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鐵情歌

一

街頭巷尾不時傳來幾聲鞭炮的脆響，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火藥味。臘月二十八了，再有兩天就過年了，想到過年，每個人心里都有一種說不清的期待和愉悅。

趙立遠到段里參加學習會回來，一邊感受著春節(jié)將至的喜慶氛圍，一邊琢磨著老婆余燕會準備什么樣的晚餐犒勞他這個“高鐵俠”。

“高鐵俠”是余燕對他戲謔里又帶著驕傲的愛稱，說他這個高鐵列車長平時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像個書生，可一旦車上有了突發(fā)事件，那股子英武果敢的勁兒，還真有點俠者風范。

老婆說的突發(fā)事件是一周前走車時發(fā)生的。

那天8號車廂一名旅客突發(fā)疾病，從座位滑落到地面上，座椅桌板上的可樂灑到前胸上，滋滋冒著氣泡。列車員孫綺惠嚇壞了，對講機里帶著哭腔呼叫車長。趙立遠急忙一邊通過廣播找醫(yī)生，一邊飛快地趕到患病旅客身邊。

趙立遠也是首次遇到這樣的事，心里突突直蹦。他知道越是這種情況越不能慌。車上就他一名車長、三名小他好幾歲的女列車員、一名隨車機械師、一名乘警共六名工作人員，但這幾個人也在等待醫(yī)務人員的到來，在這件事上他們都束手無策。這種時候只能靠他這個車長果斷處置了。他強制自己冷靜下來，觀察旅客的神情狀態(tài)。參加工作來到列車上后，趙立遠就常聽老乘務員講車上旅客突發(fā)疾病的事，從那時起他沒事就翻閱一些醫(yī)學常識書籍，掌握了許多常見易發(fā)疾病的癥狀和簡單急救處置方法。旅客雙眼圓睜卻沒有一絲精神，嘴唇發(fā)紫，似乎想說話又說不出來，呼吸越來越微弱，意識漸漸模糊。平日積累的醫(yī)學常識在他的大腦里飛速列隊，很快形成一個大致的判斷——心梗！這個判斷是否準確他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他知道沒有時間猶豫了，只能賭一把。他命令孫綺惠馬上取出列車醫(yī)藥箱內的速效救心丸，放在患者舌下。他隨即跪下身來，按照醫(yī)學書中圖解的方法，為患者進行胸外心臟按壓。

每分鐘100次，按壓幅度6厘米……趙立遠嚴格按照醫(yī)學標準進行操作，絲毫不敢馬虎。

一分鐘過去了，患者還是原來的樣子，對他的救治沒有一絲回應。難道自己判斷錯了？車上這五六百人就沒有一名醫(yī)生？趙立遠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安荒芑牛膱运铺┥?，就能撐住天’?！彼盟麑戇^的一句歌詞給自己打著氣，汗水卻不知不覺流過臉頰。

周圍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著趙立遠的手掌。短短一分鐘，趙立遠好像經(jīng)過了一個世紀，他的眼睛仿佛凝固了，一眨不眨地盯著患者的面部。

“吁——吁——”患者終于出了一大口氣，眼睛也慢慢有了光芒。

周圍旅客也跟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紛紛稱贊趙立遠的臨危表現(xiàn)，說不僅高鐵列車牛，高鐵列車長也身手不凡。

聽到廣播后從1號車廂跑過來的男醫(yī)生，看到患者已經(jīng)緩解，簡單了解情況后確定患者就是心梗，不由豎起拇指稱贊趙立遠：“趙車長處置得太及時得當了，否則情況真的很難預料?！?/p>

男醫(yī)生對患者做進一步檢查和護理的時候，趙立遠已經(jīng)與前方車站取得聯(lián)系，派救護車到站臺上等候接患者去醫(yī)院治療。

趙立遠行云流水般果敢應對突發(fā)病患的經(jīng)過，被車上的旅客用手機拍下來發(fā)到了抖音上，獲得一片點贊，還被多家媒體轉發(fā)，網(wǎng)絡瀏覽量兩天就達到近千萬?？瓦\段召開專題會議對他好一番表揚，段長簽發(fā)表獎決定獎勵他一千塊錢。余燕拿到一千塊錢的時候，看著趙立遠的神色里蕩漾著崇拜，這讓趙立遠受用了好一段時間。

一路好心情回到家里，趙立遠一進門就被一桌子好菜吸引住了。余燕正端著湯碗往餐桌上放，見他進門就笑著說：“回來的真是時候，菜齊了，開飯！”

小兩口就對面坐下舉筷吃飯。吃得正香，趙立遠的手機微信語音通話鈴聲響起。趙立遠看了一眼屏幕是車隊長李大江打來的，連忙按下接聽鍵。

“立遠啊，有個臨時任務需要你們四組替?zhèn)€班，前幾天返程的三組車上有個從韓國回來的發(fā)熱旅客，剛被確診為新冠肺炎感染者，他們車班全體集中隔離，你們組頂替三組提前一天走一個班。怎么樣，沒問題吧？”

“沒問題，李隊，保證完成好乘務任務！”趙立遠想都沒想，脫口答應下來。

“怎么沒問題？”趙立遠一撂電話，余燕就墩著筷子氣急敗壞地跟他喊，“你都連續(xù)幾年除夕走車沒在家過年了，今年終于輪到你能在家過個年，咋又硬派你出乘？”

“老婆，咱們鐵路啥工作性質你還不知道嗎？單位需要的時候必須得頂上去，這沒啥好商量的，鐵路人都這樣……”趙立遠也放下筷子，和聲細氣地做余燕的工作，卻又不知說什么好。趙立遠做班組職工的思想工作一套一套的，但就是在老婆面前說話費勁，他有些懼內，老婆一發(fā)作他腦筋就短路，平時江河萬里奔涌不絕的好口才，只要老婆一聲河東獅吼頓時嚇得?？莺痈伞?/p>

看著趙立遠一臉窘迫的樣子，余燕心先軟了?！靶辛?，行了，走不走車你自己定吧，咱先把這頓飯吃好，就當過年了……”余燕本來想調節(jié)一下氣氛，誰知話一出口眼淚就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一頓豐盛的晚餐吃得七零八落味同嚼蠟。

二

正常情況，趙立遠是大年初一上午十點走車，除夕在家;而這回他得除夕上午十點走了，晚上九點到上海，在鐵路乘務員公寓住一宿，初一上午十點從上海返程，晚上九點抵達終點站，退乘結束回到家得十點多，等于除夕和春節(jié)都搭在了外邊。今年倡導就地過年，以減少人員流動，減輕疫情防控壓力。本來，趙立遠和余燕商量好了，響應防控政策，不回雙方父母所在的外地城市過年，小兩口就在自己家過，開一瓶紅酒，做幾道好菜，享受滿天禮花下的二人世界。可是這一臨時替班，就把二人世界拆成天各一方了。

不情愿歸不情愿，事到臨頭余燕還是支持了趙立遠，畢竟自己也在鐵路工作，雖不是客運單位，但工作性質大致不差，年節(jié)假日對實行倒班制的鐵路人來說，真算得上奢侈品。

結婚三年了，沒在一起過一次年，想想就讓人心酸。余燕對趙立遠說：“今天是臘月二十九，咱倆就算提前過個年吧?！?/p>

趙立遠趕緊附和，“好好好，臘月二十九也是年。”

余燕白了趙立遠一眼，不管怎么理解丈夫，她也覺得心里有點不舒服。

臘月二十九吃過午飯，余燕就把冰箱里的年貨往出搬。魚有三種：一種是查干湖野生花鰱，冬捕開網(wǎng)當日老媽親自開車到湖上買了快遞過來的;一種是深海鯛魚，是公公前段時間來他們家在市里最大的海鮮市場精挑細選的;再就是鮑魚，趙立遠愛吃她做的蒜汁鮑魚，他得了那一千元獎勵后，她就?？顚Ｓ觅I了上好的鮑魚，等著過年做給他吃。雞是絕對沒喂過飼料的笨雞，早就收拾干凈剁成大小適中的肉塊了。排骨也是買的上好土豬的小排，用它燉酸菜別提味道有多鮮美。牛肉來自著名的科爾沁牛業(yè)，是肉質最為人們稱道的內蒙古草原黃牛的肉。余燕打算多做一些醬牛肉，除去晚飯吃的，剩下的都裝飯盒，給趙立遠帶著過年在車上吃，想到年夜飯余燕的鼻子又一次發(fā)酸。前兩年過年雖然趙立遠不在身邊，但她在父母身邊也挺好，而今年她只能一個人在家吃年夜飯了。雙方老家所在的小城不通高鐵，這個時候坐普速列車回去，到家年也過完了。所以，還是自己一個人在家過吧，想想那份孤獨，心里真不是個滋味。

下午三點，各種速凍年貨都解凍好了，余燕和趙立遠準備上灶做晚飯。剛扎起圍裙，趙立遠的手機微信語音通話鈴聲再次響起。

余燕心里一顫，生怕再出啥差頭?？墒钦娴木蛠砹瞬铑^。

電話里傳來列車員孫綺惠的啜泣聲，“趙哥，這工作我實在干不下去了，今天我對象跟我分手了，他說我連年都不能在家過，他不能再忍了！明天的車我不走了，這工作我也不要了，我一會兒就坐車回老家陪爸媽過年去！”

“綺惠，不要沖動，咱們春節(jié)不能在家過年，堅守崗位，是為了千萬個旅客平安到家過春節(jié)。”

“趙哥，不管怎么說我也不想干了，我爸早就讓我回去接手他的生意，我一直猶豫著沒答應，這回我是鐵了心回去了?！睂O綺惠語音低柔，語氣卻非常堅決。

“綺惠，你看這樣行不，趙哥請你吃頓晚飯，咱倆再談談，如果你實在不想干了，就當哥為你送個行?！壁w立遠心急如焚，明天就要出乘了，這個時候人員掉隊找人替補得有多難，尤其還是在這馬上過大年的晚上。

一直在旁邊聽著的余燕搶過電話插嘴道：“小孫啊，嫂子家正做好吃的呢，你過來一起來吃吧，你們倆在家好好聊聊?！?/p>

“不、不，嫂子，我不去你家了，趙哥要是能出來，我請他在飯店吃頓飯，感謝趙哥這幾年對我的關心和幫助?！?/p>

“咋不能來我家？還怕嫂子不成？”

“不是，嫂子你別誤會，我現(xiàn)在只想盡快回到自己家去。”

“這丫頭咋這么擰呢？”余燕嘀咕著把手機遞給了趙立遠。

“那好吧，你在哪兒？我這就出去找你……好，好，我一會兒就到。”

“她這是刺激受大了，咱得多理解她?！绷塘穗娫捼w立遠拍著余燕的肩頭說，“我去跟她坐一會兒，勸勸她別沖動別干傻事，你先做飯，我爭取兩個小時就回來。”

趙立遠說完起身去穿衣服。

“好吧，你快去快回啊，今天是咱倆的過年飯，一定要吃好?！庇嘌喟岩路f給趙立遠，手搭在他的胳膊上，小鳥依人的樣子讓趙立遠心生疼意。

三

趙立遠走了半個小時，余燕才開始動手做菜，他說兩個小時之內回來，那么他回來時她正好能做完所有菜，兩個人豐豐盛盛熱熱乎乎地共進晚餐，提前過的年更要過出質量。

可做好全部菜快一個小時了也不見趙立遠回來。余燕忍不住給趙立遠打電話，趙立遠只低聲說了句“再等會兒”，就掛斷了。余燕仿佛看得見自己心里躥著火苗，她強忍脾氣克制著，不讓火苗燒成烈焰。

又過了半個小時，趙立遠還沒回來。余燕的火氣再也壓不住了，又把電話打了過去，恨不得在未接通的鈴聲中就咆哮一番?？墒牵w立遠根本沒給她咆哮的機會，接都沒接就按斷了。余燕徹底憤怒了，對著手機啊啊大叫起來，好像要把手機吃了。

“?！眮砹艘粭l微信。余燕趕忙點開看，是趙立遠發(fā)來的，內容是：孫綺惠一直在哭，說活著沒意思，我得勸好她，絕不能讓她出什么事，你自己先吃吧，別等我了。

這條微信似噴出滅火槍的水柱，瞬間淹滅了余燕心頭上的熊熊烈焰。嘆口氣，草草吃了幾口，寡然無味地撂下碗筷，回到臥室倚靠在床上翻手機解悶。

晚上十點半，趙立遠才一臉疲憊地回來。余燕已經(jīng)歪在床上睡著了。趙立遠沒有驚動她，為她蓋上被子，輕手輕腳地來到餐廳，把一桌子菜放進冰箱的保鮮室里，簡單洗漱后回到臥室躺在妻子身邊。

聽著妻子輕輕的鼻息聲，趙立遠一時難以入睡，與孫綺惠共進晚餐的場景在他的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

清蒸多寶魚、蔥燒海參、烤鴨、臘肉荷蘭豆、蓮藕排骨湯，趙立遠點了四菜一湯，說：“綺惠，趙哥陪你好好過一個年，好好安慰一下我們的大美女，讓美食幫你忘掉那個與你分手的癩蛤??！”

一句話把孫綺惠說笑了。

趙立遠忙說：“這就對了，咱們這么一個大美女什么樣的對象找不著，非盯著癩蛤蟆不放。”

“趙哥，不過他對我真的很好?！睂O綺惠盯著趙立遠的眼睛認真地說。

“只有與你同甘共苦患難與共的人才值得你去愛，因為過年不在家就離你而去，若真的有其他大事，他不跑得更遠嗎？”

孫綺惠眼里蒙著淚水，臉上卻綻放出笑容，深深地點頭說：“我聽趙哥的，把他徹底放下?！?/p>

“那工作呢？你還打算辭職不干嗎？”趙立遠覺得勝利在望。

“唉，我爸經(jīng)營一家4S店，一直期望我回去幫他一把，他說畢竟家中就我一個獨女，這個店早晚得由我來繼承，不如早點回去跟他一起做。”孫綺惠有些迷茫地看著趙立遠。

“綺惠，這事我沒法太勸你，”趙立遠盯著她的眼睛說，“你得問問你的心，是不是真的舍得這份工作?！?/p>

“趙哥，說心里話，我是真的舍不得。每當我登上咱們的復興號列車，心里都會升起一股自豪，看到旅客發(fā)自內心的笑容，這種自豪感就更加強烈。兩年下來，我真的有點離不開它了，所以我很矛盾?！?/p>

“綺惠，既然這樣就留下來吧，咱們這工作雖苦點、累點，但確實是很有意義，畢竟我們活著不只是為了錢，再說像你這樣的家世也不會缺錢。趙立遠的大道理講得比較接地氣。”

“那我聽趙哥的，繼續(xù)留下來工作，謝謝趙哥陪我吃飯。”

由于第二天走車，他們沒有喝酒，以茶代酒邊吃邊聊。不知不覺過了九點半，趙立遠心里有點發(fā)慌，余燕再沒給他打電話，微信也沒發(fā)，這有點不太正常，與她平時的脾氣太不吻合了。

孫綺惠看出了趙立遠神色中隱藏的不安，與他碰了一下茶杯，輕輕一笑說：“趙哥，謝謝你陪我吃了一頓豐盛的‘年夜飯’，我們走吧，嫂子在家一定等急了?！?/p>

二人起身向飯店門外走的時候，孫綺惠說：“趙哥，我一直都很敬佩你，特別是你在車上救人的那一幕，真是太棒了！”

四

趙立遠恍惚有了困意，朦朧欲睡之際，感覺有人在碰他的胳膊，馬上意識到是余燕醒了。趙立遠好像被電擊了一下，心里一激靈，想她不會質問他為什么這么晚才回來吧。困意頓時飛走，腦子飛快轉動著該怎么回答。

讓他深感意外的是，余燕沒有惱怒，只是帶著黏稠的睡意輕聲問：“孫綺惠勸好啦？”

“嗯，勸好了，真是太不容易了，這丫頭太擰了?！壁w立遠懸著的心仿佛撲騰一下落在柔軟順滑的一片輕紗上，幸福地攬過余燕的肩頭問：“你吃飯了嗎？我去給你熱菜啊?！闭f著就要起身下床。

“我簡單吃了幾口一點不餓，快睡覺吧，明天的早飯咱倆再好好吃吧?！?/p>

“好吧，親愛的?！?/p>

伴著一夜的好夢，趙立遠睜眼一看天已經(jīng)亮了，身邊的余燕已經(jīng)在廚房里忙活著煮餃子，餡是頭一天做好的，也不知她幾點起來包的。

趙立遠起床洗漱完畢，余燕已經(jīng)把昨晚的菜熱好，同餃子一起擺到了餐桌上。

小兩口對面坐下，每人面前一杯可樂。趙立遠舉起杯子，懷著既溫暖又愧疚的心情說：“老婆，提前祝你新年快樂，愿你永遠美麗、健康、幸福?！?/p>

余燕撇嘴揶揄道：“別忽悠我啦，喝可樂算什么過年，我要等你走車回來好好喝上一杯紅酒，才算正式過年?！?/p>

“好的，好的。”趙立遠一邊應承著一邊把可樂送到嘴邊。

“當——”余燕跟他撞了下杯，“趙立遠，聽好了，車上多加小心，手套、口罩、護目鏡千萬戴齊整了，做好防護，你一定要好好地回來跟我過年?！庇嘌嗾f完一口氣喝空一杯可樂，打嗝之際眼淚就掉了下來。

“放心吧，老婆，‘高鐵俠’什么事情擺不平，等我回來咱倆把那瓶最好的紅酒全喝了?！壁w立遠臉上滿不在乎，心里卻很不是滋味。

吃過早飯，趙立遠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出乘。余燕把滿滿一大飯盒醬牛肉用保鮮袋裝好了，塞進他的行李箱，囑咐他路上吃，大過年的在外頭，虧了團聚別再虧著嘴。

趙立遠“嗯嗯”地點著頭，他體會得到，余燕看似平靜的眼神里深藏著不舍。他拉著箱子走出家門那一刻，回頭看到余燕正側過臉擦拭淚水，心里頓時涌起熱辣辣的感覺。

列車穿過皚皚白雪，一路向南飛馳。雖然車上的旅客較往年同期少了很多，但乘務工作非但沒有減半?yún)s增加了不少。每到一站，趙立遠都要帶領孫綺惠和另外兩名列車員為新上車的旅客測溫;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對座椅扶手、小桌板、廁所門把手等旅客常接觸的重點部位擦一次消毒液;與此同時，還要不停地來回巡視，叮囑旅客戴好口罩，誰的口罩壞了，馬上免費送上一只。坐在席位上戴口罩感覺還算好，趙立遠、孫綺惠幾名乘務人員不斷在車廂內往返作業(yè)，戴著口罩、護目鏡、手套就特別憋悶。窗外的冬景、天上的鳥雀，無一不是他們羨慕的對象，也渴望像鳥兒一樣飛到車外，大口呼吸新鮮的空氣。

傍晚時分，車窗外禮花漸起，燈火愈明，過年的氣氛越發(fā)濃烈。再一次巡視完車廂后，趙立遠招呼列車員、隨車機械師、乘警、保潔員一起吃晚飯。單位為車上過年的職工定做了餃子和幾樣好菜，趙立遠打開滿滿一飯盒醬牛肉，擺在中間說：“這是我老婆做的，大家嘗嘗可口不！”說話之間牛肉的香氣已經(jīng)鉆進鼻孔，每個人都提著鼻子吸個不停，夸贊說一聞就知道這牛肉有多香，吃進嘴里后更是交口稱贊這味道堪稱一絕，能吃上這么香的醬牛肉，在車上過年也值了！

聽著同事們由衷的贊美，趙立遠心中泛起無盡愛意與思念，一首歌詞慢慢在心頭發(fā)芽、生長——

高鐵情歌

親愛的人啊聽我訴說

這個年又不能陪你度過

除夕這天乘務動車

只為抵達那萬家燈火

目送著開心出站的旅客

仿佛看見了你的依依不舍

眼角的淚珠輕輕滑落

多想為你唱支高鐵情歌

一路上動車盡情飛越

車窗外伴隨著群群白鴿

鴿兒向往藍天廣闊

游子渴望那團聚時刻

呵護著滿車回家的歡樂

突然間想起你微笑的酒窩

心頭不由地那么一熱

真想為你唱支高鐵情歌

復興號像把金色的梭

編織著我們的金色生活

為了追尋想要的收獲

有誰不在努力求索

滿天的禮花祝福著你我

更祝福著我們偉大的祖國

胸中燃燒著愛和執(zhí)著

好想為你唱支高鐵情歌

列車到達上海退乘結束，來到鐵路乘務員公寓已經(jīng)夜里十點半了，窗外鞭炮和禮花聲響成一片，整座都市、整個中國都沉浸在歡樂祥和的氣氛之中。趙立遠把在車上有感而發(fā)寫成的歌詞發(fā)給余燕，微信視頻祝她新年快樂。余燕笑容滿面，非常開心，說：“我老公就是有才，不但是‘高鐵俠’，還是高鐵情歌王子，真為有你感到幸福和驕傲?！?/p>

趙立遠如醉佳醪，飄乎乎的感覺仿佛又回到初戀時期。

當初，余燕在集團公司微信公眾號推出的“國慶60周年文藝作品展播”中看到趙立遠作詞的歌曲，一下子被他的文采吸引住了。趙立遠這個與文字工作無甚瓜葛的高鐵列車長，卻能把歌詞寫得文采飛揚又意境雋永，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余燕是全段一千多名員工中公認的段花，但卻是一支渾身是刺的玫瑰花，雖待字閨中，但一般的人不敢靠近。曾有幾個男生向她發(fā)起情感攻勢，結果無一不被扎得頭破血流，叫苦不迭。自此，雖傾慕者眾，卻無一人再敢主動向她示好。可是自看了趙立遠寫的歌詞后，這支玫瑰卻主動向他斂刺飄香，他一退乘回來就約他吃飯、唱歌、喝咖啡。很快，趙立遠就被愛的烈焰吞噬了。他深深體會到，這支玫瑰雖然多刺，但不扎她真愛的人，即便扎也是為愛而扎，扎得他心甘情愿，爽心爽肺。

五

返程雖是春節(jié)，乘車旅客卻多了起來，一路上歡歌笑語，所有人都沉浸在新春的喜慶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似乎高鐵列車也是這樣，返程旅途好像比平時快了不少，不知不覺就進入了銀裝素裹的北國大地。

不知不覺中列車突然駛入一片降雪區(qū)域，萬花飛舞，漫天皆白。車上的人欣賞著飛雪迎春的祥瑞景色，贊嘆著新一年的美好開端。可趙立遠的心情卻變得十分沉重，他接到段調度的通知，運行前方區(qū)域將有大面積大至暴雪。其實，昨天就有預報說今天北方大部分地區(qū)有雪，但報的是中雪，誰知一夜之間老天爺竟然積攢了這么大勁頭，突然發(fā)威要來一場大到暴雪。如果真要下起暴雪，對高鐵列車的影響將會非常大。因為一旦影響運行安全，列車必須降速，而一降速就會晚點。放在平時晚點車上的旅客可能還不會太急，但春節(jié)人們都急著抵達目的地，正常九點半到終點，搞個家庭聚會、K個歌、打個牌什么的都還不算晚，但如果降速運行幾點能到就難說了，十一二點鐘還不算晚，次日凌晨甚至更晚也不是不可能。

擔心什么就來什么。雪越下越大，風也越刮越猛，天地之間混沌成一片，能見度非常低，幾十米外的景物掩埋在隨風狂舞的白色雪幕之中。旅客們可能預感到了什么，不再贊美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車內陷入沉寂之中。

果然，列車開始降速，高鐵那種貼地飛翔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普速列車的不緊不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車上的旅客漸漸騷動起來。盡管都猜得到原因，仍有不少人還在問：“為什么降速了啊？這得什么時候能到家啊？”

趙立遠立即通過廣播進行解釋，并帶領孫綺惠等三名列車員加強車內巡視，以求做到發(fā)現(xiàn)問題及時處理，避免激化矛盾。

傍晚時分，列車上方供電接觸網(wǎng)上的積雪慢慢變成一段段裹在電線上的冰條，與列車受電弓摩擦時不時劃出白亮亮的弧光，在車窗外鬼魅般閃現(xiàn)，讓人感到陣陣驚悚。

列車的速度變得更慢了。

晚上九點是列車正點抵達終點的時刻，而此時由于晚點前方還有三個停站。正常速度也得一個半小時能跑完，以現(xiàn)行的速度至少得三個小時。車廂里的人們變得越來越躁動——打電話向家人報告晚點信息的、敲著小桌板質問要晚到多久的、在過道上如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走動的……形形色色亂成一片，不少人的情緒中都帶著對鐵路降速的不滿。

車上的食品也售空了，餓肚子更加劇了一些人對列車晚點的火氣，大聲吵著要求停車，他們要下去買吃的。

趙立遠別無他法，只能耐著性子一遍遍好言解勸。

孫綺惠眼里含著淚水，不停地鞠著躬，請求大家多加理解，為了安全鐵路必須降速。

突然，3號車廂一名剃著光頭的男子攔住正在逐車解釋的趙立遠，一把扯住他的衣領咆哮道：“你們把車開得這么慢還叫高鐵嗎？這個速度你們得給我退票！”

“兄弟，我們鐵路上有嚴格的安全法規(guī)，遇有這種極端天氣必須降速，只有降速才能保證列車安全，才能讓大家平安到家?！壁w立遠輕輕拿開光頭男的手，壓著不快氣語溫和地勸解到。

“我不管那些，我就是要高鐵的速度，幾個哥們還等著我下車喝酒呢！沒有高鐵的速度就不能收高鐵的票價！”光頭男一臉無賴相，再次扯住趙立遠的衣領。

“你這小伙子是不是太過分了？”一位靠窗坐著的老大娘起身打抱不平，“這種鬼天氣你打聽打聽是飛機能飛還是汽車能跑，也就只有火車還能往前開，你不說感謝鐵路還要高鐵速度，有點良心沒有？”

老大娘的訓斥理直氣壯，車廂里頓時安靜下來。

人們開始反思自己過激的言行，幾個年長的接過老大娘的話頭，說：“是啊，天災確實沒什么辦法，鐵路的服務真心不錯了，這幫鐵路人非常不容易啊，再難為人家就不對了。”

光頭男在眾人對老大娘的聲援中滅了邪火，放開趙立遠站到了一邊。

趙立遠向老大娘投去感激的目光，抱拳向眾人說：“謝謝大家的理解和支持，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前方到站，為列車備足食品，雖然達不到在家過年那么豐盛，但保證大家不會餓肚子。”

車廂里響起一片掌聲。

列車到達前方站已經(jīng)晚上十點，趙立遠、孫綺惠幾個人連忙把車站備好的食品抬上車?；鹜饶c、方便面、盒飯等，食物的氣味很快在車廂里彌漫開來。這種混雜的味道難言其好，雖然與春節(jié)應有的美食反差巨大，但卻成為此時此刻每一個饑餓的人最溫暖的安慰和最難忘的記憶。

將近零點，列車還有半站地就到終點了。車上的人們看到了曙光，個個精神十足地整理著行李物品，車廂里的氣氛活躍起來。

趙立遠也終于松了一口氣，給余燕發(fā)了條微信，告訴她凌晨一點可以到家。

遠遠地已經(jīng)能夠看見城市璀璨的燈火了，列車廣播播報前方即將到達終點站。人們早早拿好行李，迫不及待地起身向車門靠攏。

車門打開，有璀璨的煙花在天空綻放，年的氣息撲面而來。旅客們紛紛下車，有的與趙立遠握手告別，有的嘴里不停地道謝，趙立遠微笑著，祝福大家新年快樂！

當人群散盡，有個人還靜靜地站在站臺上，這時趙立遠側身一看，原來是余燕，身穿大紅色羽絨服，戴著大紅色的口罩，鮮亮喜氣。

余燕喊著：“志遠，我接你來了。我們一起回家過年——”

這大半夜的，這么冷的天，這么遠的路，還一個人跑來。趙志遠心疼了，眼里頓時蒙上了一層淚水。

余燕奔過來，趙志遠將她緊緊擁在懷里……

作者簡介：劉志威，1973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魯迅文學院第29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F(xiàn)供職于沈陽局集團公司黨委宣傳部。中短篇小說及詩詞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鴨綠江》《詩刊》《中華詩詞》。著有長篇小說《之外》、中短篇小說集《天天向上》、詩詞集《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