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整個人被一團無形的氣緊緊箍住。印象里上了無數(shù)級臺階,轉了無數(shù)個彎,跟許多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擦身而過,我才在一間亂糟糟的病房里看到母親。
她先向我走過來,已經(jīng)完全說不出話了,雙手朝我的手臂兩側貼過來。眼看著就要軟下去,我膝蓋一彎,加足了力氣想要拖住她,可她的身子竟然那么重,我完全拖不住。
看著她像是一夜之間老去,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好多人過來扶她,我兩手虛空地浮在一邊,越過她蓬亂的頭發(fā),我這才看到父親。
時間就在那一刻定住了。此刻的他,呈現(xiàn)出最柔軟的狀態(tài),完全一副任人擺布的樣子。所有的自傲,清高,靦腆,不善交際,全部跟他一起,靜靜地被蓋在這遠不夠白的白布單下。
2
我跟他好像從來沒有好好地、溫和地相處過,以至于許多年,我在心底對他的稱呼永遠是充滿冷漠和抗拒的“那個人”。
他是小縣城的中學老師,很多次,我看到他坐在辦公室認認真真地爬格子。上初三時,我突然意識到,如果不好好學習,我這一輩子就要永遠待在這黃土高坡上了。懷著這樣的想法,加上想遠離他的迫切愿望,我開始認真念書,后來考上了市高中。
從我家到市高中要坐幾個小時的長途汽車,那是我第一次離家。
因為暈車,每次坐汽車我都坐在靠窗的位置,以方便隨時開窗吹風或者應付突然而至的嘔吐。我隔著空蕩蕩、亂糟糟的護城河往對面望,斜對面正是我家,我下意識探頭往車尾看去——啊,是他。
他拼命朝我揮手,一邊奮力奔跑,一邊呼喊著什么,而這時汽車正緩緩開動。我試圖努力回應他,于是拼命揮手叫他別跑了,跟他說“我知道了”。
當我探頭出去向他招手,他更拼命地揮手。我一下子明白,他是跟我說,我坐的這一側,是汽車匯車的一側,他擔心我因為暈車突然探頭到車外,于是跑過來跟我說,無論如何不要把腦袋和胳膊伸出去。
可是,他哪里追得上汽車,一瞬間被甩得很遠,直到只剩一個白點。我轉回頭來坐好,車上有那么多人看著我,我又窘迫又難受,一下子哭了起來。除了使勁抑制著不發(fā)出一點兒聲音,整個身子都止不住地顫抖。
那時候他已經(jīng)有點兒發(fā)胖,汗水讓他胸前的白襯衫濕了一大片,整張臉因為奔跑和天熱而紅通通的,褲腿上濺滿了泥點,一只皮鞋完全被濕泥包裹住。他是那么要面子的人啊。
我一邊想著這些,一邊哭得更加厲害。他大概追了我一個小時,卻只跟我揮著手交流了三十秒。
3
高考結束,我考了一個令他驕傲的分數(shù)。那大概是他這輩子最開心的一段時間。9月,他送我去北京報到。這是我也是父親,第一次去那么遠的地方。
去往北京的火車依然是綠皮硬座,我和他根本不曾想過要買臥鋪,兩個人買臥鋪的錢加起來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
在火車上,我總在睡著的時候被他推醒,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一聲:“到榆林了?!痹龠^一會兒,又被推醒,“出陜西了。”或者突然間被推醒,“你看窗外。”
我每次醒來,含糊地應一聲,順勢抬頭往窗外看,大概是吃了暈車藥的緣故,我的睡意難以抵擋。每次看,天色和景色都有了新變化,也只是瞟一眼,又低頭睡去。
有那么一會兒,我終于清醒了過來。他低聲跟我說:“你看看旁邊的那個孩子,你也跟人家學學呀?!蔽姨痤^,用余光看過去,原來我們斜對面坐了一個女孩,跟我差不多大,白白凈凈的,扎一個馬尾辮,看上去得體大方。
那個時候的我害羞得厲害,就算在課堂上被點名都會瞬間面紅耳赤,連脖頸也是通紅通紅的。這種面紅耳赤完全不在于我對被提問的問題會或者不會,僅僅在于當眾講話,這種被矚目的講話讓我緊張得渾身顫抖。
后來,我真的變成了他希望的樣子。讀了一所好大學,進了一個好公司,跟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一起工作,在幾百人的大會上演講。見到任何人,我都不再會緊張得發(fā)抖??墒?,那時他已經(jīng)看不到了,他看不到我已經(jīng)長成了一個大方得體的人。
火車又轉了幾個山洞,經(jīng)過幾條河流,穿越了無人跡的荒山野嶺。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河流的顏色深得與兩岸的植物融合在一起,分不清邊界。隨著時間的飛逝,我們出了丘陵地帶,終于到平原了。
我回過頭看他一眼,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表情。那完全不是被生活耗損之后的中年人的面孔,而是一種完全靜止在時光之外的表情。眼睛仿佛是空洞的,卻閃著奇異的光。多少年以后,我夢回那列火車,他的眼睛仍是最光彩的一幕。
4
進入北京地界的時候是晚上,我在汽車上睡著,被他推醒。“到北京了,你快睜眼看看?!彼穆曇魤旱煤艿汀?/p>
我向車外望去,凌晨四五點的樣子,外面很亮,看起來好安靜。到處都是路燈,我們停在一條寬闊的公路旁邊,被周圍的大樓包圍。我問他:“好奢侈呀,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為什么亮著這么多燈?”
也許是被我的問題逗樂,也許是本來就掩飾不住的高興,他整張臉都保持上揚的動作?!拔覀兊奖本├?!”他笑著說。我用力地點點頭。
他帶我去學校辦完手續(xù),自己在北京轉了一圈,只停留了兩天就回去了。中間他打電話跟我說:“坐公交只要一元錢呢,我坐了一圈,在天安門前轉了轉。”我問他:“其他地方你去了嗎?”他說:“不了,下次來北京再好好轉轉?!?/p>
一直到我大二寒暑假回家,還能聽到他津津有味、意猶未盡地回憶他在北京的所見所聞。他躺在夏天的沙發(fā)上,或者坐在冬天的火爐邊,說北京有多大,樓有多高,馬路有多寬,車輛有多密。高興完了,他又說:“待在北京不踏實,去哪里都要花錢。”最后他說,“以后等慶慶畢業(yè)工作賺錢了,我們?nèi)叶既ケ本┛纯??!闭f話的時候,他笑得合不攏嘴。
事實上,兩年后,我大學畢業(yè),的確接母親來北京住了一陣子。我做到了他希望我做的事情??墒俏疑磉?,只有母親一個人。
我最后一次跟他說話是幾年前的4月1日,連這個日期都顯示嘲弄。那天中午,他打電話過來,開始我們都沒有說話,幾秒鐘之后他才問我:“你吃飯了嗎?最近都好嗎?”語氣里有強撐著的笑意。
我在電話里說:“嗯,吃過了。我挺好的。畢業(yè)論文的事情有點兒忙。”他說:“那就好。你平時多注意身體。需要錢就說?!?/p>
整個通話持續(xù)了不足30秒,卻是我這輩子最后一次聽他的聲音。其實,那天中午我在邊吃午飯邊看一部電影,著急掛斷電話接著吃飯,接著看電影。
他4月1日給我打完電話,4月2日下班回家后突發(fā)腦溢血倒地,再也沒有睜開眼。
他去世后的幾天,我在家收拾遺物,看到那一大摞當初他伏在案前修來改去的手寫稿,最終也還是無處發(fā)表。
離家的車上,我還是習慣性地坐在靠窗的位置,車開過護城河,我又想起他當初在車后面追我的身影,不禁回頭張望,路上空空如也。
而我也知道,無論我怎樣追,再也追不上他了。
(熊光薦自《時代青年·悅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