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喻式反諷的哲學思辨
——以利科的隱喻理論為視角

□涂天煦，李洪儒

（1.黑龍江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2.四川外國語大學 外國語文研究中心，重慶 400031）

隱喻式反諷是以隱喻為字面形式的特殊反諷類型，其意義生成機制中具有復雜的沖突性或?qū)α⑿?，其對現(xiàn)實世界的描述和評價也極具深刻性和多元性。鑒于隱喻式反諷是以隱喻為形式而呈現(xiàn)的，且法國哲學解釋學家保羅·利科（Paul Ric?ur）較為全面地論述了隱喻的意義問題，本文擬以利科的隱喻理論為基礎，從哲學層面對隱喻式反諷進行探索。

一、相似性與對立性的辯證關系

隱喻的本質(zhì)特征為事物的相似性，“反諷的本質(zhì)特征為字面義與隱含義之間的對立性”[1](p239-264)[2](p19)，隱喻式反諷意在通過表述事物相似性反向顯示說話人的交際意圖。隱喻式反諷的顯著特征在于其意義表達的辯證性。在哲學上，辯證是一種全面看待問題的眼光，反映的是對事物間既相互區(qū)別又相互聯(lián)系的關系的認識。萊布尼茨指出，“世界上找不到兩片相同的樹葉”，意即世界上的事物之間不存在絕對的相同性。與此同時，世間事物又并非完全彼此隔絕，而是相連、相通的。同類相似的事物之間自然互連互通，不同類、表面上不相似的事物之間，甚至相互對立的事物之間其實亦可相通。世界萬物皆歸屬于一個息息相關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就隱喻而言，隱喻中的相似性便存在于不同的事物之中，其所反映的事物相似性是在差異中的相似，“差異是構(gòu)成隱喻的必要條件之一”[3](p100)，與相似性同等重要。隱喻的本質(zhì)是利用已知或具象的事物去理解未知或抽象的事物，其一般構(gòu)型可被表述為“A是B”。其中，A為本體，即被解釋的事物，B為喻體，是用作解釋的事物，系詞“是”則將本體與喻體相連，體現(xiàn)了說話人對本體與喻體之間關系的一種認同。在隱喻中，本體與喻體原屬于兩個完全不同或相距甚遠的領域，通過系詞“是”將本體與喻體相連體現(xiàn)了說話人對二者相似性的一種判斷。這種判斷使隱喻具有一種直陳性特征，展示了一種帶有創(chuàng)新性的認知思維。事物相似性是隱喻得以成立的基礎或前提，這種相似性通常被認為是在客觀世界中事先存在的，隱喻只是將各類事先存在的相似性表達出來而已。而在哲學家眼中，隱喻中的事物相似性是人通過觀察世界，對事物進行抽象加工所形成的結(jié)果，是一種概念性映射。隱喻是認知主體對世間萬物的感知，體現(xiàn)的是人的主觀思想與客觀世界相互作用的過程。一般說來，“事物的相似性可分為物理相似性和心理相似性兩類”[4](p127)，而當其憑借隱喻得到表現(xiàn)時，這種相似性最終取決于人的認知能力，具有強烈的主觀性。如利科所言，隱喻中的相似性不是被簡單表達出來而是被建構(gòu)出來的，它與說話人的想象力密切相關。正是通過說話人的想象力，兩類本相距甚遠的事物才可被“看作”具有某種相似性而被放在一起[5](p590)。隱喻中的相似性事實上體現(xiàn)了語義學與心理學的融合。

與隱喻類似，反諷也并非一種裝飾性的語言技巧，而是一種思維方式。不過，不同于隱喻的“類比思維”，反諷是“逆向思維”，且在語義的表達上，反諷同樣依賴于人的想象力。只是與隱喻相比，隱喻體現(xiàn)的是“類比聯(lián)想”，反諷體現(xiàn)的則是“對比聯(lián)想”。反諷是對客觀世界的異化表達，其字面陳述與隱含意義相對立。該辭格顯示的不是詞語與世界之間的某種簡單、直接的不匹配，它同樣是主客觀互動的結(jié)果。反諷通過概念、判斷、推理等形式來體現(xiàn)生活中的種種矛盾和對立，其最終目的是在各類的矛盾與對立之中尋求一種新的和諧與統(tǒng)一。就隱喻式反諷來說，此類修辭顯示出的兩個對立事物之間的互連互通便具備兩層意義：其一，對立雙方的統(tǒng)一和相互依存，沒有對立的A方，就沒有與之對立的B方；其二，同類相似意義下的相通，即它們均在同樣的種屬概念之中，以相通為存在的基礎。倘若兩個事物之間沒有相通性而處于相互隔絕的孤立狀態(tài)中，那么若無同類間的相似性，何來對立和矛盾？也就是說，隱喻與反諷作為兩類常見的辭格在各自的表達中均體現(xiàn)出了辯證的特征：隱喻是在差異中建構(gòu)相似，反諷是在對立中尋求統(tǒng)一。對于隱喻式反諷來說，由于同時展現(xiàn)了事物之間的相似性與對立性，其意義表達的辯證性較其他辭格而言便體現(xiàn)得更為深刻。而在其中，事物的相似性和對立性同樣處于辯證的關系之中。在隱喻式反諷中，字面上的隱喻意義與真實的反諷意義之間并不呈現(xiàn)為彼此孤立的關系，二者之間通常相互比照、相互映襯，這些不同的意義具備同等作用。隱喻式反諷的魅力或突出的性質(zhì)在于其因承載著意義的統(tǒng)一體而展現(xiàn)出的整體效應。當隱喻與反諷相融合時，話語意在從隱喻中體現(xiàn)出極度的外延意義，隨后又從這種極度的外延意義延伸到反諷中極度的內(nèi)涵意義，表現(xiàn)為一種意義的連續(xù)體。換句話說，隱喻式反諷的特色在于將相似性與對立性并置，這兩種性質(zhì)之間一般呈對照、補充或?qū)α㈩嵏驳年P系。在此基礎上，隱喻式反諷通過描述相似來展示對立，通過提示矛盾而取得語義平衡，這使得話語獲得了一種新的和諧，同時也呈現(xiàn)為一種含有意義、評價和闡釋在內(nèi)的有機結(jié)構(gòu)。隱喻式反諷凸顯的是矛盾的統(tǒng)一性，反映了矛盾在各個方面的相互滲透、相互貫通、相互依存和相互轉(zhuǎn)化。隱喻式反諷以不平衡的方式構(gòu)建了一個和諧的整體并以此來反思世界和生活。在此類話語中，意義表達具有調(diào)和的特質(zhì)，它使得對立與斗爭變成了次要矛盾，并最終呈現(xiàn)出一種“和而不同”的態(tài)勢。

二、隱喻式反諷的意義生成機制

意義問題是修辭學與哲學共同關注的主題。隱喻式反諷具有較一般辭格而言更為復雜的意義生成機制。就隱喻來說，意料之外的語詞組合可激發(fā)出一種驚異感與新奇感。這種驚異感與新奇感印證的是話語中語義層次的某種轉(zhuǎn)移和改變，體現(xiàn)了語言在使用過程中的多義性或歧義性。依照利科的觀點，“隱喻在字面上的解釋是荒謬的東西，其意義主要源自字面解釋與隱喻解釋之間的張力。隱喻的解釋預設了隱喻在字面上的意義要被摧毀，其目的在于將一種戰(zhàn)勝自我的、意外的矛盾轉(zhuǎn)變?yōu)橛幸饬x的矛盾”[5](p588)。在利科看來，隱喻只有在陳述中才有意義，它是一種瞬間的創(chuàng)造和語義上的更新。在字面上，隱喻將兩個相距甚遠的事物聯(lián)結(jié)在一起，這構(gòu)成了一種“范疇錯誤”?！巴ㄟ^‘范疇錯誤’，新的語義領域就從新的關系中誕生了”[5](p590)，且這種語義領域的出現(xiàn)是和語詞的多義性、歧義性以及語境緊密相關的。利科認為，隱喻應以話語為研究范圍，而“話語是以句子為基本單位的，句子本身是一種不確定的和無限制的創(chuàng)造，這種創(chuàng)造的基本條件乃是語詞內(nèi)在的多義性”[6](p12)。此外，具有多義性的語詞“只有在特定背景下的特定的上下文和聽眾的關系中才能獲得實際的意義”[6](p13)，也就是說，“一詞多義的理論為隱喻理論提供了一個有益的準備，但詞義還需通過特殊的語境關聯(lián)動作來實現(xiàn)，并獲得我們所說的確定意義”[6](p173-174)。因此，隱喻中的意義不是字詞本身的意義，而是語境創(chuàng)造的意義。在陳述中，通過語境和說話人想象力的作用，字詞的其他意義均被排除，在此情況下，“單義性的話語才能從多義性的字詞中產(chǎn)生出來”[6](p13)，隱喻也由此成為一種語言學的創(chuàng)造。換句話說，利科關注的隱喻乃是一種“活的隱喻”，在他看來，“活的隱喻”具有“事件”與“意義”兩個處于辯證關系中的特征?！笆录迸c“意義”的辯證關系指隱喻的效果只存在于某種單獨的語境之中，隱喻既是有意義的事件，也是語言中所突現(xiàn)的意義[6](p179)。而依照利科的觀點，當隱喻本身被用以呈現(xiàn)反諷之意時，它同樣表現(xiàn)為一種獨立的事件以及意義上的更新。反諷作為一種修辭手段也具有獨特的表意方式，其要旨是通過話語的字面意義間接表達出說話人的實際用意。反諷事實上是將兩類處于同一范疇下的對立意義置于同一話語之中，其意義的實現(xiàn)同樣受制于語境。在反諷話語中，字面意義與交際語境存在明顯的不一致性，這種不一致性將引導聽者跨越字面意義所處的心理空間，轉(zhuǎn)而探求與字面意義相對的話語的隱含意義。這種隱含意義是僅存于此時此地的情境之中的，它代表了多義詞的種種可能性的實現(xiàn)。如利科所言，“語詞的多義性離不開語境的影響，語境的意義就是篩選適當?shù)囊饬x變種并用多義性的語詞去形成各種話語，這些話語被看作是相對單義的，它僅僅提供一種解釋，即說話者有意賦予這些語詞的解釋”[7](p158)。由此可知，隱喻式反諷的意義同樣產(chǎn)生于字面意義解釋與隱含意義解釋之間的張力，是話語體現(xiàn)的全部外延和內(nèi)涵的有機整體。其中，說話人表達的最為深刻的反諷無損于字面隱喻的外延作用，反諷的含義也是經(jīng)由對隱喻意義的解釋才彰顯出來的。換句話說，隱喻的一般構(gòu)型為“A是B”，隱喻式反諷的一般構(gòu)型則為“A是?B”。在隱喻式反諷中，說話人作為認知主體通過字面表述逐步導引出隱喻的復雜含義，繼而在物理語境和心理語境的輻射中制造話語的深層意蘊，使聽話人在相似中發(fā)現(xiàn)對立，在對立中發(fā)現(xiàn)相通，最終借此達成話語意義奇妙的轉(zhuǎn)換平衡。例如：某學生甲因答對了一道難度系數(shù)并不高的考題而沾沾自喜，這時學生乙對他說道：“你可真是我們班的愛因斯坦啊?！痹诖死?，學生乙將學生甲稱作“班里的愛因斯坦”，從字面上看，前者的用意當然不是說學生甲與我們所熟知的科學家愛因斯坦是同一個人。將某人稱作愛因斯坦，其含義是指此人與愛因斯坦之間存在一定程度上的相似性，即頭腦聰明或解決了某種具有重大意義的難題。但在此例中，學生甲所解決的考題難度系數(shù)并不高，而且該生竟還為此沾沾自喜。因此該情境表明，學生乙并不是要對學生甲表達贊嘆，其話語的真實意義與字面意義是相對立的。學生乙話語的真實意義為“答對了這道題并不能證明你很聰明”，也就是說，“你并不是我們班的愛因斯坦”。在班級生活中，同學們之間進行競爭應盡量避免直接的言語沖突，因此學生乙便用隱喻式反諷的方式委婉地向?qū)W生甲道出了自身批評之意，且與一般的反諷相比，此類反諷的交際效果通常更為突出。

從此例中不難看出隱喻式陳述在語境中發(fā)生了明顯的意義扭曲，反諷隨之產(chǎn)生。從命題形式來看，隱喻式反諷的存在基礎是本體和喻體之間的相異性，這兩者之間的距離越遠，產(chǎn)生的張力越強。隱喻的意義具有開放性，而隱喻式反諷的意義則更加受制于語境，具有特定指向。在理解隱喻式反諷時，語境因素或隱或現(xiàn)，我們要思索的并非喻體對本體的說明方式，而是當兩者并置、相互對照、相互映射時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復雜含義。隱喻式反諷使人們在紛繁復雜的世界中從事物的差異中看到相似，又在相似中感受到差異和對立，其所體現(xiàn)的主客觀互動過程更為復雜。隱喻的映射具有多點、多源的特征，其方向也并非單一地由具體域向抽象域映射，而是呈散射狀。然而，在此類表達方式中，說話人對相似性的使用不能隨心所欲、憑空想象，隱喻中的主客觀互動要以一定的物理和心理特質(zhì)為基礎。隱喻是弱化差異，凸顯相似；而反諷是弱化相似，凸顯差異。用隱喻作為命題形式，此類反諷話語體現(xiàn)了矛盾的同一性和統(tǒng)一性，其中的“對立”以共同的意義為前提，沒有“相似”與“相同”，也就無所謂“相異”與“相反”。

三、隱喻式反諷與現(xiàn)實世界

隱喻式反諷以一種特殊方式揭示了人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關系。就隱喻而言，隱喻的發(fā)出者審視世界，捕捉事物表象中的相似之處，挖掘事物內(nèi)在的屬性，并對這些屬性所凸顯的多種元素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進行抽象加工，從而獲得對于事物的認知。在利科看來，隱喻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取決于隱喻所具有的指稱功能。利科認為，任何陳述都能區(qū)分出意義與指稱兩個維度。其中，“意義是陳述所表達的內(nèi)容，指稱則是陳述所表達的相關對象。陳述所表達的內(nèi)容是內(nèi)在于陳述自身的，而它所涉及的對象則超出于語言之外”[5](p591)。受指稱功能的影響，隱喻自然會在其陳述中通過語義上的更新而指向自身之外的人的世界。也就是說，隱喻是貼近于現(xiàn)實的，只不過它是以一種較為曲折的方式貼近于現(xiàn)實而已。事實上，通過建構(gòu)事物間的相似性，隱喻實現(xiàn)了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重新描述。借助于隱喻，個體可形成對世界意義的全然不同的新的解釋。為此，利科提出了隱喻的二級指稱這一說法。在他看來，“隱喻的意義包括字面意義和隱喻意義，隱喻的指稱也相應分為字面指稱和隱含指稱”[7](p304)。隱喻之所以能夠重新描述現(xiàn)實，其原因便在于隱喻懸置了字面指稱而使得隱含指稱發(fā)揮作用。除此之外，依照利科對話語所作的分析，話語在指向世界的同時也指向了說話人與聽話人兩方[8](p12-14)。利科認為，話語是對語言的使用，“語言沒有主體，但話語卻通過一套復雜的指示物如人稱代詞而反過來指示出它的說話者，且作為一種信息的交換，在話語中除說話人之外還有一個其他的人，另一個人，一個它面對的談話者”[6](p136)。這便表明，話語體現(xiàn)了主體的意向，它意味著人們可以在其中表達自身在世存在的種種經(jīng)驗與意義。借助話語，主體能夠言說人與世界之間的關系，且在話語交流中交際雙方還可在面向世界的同時表達自身或進行自我理解。在此基礎上，既然隱喻是以話語為研究范圍的，那么隱喻所展示的便是人類可以擁有的新的生存可能性。利科指出，隱喻在懸置了字面上的指稱后實際上開啟了一個新的可能世界，這是一個個體可以居住的世界。對于這個世界來說，個體可將自身生存的種種可能性投射于其中，從而實現(xiàn)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種種重新理解。由此可知，在利科的哲學研究中，隱喻其實同時具有認識論和本體論兩個層面上的意義。通過重新描述現(xiàn)實，隱喻可使個體在完成對世界認識的同時也對自身的生存或存在進行更好的理解與籌劃。借助隱喻，個體在理解世界意義的同時也反向了解了自身，所謂現(xiàn)實世界其實應當通過觀照人之自身存在的方式而被理解。以利科的觀點為基礎，當隱喻被用以呈現(xiàn)反諷之意時，此類表達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系可被表述為通過對隱喻指稱方向的明顯調(diào)整來強調(diào)某一事實的真實性。反諷實際上是個否定性的概念，它意味著從對立的視角出發(fā)達到對某一事物的另一層面的認識。在反諷者眼中，世界萬物的意義皆具有不確定性，各類對立最終都可進入相互轉(zhuǎn)換的游戲之中。面對世界中的一切事物，反諷者認為人們均應當以開放、包容的心態(tài)來識別其中的意義。在他們看來，對世界意義的理解從來都不存在一種唯一、確定的方向，所以唯有不斷否定現(xiàn)實、超越現(xiàn)實，真理才能在這一過程中得到更加充分的揭示。此外，反諷體現(xiàn)的意義之不確定性其實反映的是不同主體對世界的不同理解，而從利科的觀點看來，理解并非一種認識的方法，而是作為此在的人的存在方式本身。就各類意義的理解來說，這種理解始終是和主體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或方式密切相關的。因此，反諷顯示出的不同主體對世界的不同理解其實源于各主體所具有的存在方式。這表明，反諷同樣是對世界的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再描述，它消除了主客體之間的矛盾與隔閡，是人類自身存在的彰顯。因此，隱喻式反諷實際上也同樣具有認識論和本體論兩個層面上的意義。通過建立一種似“是”實“非”的表達方式，此類反諷其實兼具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建構(gòu)與解構(gòu)，它在話語的顯性層面上通過隱喻懸置了交往雙方感知世界過程中的直接指稱，隨后又在隱性層面上調(diào)整了自身指向，并最終以他者的眼光向說話人與聽話人展示了一種看待世界的新方式或新理念。通過掩飾隱喻指稱的真實性，隱喻式反諷揚棄了客體帶給主體的種種束縛，使主體進入了一個充滿可能性的自由空間。在這個自由空間中，主體可通過自我反思表達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看法，以一種詩意化和浪漫化的眼光重新感受現(xiàn)實。通過隱喻式反諷，人與世界之間的指稱關系可得到重新調(diào)整，人對自身的存在方式亦將擁有更深刻的理解。例如，2020年11月，《四川日報》曾刊登了一篇題為《冷空氣年底“沖績效”？四川下半年來最冷一天本周到貨！》的報道。在報道中，記者指出在11月底及12月初成都已出現(xiàn)明顯的雨雪天氣，且接下來該地區(qū)的氣溫還將持續(xù)降低。在未來一周的時間內(nèi)，成都或?qū)⒂瓉?020年下半年以來最冷的一天。

此例中，“冷空氣”像人一樣要“沖績效”，而“到貨”則將“冷空氣”看作已預訂的商品，作者運用隱喻的方式陳述了未來成都天氣的變化趨勢，即成都在未來一周的時間之內(nèi)或?qū)⒂瓉?020年下半年以來最冷的一天。然而，“沖績效”和“到貨”等字面形式通常傳遞出的情感是令人振奮的，它一般意味著其陳述的事實令人期待。但在此例中，作者的實際用意即希望讀者注意防寒保暖，并未被直接道出。因此，此則報道運用了隱喻式反諷這類特殊的修辭方式。從此例中，人們不難體會到隱喻式反諷包含著雙重張力：一方面，隱喻表現(xiàn)了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虛構(gòu)；另一方面，反諷則從新的角度出發(fā)以一種委婉的方式表明了對于現(xiàn)實的態(tài)度。而就該新聞標題的形成來說，“沖績效”和“到貨”是人們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常用的言語表達，以之形容冷空氣的降臨是人們可以理解、可以接受的表達方式。并且，面對冷空氣的到來應當注意防寒保暖，這是人們的基本生存經(jīng)驗。因此，之所以“沖績效”和“到貨”可被用以描述天氣變化并同時提醒人們采取相應措施，這取決于人們所經(jīng)歷的生活內(nèi)容或人們所具有的存在方式。由此例可看出，隱喻的指稱功能使現(xiàn)實世界在人們的認識之中獲得了一種表象之外的升華。而在此基礎上，當隱喻本身被用以呈現(xiàn)反諷之意時，反諷又在其后修正了指稱的方向，使話語指向一種獨立而又有待求證的真實。也就是說，隱喻式反諷通過調(diào)整隱喻指稱的方向而間接道出了世界中的真實，在此類修辭方式的影響下，人與世界之間的聯(lián)系可得到全然不同的表述，人自身所具有的存在方式也將得到更為直觀的詮釋。

事實上，利科等哲學解釋學家所要闡明的是：對世界的真實性看法其實取決于人與世界之間的關系，所謂世界的真實乃是人類自身存在中的真實。此外，人對世界的把握最終是通過語言來實現(xiàn)的，語言是連接人與世界的中介。李洪儒亦指出，“語言完全是以人為中心的”[9](p48)。所謂的現(xiàn)實世界其實是在語言之中的人的世界。因此，就隱喻式反諷而言，此類修辭方式便證明語言并不是對客觀世界的鏡像反映，由于語言與人相連，人類必定會在語言中留下自身認知或自身理解的痕跡。通過隱喻式反諷，個體可以重新調(diào)整對于世界的態(tài)度或眼光，這標志著主體性的覺醒，也印證了所謂世界的意義不過是主體間性角度下人類語言中的意義而已。而就語言與世界之間的指稱關系來說，隱喻式反諷表明語言與所指稱的事物之間也不存在恒定不變或一一對應的關系，對于同樣一種事物，人們可以運用多種不同的指稱來表述。也就是說，語言與世界之間的指稱關系其實也是人類自身認知的結(jié)果，在利用語言指向世界中的萬物時，人類也通過語言指向了自己，語言中的指稱功能連接的是人與世界兩方。隱喻式反諷通過調(diào)整其指稱的方向表現(xiàn)出了現(xiàn)實中的真實，其所展現(xiàn)的指稱靈活性是人類通過語言而認識世界的必然結(jié)果，它在描述世界的同時也體現(xiàn)出了人類自身的存在方式。

四、結(jié)語

在隱喻式反諷中，事物的相似性與對立性呈辯證的關系，且相似性是形式上的訴求，在其背后說話人的實際用意與隱喻意義通常呈對立的關系，這種對立關系才是隱喻式反諷的本質(zhì)或最終導向。隱喻式反諷的意義生成依賴于語境的影響，在語境的作用下，其意義表達中的多重矛盾與沖突可得到一種調(diào)和與統(tǒng)一，說話人的實際用意是通過字面上的隱喻意義而以間接的方式透露出來的。除此之外，隱喻式反諷的哲學思辨還涉及其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關系。此類修辭方式證明，所謂世界的真實其實是通過人類自身的語言而向人類顯現(xiàn)出來的，通過隱喻式反諷，世界的意義將得到全新的描述，人對自身的存在方式亦將擁有更為深入的洞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