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了。我從烏魯木齊坐夜班車到鎮(zhèn)上,再從鎮(zhèn)上坐中巴車到永紅公社。永紅公社,一聽這名字就知道此處已被現(xiàn)實世界拋棄多年。
同車有個人第一次去那里,一路上不停感慨:“怎么這么遠?怎么還沒到?怎么一路上都沒有一棵樹?”略帶驚惶。
中巴車在公路上漂泊,公路在戈壁中起伏。我疲憊不堪。那人還在旁邊驚嘆:“老一輩人咋想的?這種地方咋過日子?”像是多年前的自己。我非常熟悉車窗外的情景,雖然我也是第一次走這條路。
到地方了。我媽已經(jīng)等待很久。她的摩托車停在一家菜店門口,后座上已經(jīng)綁了一堆東西。她說:“要不要逛逛?”我朝東邊看看,又扭頭朝西邊看看。這個永紅公社,只有一條馬路和兩排店面。我說:“算了?!蔽覌屨f:“那咱趕緊回家吧,賽虎一個人在家。”我擠進她和那堆菜蔬、糧油之間,摩托車發(fā)動,我們猛地沖了出去。
一路上她不??湟约旱能嚰迹骸翱吹角懊婺莾蓚€小坑沒有?中間就一拃寬——看!過去了吧?你知道哪兒有摩托車比賽的?咱不跟人比快慢,咱就比技術(shù)!前面那塊小石頭,看到?jīng)]有?這技術(shù)!”
大約走了十公里后,摩托車下了柏油路的路基,駛上一條土路。又過了一條寬闊的排堿渠后,開始爬一段陡坡。她停下,扭頭說:“你先下去,自己從那邊抄近道?!?/p>
我嘖嘖:“這技術(shù)!”
登上這段陡坡的頂端,視野突然空闊了。戈壁茫茫,天空一藍到底?;仡^居高臨下俯瞰整條河谷,兩岸叢林單薄而堅定。突然想起不久前那同車的異鄉(xiāng)人,若此刻他也在此地俯瞰,就會明白老輩人的心意了吧……幾公里后,開始有田野一片接一片地涌進視野,遼闊、夢幻。我們的摩托車在天地間唯一的道路上飛馳,那片綠色是唯一的港灣。
路的盡頭就是我家的葵花地,葵花已有半人高。沒有風,田野靜得像封在舊照片里。遠遠地,我一眼看到了田邊空地上的蒙古包。我媽說:“到家了?!?/p>
大狗丑丑飛奔著前來迎接,向摩托車前輪猛撲。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丑丑。我媽驕傲地介紹:“我的狗,大吧?丑丑,這是你娟姐!”丑丑聞了一下我的鞋子,猶豫了兩秒鐘便接受了我。
這時,我聽到了賽虎的聲音……似乎突然從漫漫長夜中醒來,這聲音揭開我對“家”的全面記憶。
鐵皮門剛拉開一道縫,賽虎就擠了出來。它直撲過來,激動得像快要哭泣一般,我蹲下來擁抱它。抬起頭一眼認出床板上的舊花氈,又認出床前漆面斑駁的天藍色圓矮桌,認出桌上一個綠色的搪瓷盆。沒錯,這是我的家。若不是我的賽虎,若不是幾樣舊物,我根本不知那些地方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媽急著拆解車上的包裹,她一面在包里翻找,一面和丑丑過招。分完禮物,我媽又趕緊去放雞。我尾隨而去,又認出雞籠上幾塊涂著藍漆的木板。多年前它們曾是我家商店柜臺的一部分。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到這個家已經(jīng)在我心里悄然生根。我問我媽柴在哪里,然后劈柴生火,燒水做飯。
(方芳薦自《潤·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