在泛義上類歸于“晚宋詞學”。晚宋詞學推尊宗主發(fā)生過從專主清真到獨尊白石的轉變，正如蔡嵩云所說：“《詞源》論詞，獨尊白石。《指迷》論詞，專主清真?！盵5](P41)盡管如此，仍然可見周邦彥、姜夔在兩宋詞壇的宗師地位。張炎兼融兩者之優(yōu)長，可以說是同時論者對張炎的最高褒揚。劉師培說：“歷代文章得失，后人評論每不及同時人評論之確切?！w去古愈近，所覽之文愈多，其所評論亦當愈可信也?！盵6](P192)結合兩宋特別是晚宋詞學的原始語境，探討張炎詞如何兼融北宋周邦彥之典麗、南宋姜夔之騷雅(包括史梅溪句法、吳夢窗字面)，摒棄周詞賦情俚俗而能運掉渾成，黜汰姜詞恣肆疏率而能平妥精粹——這是迄今為止張炎研究者鮮少涉及的視角。本文擬就此進行探討。

一、北宋：典麗遠俗 運掉渾成

先看典麗遠俗。南宋多有周詞典麗的評價。如陳振孫評為“富艷精工”[7](P618)，劉肅序陳元龍注清真《片玉詞》：“周美成以旁搜遠紹之才，寄情長短句，縝密典麗，流風可仰。其征辭引類，推古夸今；或借字用意，言言皆有來歷，真足冠冕詞林?！盵8](P3)但詞體帶有與生俱來的俗艷，又付鶯吭燕舌，“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9](P3)，故發(fā)為女子閨音。至宋朝，俗艷之風扇揚，除蘇軾、辛疾棄一派外，或多或少皆染此習。正如《樂府指迷》謂北宋柳永、南宋康與之“有鄙俗語”[10](P278)，張炎《詞源》在吟風弄月“賦情近俚”的層面，直接把周邦彥與柳、康加以并列，柳詞多“閨門淫媟之語”[11](P319)，康詞“鄙褻之甚”[7](P620)，屬于耽溺情愛的塵下趣味，“康、柳詞亦自批風抹月中來，風月二字，在我發(fā)揮，二公則為風月所使耳。”[12](P267)“耆卿、伯可不必論，雖美成亦有所不免。”[12](P266)

雖然清真優(yōu)秀的賦情詞作略有寓身世之感而不落俚俗者，如《瑞龍吟》(章臺路)，羅忼烈考定寫于紹圣四年(1097)：“看似章臺感舊，而弦外之音，實寓身世之感，則又系乎政事滄桑者也?！盵13](P152)但集中絕大部分情詞是北宋應歌的無謂之作。如《風流子》(新綠小池塘)，南宋王明清《揮麈錄余話》記其本事：“周美成為江寧府溧水令，主簿之室有色而慧，美成每款洽于尊席之間，世所傳《風流子》詞蓋所寓意焉?！盵14](卷二p2)宋人劉宰則認為這是附會之說：“顧縣圃隔浦、淥池等處，皆故令周邦彥美成游冶之地，世方郵其詞附益其說?！盵15](P123)今人羅忼烈也指為一般應歌之作：“古者官吏尊卑之分甚嚴，主簿為邑令之屬員，以其妻款洽其上，固無此理，即姬妾亦不當也。此蓋應歌之作耳，因新綠、待月而附會成詞事，亦《少年游》(并刀如水)之類也。”[13](P114)周詞包括《風流子》在內(nèi)的情詞受到晚宋詞學的普遍批評：

《樂府指迷》：或以情結尾亦好，往往輕而露。如清真之“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又云：“夢魂凝想鴛侶”之類，便無意思，亦是詞家病，卻不可學也。[10](P279)

《詞源》：詞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纭盀橐翜I落”，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時得見何妨”，如“又恐伊，尋消問息，瘦損容光”，如“許多煩惱，只為當時，一晌留情”，所謂淳厚日變成澆風也。[12](P266)

明清論者對此也非常認同，王世貞說：“(美成)能入麗字，不能入雅字?！盵16](P6926)田同之說：“茍舉當家之詞，如柳屯田哀感頑艷，而少寄托。周清真蜿蜒流美，而乏陡健?！盵17](P1458)劉熙載亦云：“余謂論詞莫先于品。美成詞信富艷精工，只是當不得個貞字?！盵18](P109～110)“周旨蕩而史意貪也。”[18](P110)

與周邦彥詞多為應歌之作不同，張炎多為應社之作，集中賦情乃至贈妓(包括私家歌妓)之類詞作比例很低。因家族所遭災難(1)德祐元年(1275)，元主遣官員廉希賢、嚴忠范奉國書來臨安說降，途經(jīng)獨松關，張炎祖父張濡任參議官，部曲誤斬來使。德祐二年(1276)，元主發(fā)兵攻破獨松關，隨即攻陷臨安，宋主出降。此年二月，張濡遭磔刑，家貲抄沒歸廉希賢家。詳見《宋史·瀛國公本紀》《元史·廉希賢傳》《錢塘遺事》(卷八)。張炎父親張樞株連遭難，兄弟四散逋逃，參見拙文《張玉田年譜》，《詞學》第三十六輯(2016年)、《張炎北游事跡發(fā)覆》，《文學遺產(chǎn)》2018年第2期。，涉及自身愛情的詞作又明滅閃爍、隱辭幽思，極難定性，他的305首詞作中贈妓僅有11首；而且，張炎贈妓詞已經(jīng)沒有任何戲謔調(diào)笑的成份，而是以雙方流落抒寫繁華消歇的家國之悲。如：

《國香》：相看兩流落，掩面凝羞，怕說當時。

《長相思》：同是天涯流落人。此情煙水深。

《意難忘》：塵滾滾，老年華。付情在琵琶。更嘆我，黃蘆苦竹，萬里天涯。

《霜葉飛》：同是流落殊鄉(xiāng)，相逢何晚，坐對真被花惱。

《甘州》：都休問、北來南去，但依依、同是可憐人。

另如贈陸輔之家姬的《清平樂》：“候蟲凄斷。人語西風岸。月落沙平流水漫。驚見蘆花來雁。 可憐瘦損蘭成。多情因為卿卿。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标懯鲜翘K州“分湖第一世家子”[19](P297)，張炎借贈姬之作，表達滄桑變化后，懷思故國之微弱而堅韌的“秋聲”。與一般意義上的贈妓冶游之作相比，真所謂“萬萬相遼”[11](P319)。胡元儀已經(jīng)看到南宋姜夔以來對北宋俚俗的摒棄：“當時俳體頗俗，屯田最甚，清真不免時見。白石、玉田，無不雅者也。 ”[20](P342)錢裴仲則盛贊張炎是賦情圣手：“樂笑翁詞，清空一氣，轉折隨手，不為調(diào)縛。麗不雜，淡不泛，斯為圣乎？”[21](P3011)張詞典麗遠俗無疑是對北宋詞質(zhì)的提升。

再看運掉渾成。清真身處北宋末年，雖然是思力安排詞章之第一人，但仍奄有北宋之渾涵，即陳振孫所謂“渾然天成”[7](P618)，張炎所謂“渾厚和雅”[12](P255)“只當看他渾成處”[12](P266)。筆者認為，“渾然天成”還是天下之氣相生相成、聚散浮沉的整體生命之趣。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就是抒寫感情實際存在的如煙似霧、融而未明，以及有波瀾、有回流、有轉折的渾沌狀態(tài)，而結處是歸于渾茫的關鍵(2)參見拙著《北宋詞風嬗變與文學思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05頁。。陳廷焯評周邦彥詠梨花《浪淘沙慢》：“蓄勢在后，驟雨飄風不可遏抑。歌至曲終，覺萬匯哀鳴，天地變色，老杜所謂‘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渾?！病！盵22](P27)

張炎孤雁詞《解連環(huán)》有句曰：“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敝苊茉u為“雖丹青難畫”[23](P1395)。又評春水詞《南浦》“荒橋斷浦，柳陰撐出漁舟小”二句，“賦春水入畫”[23](P1395)。宋朝以來，形容名畫皆以渾成為入神。李廌《棘鷂柘條銅嘴》：“(南唐鐘隱)畫筆高淡簡遠，工于用墨，筆跡渾成，外無稜刺?！盵24](P3)李日華《六研齋筆記》：“趙文敏畫馬，雖以伯時為師，而其古淡渾成若無意標奇處，實得物態(tài)之自然?！盵25](P94)上引詠物詞的警句已經(jīng)可以看出玉田步武清真，臻于渾成。其他類型的詞作也是如此。譚獻評《高陽臺·西湖春感》：“運掉虛渾。”[26](P1201)夏閏庵評《甘州·餞草窗歸霅》：“此與其下《月下笛》一首皆渾成透剔，渣滓全凈，玉田勝處?！盵27](P475)邵淵耀、闕名評《水龍吟·白蓮》：“渾雅不群”[28](P22)“又刻畫，又渾成”[28](P22)。不妨再證之以名篇《南浦·春水》：

波暖綠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魚沒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難掃?；臉驍嗥?，柳陰撐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絕似夢中芳草。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凈洗，花香不了。新綠乍生時，孤村路、猶憶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觴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后，溪上碧桃多少。

開頭三句想象西湖之源頭活水。《西湖志纂》(卷一)：“(西湖)受武林諸山之水，下有淵泉百道，潴而為湖，蓄潔渟深，圓瑩若鏡?！盵29](P344)接三句與下闋“和云”三句寫清流而染繁華?；脛⒈s虛《闕題》：“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必炐輾埦洹皫阋蛳绰浠ㄈ薄Ｄ┧木浠猛豸酥短m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盵30](P266)劉禹錫《再游玄都觀》：“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钡渲幸灿屑易鍒@林的記憶。張炎曾祖張镃《舊藏文與可墨竹，未有對者，叔祖閣學以一枝為惠》：“茂林分蔭巳無窮，更合新詩同不朽。”自注：“茂林，南園亭名?！庇郑短一ā罚骸皥@翁能好客，折贈小春桃。”自注：“桂隱、爽澗種桃三百余株?！庇?，《霞川》：“方舟臥看花，丹霞二三里?！弊宰ⅲ骸?爽)澗兩岸種桃?！睆堁住对~源》評詠物詞曰：“要須收縱聯(lián)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斯為絕妙。”[12](P261)其中的家族記憶就是作為收縱內(nèi)驅(qū)力并推漾結句，從而空靈婉麗，渾然一體。

即使是小令，張炎詞也能篇終接于渾茫。如《卜算子·黃葵(名側金盞)》，是為羅伯壽所題四花之一：

雅淡淺深黃，顧影欹秋雨。碧帶猶皴筍指痕，不解擎芳醑。 休唱古陽關，如把相思鑄。卻憶銅盤露已干，愁在傾心處。

黃葵，即側金盞，也稱秋葵、戎葵、葵花。見《爾雅翼》(卷八)。黃葵花瓣形似酒杯，蘇軾《黃葵》：“低昂黃金杯，照耀初日光?！币蚨?lián)想陽關勸酒的離別之淚。盧仝《與馬異結交詩》有“黃金礦里鑄出相思淚”之句。黃葵葉形似手爪，《佩文齋廣群芳譜》(卷四十七)：“開岐叉，有五尖，如人爪形，狹而多缺?！盵31](P429)故由纖纖捧杯轉入仙人捧露盤，隱寫銅仙淚盡的亡國之悲。典見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詩序。最后以葵科花朵朝日的特性，訴說對前朝的忠誠。結合唐宋詩作，這一主旨更為顯豁。如唐彥謙《秋葵》：“傾陽一點丹心在，承得中天雨露多?！贬屛墨摗饵S葵花》：“到頭不信君恩斷，日日傾心向太陽?！编囃E說：“蓋白石硬語盤空，時露鋒芒；玉田則返虛入渾，不啻嚼蕊吹香?！盵32](P2532)就是看到了白石詞風遜于渾成的不足。

二、南宋：騷雅黜率 平妥精粹

先看騷雅黜率。張炎《詞源》列舉姜夔騷雅詞，并闡述騷雅句法與高遠立意的關系：

白石詞，如《疏影》《暗香》《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12](P259)

(美成詞)惜乎意趣卻不高遠，致乏出奇之語，以白石騷雅句法潤色之，真天機云錦也。[12](P266)

騷雅，本于詩學理論，至少有兩層含義。一是字有來歷，二是自出新意。任淵《〈黃陳詩集注〉序》：“大凡以詩名世者，一句一字，必月鍛季煉，未嘗輕發(fā)，必有所考?！境焦壤先酥姡M極《騷》《雅》之變，后山從其游，將寒冰焉。”[33](P3)黃朝英《靖康緗素雜記》(卷九)例舉宋朝與唐朝的寒食詩，有宋祁的“草色引開盤馬路，簫聲吹暖賣餳天”，宋之問的“馬上逢寒食，春來不見餳”，認為兩相比較，前者至為騷雅：“其亦用鄭箋吹簫賣餳之義，然詞致騷雅，勝考功遠矣。”[34](P50)所引唐宋詩句都寫節(jié)序風物，同樣是字有出處，但宋之問僅寫外放嶺表，風俗不同；宋祁則自出新意，寫出京城雨后，煙樹掩映，休浴探春，細風輕絮，好懷漸開的情景。也就是說，騷雅是字有來歷而能自出新意。

羅大經(jīng)指出：“姜堯章學詩于蕭千巖，琢句精工?！盵35](P267)其詞也是胸有書卷，咳珠唾玉，張炎有所謂“白石意度”“琢語峭拔”之說，見《瑣窗寒》題序：“王碧山又號中仙，越人也。能文工詞，琢語峭拔，有白石意度，今絕響矣?！币詮堁姿e姜夔《琵琶仙》為例，可見其“琢語峭拔”之字有來歷：

雙槳來時，有人似、舊曲桃根桃葉。歌扇輕約飛花，蛾眉正奇絕。春漸遠、汀洲自綠，更添了、幾聲啼鴂。十里揚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說。 又還是、宮燭分煙，奈愁里、匆匆換時節(jié)。卻把一襟芳思，與空階榆莢。千萬縷、藏鴉細柳，為玉尊、起舞回雪。想見西出陽關，故人初別。

琢句精工關乎事典語典。夏承燾先生箋釋下闋曰：“此詞下片只隱括三首唐人詠柳詩，‘宮燭分煙’用韓翃句，‘空階榆莢’用韓愈句。‘西出陽關’用王維句?！盵36](P449)涉及的有韓翃《寒食》、韓愈《晚春》、王維《送元二使安西》三首詩作。其實全詞涉及的典故遠不止此。至少還有《莫愁樂二曲》(之一)：“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比铋啞对娫捒傹敗?卷七)引《樂府集》：“桃葉，王獻之愛妾名也，其妹曰桃根?！盵37](P80)由桃及柳，又化用晏幾道《鷓鴣天》：“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鄙祥牻Y處化用了杜牧《贈別二首》(之一)：“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秉S庭堅《甲子春過楊州芍藥未開》：“春風十里珠簾卷，仿佛三生杜牧之?！毕麻牫墓{之外，還化用了李涉《柳枝詞》：“不必如絲千萬縷，只禁離恨兩三條?！绷汉單牡邸督饦犯琛罚骸盎毕阌簿?，楊柳可藏鴉。”由此觀之，白石“騷雅句法”真可謂“天機云錦”。

引詞奄有騷雅而能自出新意在于以杜牧吳興情感本事對《琵琶仙》內(nèi)容進行“點鐵成金”[38](P475)之再創(chuàng)造。詞作題序：“《吳都賦》云：‘戶藏煙浦，家具畫船?！▍桥d為然。春游之盛，西湖未能過也。己酉歲，予與蕭時父載酒南郭，感遇成歌。”吳興為湖州治所，相傳杜牧太和末年往游湖州，曾幣結十余歲國色髫髻女，因逾締約佳期，再往時姝麗已從人三載，而生二子。杜牧為悵別詩曰：“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耧L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苯绱嗽~是在吳興人文意象中略涉自身艷情：回憶合肥姊妹歌妓曾侑觴歌席：桃根桃葉，腰如柳枝、眉如柳葉、舞姿芳思如雪絮。張炎還以《疏影》為例，評其用典而不拘限典義，也是自出新意：“白石《疏影》云：‘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里，飛近蛾綠。’用壽陽事。又云：‘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下歸來，化作此花幽獨。’用少陵詩。此皆用事，不為事所使?！盵12](P261)《疏影》借用壽陽公主梅花妝典寫當時宮梅玉瓊近人飛落，疊現(xiàn)出宋朝盛時宮廷的祥和平靜；借用杜詩并運化胡沙遠塞的天山梅花，奇想江南梅花是昭君夜返幽獨倩魂所化，表達出心中所積二帝及后宮遭罹亂離、魂歸中原的悲情?！对~源》因而稱譽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12](P266)。

雖然張炎以姜詞為南宋矩矱，但宋人卻有“未免有生硬處”[10](P278)“放意或近率”——不甚嚴謹之訾議。究其原因，康熙年間，周銓(緯蒼)曾見“上海某氏有《白石詞》三百余闋”[39]，《全宋詞》今存姜夔詞87首，不足清人所見《白石詞》三分之一；《詞源》所列，又是其中精金美玉，所以張炎與宋人對姜詞評價有出入。而就姜夔所處時代而言，也不可能像宋季詞人那樣有嚴格的法度意識：“命意既了，思量頭如何起，尾如何結，方始選韻，而后述曲。最是過片，不要斷了曲意，須要承上接下?！盵12](P258)以意推測，未能留存的姜詞中難免多有自率其意的粗放。即使是張炎一再作為正面例證的《暗香》《疏影》，也略有疏率處。清人汪瑔認為，昭君出塞與梅花的聯(lián)系比較牽強：“若昭君則與梅無涉，而叔夏顧云然，當是白石詞意，叔夏知之。許事關戚里，不欲明言，故以此語微示其端耳?！盵40](P2776)另外，如《暗香》中“江國。正寂寂”“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疏影》中“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都是詠梅而未用梅花典故。清人杜詔認為張炎于姜夔有出藍之勝：“顧白石風骨清勁，誠如沈伯時所云‘未免有生硬處’；叔夏則和雅而精粹?！盵39]

以張炎兩首梅詞《疏影·梅影》《瑤臺聚八仙·余昔有梅影詞，今重為模寫》作為比較，以見張詞之優(yōu)長：

黃昏片月。似碎陰滿地，還更清絕。枝北枝南，疑有疑無，幾度背燈難折。依稀倩女離魂處，緩步出、前村時節(jié)?？匆股睢⒅裢鈾M斜，應妒過云明滅。 窺鏡蛾眉淡抹。為容不在貌，獨抱孤潔。莫是花光，描取春痕，不怕麗譙吹徹。還驚海上然犀去，照水底、珊瑚如活。做弄得、酒醒天寒，空對一庭香雪。

近水橫斜。先得月、玉樹宛若籠紗。散跡苔裀，墨暈凈洗鉛華。誤入羅浮身外夢，似花又卻似非花。探寒葩。倩人醉里，扶過溪沙。 竹籬幾番倦倚，看乍無乍有，如寄生涯。更好一枝，時到素壁檐牙。香深與春暗卻，且休把江頭千樹夸。東家女，試淡妝顛倒，難勝西家。

張詞在述曲過程中，自覺遵循命意、承接、頭尾等法度要求，而非如姜詞放意而為，略有粗率之疵。表現(xiàn)在以下幾點。

一是與借助前人詠梅詩詞與典故的勾連而更加嚴謹密致。如倩女離魂，是陳玄祐《離魂記》倩娘與王宙的熟典，倩娘魂魄相隨，成就了一段婚姻傳奇。再歸家時：“室中女聞喜而起，飾妝更衣，笑而不語。出與相迎，翕然而合為一體，其衣裳皆重?！盵41](P21)此典因姜夔梅花詞“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huán)、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以及杜甫“畫圖省識春風面，環(huán)佩空歸月夜魂”，而與月下梅影更加切合。高亮功評曰：“‘依稀’數(shù)語，入神之筆，亦從白石‘想佩環(huán)、月下歸來’數(shù)語化出。”[28](P42)“窺鏡”三句語出杜荀鶴《春宮怨》：“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狈从弥馨顝痘ǚ浮ぴ伱贰罚骸奥逗圯p綴。疑凈洗鉛華?！丙愖S，高樓。典見《莊子·徐無鬼》。合用笛曲梅花落典。兼用李白《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 》語典：“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焙Ｉ先幌?，見《晉書·溫嶠傳》：“(溫嶠)至牛渚磯，水深不可測，世云其下多怪物。嶠遂燬犀角而照之。須臾，見水族覆火，奇形異狀，或乘馬車著赤衣者?！盵42](P1795)因蕭德藻《古梅》有“海月冷掛珊瑚枝”之句而關連。近水得月，出自蘇麟《句》：“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焙嫌昧皱汀渡綀@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彼苹ǚ腔?，語出蘇軾《水龍吟》詠楊花：“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钡傲_浮”“醉里”用梅花典，見柳宗元《龍城錄》(卷上)：“隋開皇中，趙師雄遷羅浮?！曌韺?，師雄亦懵然，但覺風寒相襲。久之，時東方已白，師雄起視，乃在大梅花樹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顧，月落參橫，但惆悵而爾?！盵43](P9～10)“身外夢”，化用王昌齡《梅詩》、蘇軾《西江月·梅花》：“落落寞寞路不分，夢中喚作梨花云?！薄案咔橐阎饡栽瓶?，不與梨花同夢?！睎|家西家，《太平寰宇記》(卷九十六)：“(諸暨縣)巫里，勾踐得西施之所。今有西施家、東施家?！盵44](P1933)又以蔣維翰《春女怨》、蘇軾《阮郎歸·梅詞》勾連：“白玉堂前一樹梅，今朝忽見數(shù)花開。兒家門戶尋常閉，春色因何入得來?！薄鞍迪愀釉曼S昏。堂前一樹春。東風何事入西鄰。兒家常閉門?！鄙蹨Y耀評曰：“借坡句繪影恰妙。”[28](P129)

二是圍繞主旨，隨步換形。宋代最為著名的墨梅畫家花光和尚的靈感得自梅影?！度A光梅譜》：“墨梅始自華光仁老之所酷愛，其方丈植梅數(shù)本。每花放時，輒移床其下，吟詠終日，莫知其意。偶月夜未寢，見窗間疏影橫斜，蕭然可愛。遂以筆規(guī)其狀，凌晨視之，殊有月下之思。因此好寫得其三昧，標名于世。山谷見而美之曰：嫩寒清曉行孤村籬落間，但欠香耳。”[45](P265)張炎兩首詞作中除花光梅花事典外，語典大多化用墨梅詩，并且多為僻典。序列如下：詹敦仁《介庵贈古墨梅，酬以一篇》：“墨散余香點酥萼，月留殘影照窗紗。”胡仲弓《題高伯壽墨梅》：“自從即墨移來種，莫辨南枝與北枝。”陳與義《和張矩臣水墨梅五絕》(之五)：“晴窗畫出橫斜影，絕勝前村夜雪時?！睆堅伞洱埫吣贰罚骸肮值蒙钜购?，荒村映殘雪。”陳宓《題高將仕墨梅》：“雨余不共莓苔老，風暖暗勾蜂蝶來?！表n元吉《墨梅二首》(之一)：“自然冰雪生顏色，不用人間朱粉施?！倍f《題龍巖居士墨梅》：“黑霧玄霜遮縞袂，玉妃謫墮畏人知。”曹勛《分題墨梅》：“老禪幻此空花相，墨暈橫斜清照客?！弊阋娋渚渚o扣梅“影”，到底不懈。

三是側筆轉筆，縱而能收。如以“夜”“月”“雪”襯托梅影。如《疏影》除首三句正面描寫月下梅影之外，“枝北”三句，以燈光側寫月色，“依稀”六句，寫梅影為昭君月下歸魂，化用齊己《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鄙祥犠詈笠痪鋵懺破圃聛砻坊ㄅ??！案Q鏡”三句、“還驚”三句，側寫月下所現(xiàn)如水中梅花橫斜倒影?；煤尅秳⒕叭十嬆飞壬?，又畫梅影于扇陰，求詩各題一絕》句意：“踏月看梅不見花，只驚水底影橫斜?！弊詈笕鋵懭缌_浮山梅樹處于“月色微明”時，上闋“前村時節(jié)、看夜深”句隱去的“雪”字入于結句，落筆于映射梅影的花株，虛實相間，神光離合。

這種寫法符合張炎提出的騷雅之外平妥精粹的要求：“詞中句法，要平妥精粹。一曲之中，安能句句高妙，只要拍搭襯副得去，于好發(fā)揮筆力處，極要用功，不可輕易放過，讀之使人擊節(jié)可也?！盵12](P258)《詞旨》舉出大量關于句法、字面例證，胡元儀箋曰：“采時流詞中偶句工煉者，名曰屬對，凡三十八則，而樂笑翁奇對二十三則次之。詞之意遠辭雋者，名曰警句，凡九十二則，而樂笑翁警句十三則次之，以著受學之源也。又詞眼二十六則，示人煉字之法?！盵20](P343)

《詞旨》專列張炎奇對、警句，加上詞眼一則，共列張炎三十七則，而姜夔僅十一則，可見張炎在兼采梅溪句法、夢窗字面，在偶句工煉、意遠辭雋、煉字之法方面極用功處，因而比姜夔在平妥精粹方面能更上層樓。《詞旨》所列“樂笑翁警句”十三則如下(引錄例句非顯誤者仍其舊，詞名詞調(diào)為筆者所增)：

和云流出空山，甚年年凈洗，花香不了。(《南浦·春水》)

寫不成書，只記得相思一點。(《解連環(huán)·孤雁》)

才放些晴意，早瘦了梅花一半。也知不作花看，東風何事吹散。(《探春慢·雪霽》)

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高陽臺·西湖春感》)

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高陽臺·西湖春感》)

醒醉一乾坤。(《真珠簾·近雅軒即事》)

茂樹石床同坐久，又卻被、清風留住。(《真珠簾·近雅軒即事》)

須待月，許多清、都付與秋。(《聲聲慢·西湖》)

幾日不來，一片蒼云未掃。(《掃花游·高疏寮東墅園》)

春風不奈垂楊柳，吹卻絮云多少。(《臺城路·杭友抵越，過鑒湖漁舍會飲》)

帶天香，吹動一身秋。(《甘州·趙文升索賦散樂妓桂卿》)

忍不住低低問春。(《慶春宮·都下寒食》)

不知能聚愁多少。(《霜葉飛·毗陵宅中聞老妓歌》)

除陸輔之之外，張炎還是被清朝詞論家擷句最多的詞人。如吳衡照《蓮子居詞話》補警句十五則，鄧廷楨《雙硯齋詞話》再補四則，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又補“精警無匹”的例句十五則[22](P70～72)，周濟稱贊：“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輝玉映，不可指摘?！盵46](P10)警句的特點是如珠如玉，光芒四射于篇章之中：即使詞中有平庸常句，但整體卻因警句而熠熠生輝，正如李善注陸機《文賦》所說：“譬若水石之藏珠玉，山川為之輝媚也?！薄耙灾橛裰浼却妫书粭o亦美?！盵47](P242)張炎詞之所以獲得清代浙西詞派的高度贊揚，與“平妥精粹”最有關聯(lián)。

在清朝以來的評價中，宋朝具有崇高地位的詞人一般都兼容兩宋素質(zhì)。常州詞派周濟標舉周邦彥、辛棄疾、王沂孫、吳文英為宋詞四大家(3)參見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宋四家詞選》，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頁。，其中周邦彥、吳文英各有“結北開南”“由南追北”的特點。葉嘉瑩先生論周邦彥詞：“不矜感發(fā)矜思力，結北開南是此人。”周濟有所謂“夢窗由南追北，是詞家轉境”[48](P2～3)之說。綜上所述，張炎的典麗摒棄了周詞賦情俚俗，而以運掉渾成臻于北宋渾涵之詣；張炎的騷雅黜汰姜詞恣肆疏率，又以平妥精粹超拔于琢句騷雅之上。朱彝尊指出：“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盵49](P8)宋季詞人張玉田詞兼具兩宋素質(zhì)，所以在詞史上獲得重要地位。陳廷焯說：“兩宋詞人玉田多所議論，其所自著，亦可收南宋之終?！盵22](P70)謝桃坊說：“在宋元之際的眾多詞人中張炎不愧是成就最卓著的詞人。就其藝術淵源、藝術風貌和就宋詞發(fā)展的觀點來看，張炎詞都是宋詞的延續(xù)部分，所以可以認為張炎是宋代最后一位詞人，也是宋詞的光輝結束者。”[50](P288)程千帆亦曰：“張炎的出現(xiàn)，擴大了姜夔的影響，不愧為宋詞三百年發(fā)展的最后殿軍?！盵51](P443～444)文學家結束一個時代必能矜式后世，張炎的詞論與創(chuàng)作引導了浙西詞派“家白石而戶玉田”[52](P1)舂容大雅的風氣轉變，迎來了清代詞學復興，詞之為學，詞之為體，從此薪火相傳，一脈永存，張炎于此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