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jié),滿頭白發(fā)的蘇岷站在上海新四軍廣場上,看著眼前的墓碑沉默不語。奔波28年后,蘇岷終于實現(xiàn)了母親的遺愿——將母親和舅舅合葬在一起。
蘇岷的母親丁煥華,逝世于1993年,享年93歲;丁煥華的弟弟丁煥時,犧牲于1941年,年僅27歲。墓碑上的照片,一位是青蔥少年,一位是耄耋老人,兩人擁有同一個身份——新四軍戰(zhàn)士。
2021年3月30日,在上海新四軍歷史研究會、上海市中共黨史學會、抗日軍政大學研究會等多方推動下,這對姐弟的骨灰回歸新四軍廣場。從上海到延安,從生離到死聚,跨越半個多世紀不斷追尋的故事,終于畫上了句點。
故事要從一個多世紀前講起。1900年12月21日,江蘇省青浦縣(現(xiàn)為上海市青浦區(qū))趙巷丁家迎來一個女孩,取名丁煥華。13年后,家中又多了一個男孩,名叫丁煥時。姐姐帶著弟弟讀書識字,看他逐漸長大,姐弟倆感情十分深厚。
成年后,丁煥華為反對家里包辦婚姻離家出走,在大革命思潮影響下,走上了革命道路。1927年,丁煥華從青浦來到上海,成為國民革命軍第一軍第二師政治部的一名宣傳員。
在姐姐的影響下,革命的火種也播撒在弟弟的心中。1937年,丁煥時先姐姐一步奔赴延安,進入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并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幾個月后姐姐到達時,丁煥時已從抗大畢業(yè),前往南方參加革命工作,姐弟倆“擦肩而過”。
在延安學習了好幾個月后,丁煥華才得知,弟弟已在南方加入了新四軍?!澳赣H說過,她在陜北常常想到弟弟在戰(zhàn)場上沖鋒陷陣,與日寇廝殺的場面,便越發(fā)想要到前線去助他們一臂之力。于是,她決定離開延安,到南方新四軍中找弟弟?!碧K岷說。
1938年8月,丁煥華離開陜甘寧邊區(qū),一路步行南下,經(jīng)過4個月的長途跋涉,于1938年底來到皖南新四軍服務(wù)團,找到了日思夜想的弟弟。
遺憾的是,匆匆見過一面后,丁煥時要執(zhí)行新的任務(wù),姐弟倆不得不再度分別。此后,丁煥華也加入了新四軍,并被分配到新四軍三支隊的戰(zhàn)地服務(wù)團工作。丁煥時則被派往莫干山地區(qū),任江蘇省武康縣縣長。
經(jīng)此一別,姐弟倆再也沒有相見。直到新中國成立后,回到上海工作的丁煥華才知道弟弟丁煥時早已犧牲。
1941年“皖南事變”后,為傳達茅山特委指示,時任特委宣傳部部長的丁煥時去天荒湖(江蘇省常州市境內(nèi))與地下黨負責人聯(lián)系。開會時,突遭日偽軍襲擊。在指揮同志迅速撤退后,丁煥時跳入水中,被日軍槍彈擊中犧牲,年僅27歲。
“母親經(jīng)常講起,她最喜歡這個弟弟,得知他犧牲的消息后,母親有兩三個月吃不下、睡不著?!碧K岷說,母親領(lǐng)著弟弟干革命,結(jié)果弟弟犧牲,自己卻活了下來,她心里一直懷有愧疚。
丁煥時犧牲后,金丹縣百姓在天荒湖邊為他修建了烈士墓。新中國成立后,丁煥時墓從金丹遷回了家鄉(xiāng),并遷入烈士陵園。
在蘇岷的記憶中,母親每年都會前往青浦給弟弟掃墓,一年要去好幾次。蘇岷記得,每次掃墓,母親總是囑咐她,自己去世后要和弟弟葬在一起,“生前沒能在一起,死后一定要團聚。”
蘇岷說,母親祭奠弟弟時,嘴里常常念念有詞,只是當時年紀尚小,母親的很多話已不記得,但依稀能感到,那是一份無比深沉的情感。
蘇岷對母親離世的那一幕記得很清楚。1993年3月18日下午4點多,她正在給母親準備晚飯,見母親起身趕忙迎過去。“母親起身后緩緩轉(zhuǎn)過來,朝我看了一眼,便倒在了我的身上,我看到她的眼角流了一滴淚?!蹦亲詈蟮囊坏螠I,讓蘇岷想起了母親生前重復了無數(shù)遍的愿望。
一晃28年過去。2021年2月,蘇岷得知上海青浦有一處新四軍廣場,是新四軍老戰(zhàn)士的長眠之地。蘇岷便立刻帶著記載有丁煥時革命事跡的《青浦烈士小傳》等資料來到墓園,確認身份后,她順利辦理了相關(guān)手續(xù)。
“盡管遇到很多曲折,現(xiàn)在姐弟倆終于可以團聚在一起,我總算完成了母親交代的任務(wù)。”言及此處,蘇岷流下了熱淚。
姐弟倆的人生軌跡多有重合。在他們合葬的墓碑旁,一邊擺放著抗日軍政大學的旗幟,另一邊擺放著黨旗。1939年,丁煥華在新四軍三支隊火線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從抗日軍政大學到新四軍部隊,再到新中國成立,她把一生都獻給了革命事業(yè)。
蘇岷說,母親生前總是想讓更多的人知道當年的歷史,“她一生從事教育工作,直到去世前,還堅持義務(wù)到學校為學生們上思政課,講述抗日戰(zhàn)爭的歷史?!?/p>
晚年的丁煥華常常向蘇岷回憶軍中往事。她經(jīng)常說的一個細節(jié)是,晚上睡覺時,眼鏡不能放桌子上,得擺在枕邊,因為很可能因為取眼鏡耽誤的幾秒鐘而讓自己成為俘虜。
丁煥華幾乎沒有給獨生女留下任何財產(chǎn)。收拾遺物時,蘇岷發(fā)現(xiàn)了一疊欠賬單,大概有100多張,賬單上寫著很多病人的名字和醫(yī)藥款,這些欠條應(yīng)該都是生活困難的患者寫下的?!澳赣H用自己的積蓄幫助他們付款……直到她去世后,我才知道這件事。”
最讓蘇岷難忘的是,母親去世的前一天,獨自在房間里整理了一夜的資料,“她拼命整理,還把自己的衣櫥、書柜統(tǒng)統(tǒng)理好,因為她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留下了一摞日記本?!?/p>
在丁煥華留下的眾多史料中,有21塊布條,上面用蠅頭小楷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原來,當年,她在戰(zhàn)火中將自己的革命經(jīng)歷和見聞詳細地記載在布條上,并縫在衣服里保存了下來。
布條上的部分描述中透著令人難以想象的冷靜。有一次,丁煥華差點撞見持槍的日軍,便在布條上寫道:“抬頭瞧之,銅帽黃衣,日本兵正與一老百姓問話,那老百姓呆住了。我急跳轉(zhuǎn)奔跑,在千鈞一發(fā)之際轉(zhuǎn)了彎,從四棵大樹后跳下,跳到一人高低的稻田中,在稻叢里隱蔽?!?/p>
蘇岷將母親留下的156件資料全部捐獻給了上海市靜安區(qū)文史館,包括那21塊布條。
“母親和舅舅的根都在上海,我想,應(yīng)該把這些見證留給這座城市?!碧K岷說。
(作者為某媒體記者)
編輯/朱德華(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