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一千種模樣

洛藝嘉

有一次，我被伊朗拒簽了，原因是我護照上有以色列的簽證，距離這天不足一年。費佛伯格也被拒簽了。原因同我一樣。同病相憐，我就跟他聊了起來：“你的名字好像是猶太人？”他點頭。“我看過一篇文章上說，猶太人喜歡把胡蘿卜切成圓片，因為那象征金幣。是這樣嗎？”“是。”……我就是這樣認識了費佛伯格，隨著認識的加深，他告訴了我自己的故事。

費佛伯格在航空公司工作了10年，做到部門經(jīng)理。收入豐厚，生活富足安定。但突然有天，他想擺脫這種看得見結(jié)果的生活，看上天會不會給他的生命帶來驚喜。

他辭職辦了個網(wǎng)站，上下游資源都有，以為勝券在握。

這世界充滿機遇，但100個機遇可能有80個是引誘你失敗的，它給你的只是經(jīng)歷。他的萬丈雄心化為冰茫一片。

生活中，當你失去一樣東西的時候，你就要小心第二個。

當初勸他不要放棄原來優(yōu)厚工作的，是他老朋友。他創(chuàng)業(yè)失敗后，老友經(jīng)常來家里安慰他?？伤麤]能安慰了費佛伯格，卻安慰了費佛伯格的太太。

有天，費佛伯格從后視鏡里看到他們手拉手。

“虧得我在車里，坐著。如果我看到時，是站著，我真怕自己會暈倒。

公正地講，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貪財。但當你失去財富時，你就急，氣急敗壞。你態(tài)度一變，難以控制，女人就可能傷心了。”

愛情，事業(yè)雙雙慘敗。費佛伯格去旅行，在非洲的荒漠地帶 遇到了一種特別的花，原本以為的一株草，某天，突然綻放出花朵來。

“不知你見識過非洲的毒日沒有，竟然把我的一雙鞋曬化了。不知為什么，我有點害怕那花慘遭毒害。

它孤單，卻忘情地開著。蓮葉狀的花瓣，絢爛無比。

兩天后，它枯萎了。它盛放的美麗，卻永遠留在我心里?！?費佛伯格對我說。

當?shù)厝烁嬖V他，這花叫依米花。

為了采水，非洲的一般植物都有龐大的根系，但依米花沒有。它只有一條主根。這主根在黑暗的地下，蜿蜒而行。它沒有并列的同伴，互相的支撐，它只有孤獨的自己，頑強地去找尋生命的源泉。四五年或六七年后，它才會在干燥的沙漠里找到水源，養(yǎng)分一點點集聚后，它開花了。卻因為太多的消耗，它的生命結(jié)束了。

費佛伯格聽著，無比震撼。

“我不知道這小小的花藏著這樣的故事。當你堅強時，痛苦就什么也不是。

這頑強的生命，讓我自嘆不如。為什么我要退卻，向生活，向命運低頭？我結(jié)束非洲的旅行后，重新振作起來?！?/p>

費佛伯格做生意很忙，沒有功夫擺弄花草。公寓也沒有空間弄花園。

但他在心里建了個花園，把依米花放到了里面。

“每當我遭遇困難，我就從這纖細生命的頑強歌唱里，找到安慰，吸取力量。原來我根本不認識任何花草。依米花之后，我開始慢慢了解植物的世界。我認識了紫葉李。它的花語是，幸福、向上、積極。我把它種在我心里的花園。石斛蘭的花語是堅毅，我把它種在我心里的花園……”

“我心里這秘密的花園，百花齊放。它們帶給我無限的寬慰，溫暖，力量，讓我見識生命的美麗和頑強。每天，我都要到這花園里待一些時候，那是我一天最愉悅的時光?！?說到這里，他笑了。

維爾格雷是我在法國認識的一個朋友，非常有特點。

前一陣，一個初來乍到的中國朋友要在巴黎找房子，我就找維爾格雷幫忙。他是個熱心人，立刻答應我們周日去看房，時間是11點。11點？這么晚？我把維爾格雷定下的時間告訴我這個中國朋友時他有些疑惑。也是，按咱們中國的習慣，什么事情都是趁早辦，早辦完早拉倒?？墒堑搅诉@里，就客隨主便好了。

周日11點，維爾格雷準時前來接我們。穿著T恤，大短褲，戴著小紅帽，完全一副休閑出行的打扮。車開了有半個小時，維爾格雷把車停了下來。這是一個新小區(qū)，我和我的中國朋友都以為是看這里的房子，結(jié)果呢，維爾格雷笑著說，這里有家新開的咖啡館非常不錯，來一杯吧。我們雖然心里急著辦事，可也不好說什么，只有跟著進去了。咖啡館風格很古老，手工繡花窗簾，音樂也不錯，咖啡是水滴式的，很地道，據(jù)說滴一杯咖啡需要很長時間，一杯簡單的咖啡急是急不來的。

喝了40分鐘咖啡，我們接著上路。路上碰到了一處風景不錯的湖邊草坪，鴿子停在路邊悠閑地散步，維爾格雷停下車說，這里風景很好，可以下去看看。然后自顧自地下車伸了伸懶腰，呼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逗了逗鴿子，還問我要去了早餐的玉米粒喂鴿子。接著，車子又經(jīng)過了街道轉(zhuǎn)角處的另一處私人住宅，這里有一個開闊古樸的鐵藝露臺，花花草草種得非常清雅，他贊不絕口，停下車讓我們一起欣賞，還和房子的主人小聊了幾句關(guān)于栽花種草的事，得到了主人贈送的一包花籽，回到車上居然像孩子一樣手舞足蹈：真是處處有風景啊。

我和朋友面面相覷，這看房子就趕緊看房子吧，總來這些旁門左道干嗎呀？可咱中國人都含蓄，憋了一肚子疑問，硬忍住沒說?？墒?，依了維爾格雷，嗨，該坐下來吃中午飯了：吃是人生的一大樂趣，怎能就隨便打發(fā)呢？他把車停在一家據(jù)他說意面做得相當不錯的餐廳，找了一個靠窗臨街的位置，點了干凈的蔬菜意面，等潔白的盤子端上來了，他還給我們介紹，這兒的面勁道，有彈性，口蘑不錯，青椒絲也不錯，還有奶油，是我吃過的最清爽的奶油，看著我們吃下去確切地表示味道不錯，他才長舒了一口氣。慢慢地吃，很享受地用面包把盤子里的奶油沾得干干凈凈，心滿意足地又來了杯咖啡，這才帶著我們出門。

我想這怎么也該看房了吧。誰知維爾格雷又領我們?nèi)チ艘粋€超市，一個集市，說“以后可以在這里買東西?！比缓笥珠_車兜轉(zhuǎn)了周圍的幾處休閑和散步的湖邊小徑，這才領我們?nèi)タ捶孔印?/p>

一打開房門，房子不大，卻有超大的窗戶，陽光充足，窗外大片的草坪，可以看到黑松鼠在散步，我那中國朋友，立刻就喜歡上了那里，決定馬上就搬過來。原來，維爾格雷事先根據(jù)我描述的情況，早就想好了我那朋友住哪里最合適。而他，不僅把這一路的情況都介紹了，周圍的情況都介紹了，自己的一天也絲毫沒有耽誤，一杯咖啡都沒有錯過。也讓我們過了充實而美好的一天，就仿佛是旅游的一天，而不是原來我想象中的像蒼蠅那樣東撞西撞，跌跟頭打把式的一天。他把他的心情傳達給了跟他在一起的每個人，原來，辦事也可以辦得這么輕松、從容、美妙，連一杯咖啡也不會錯過，而不是做得緊緊張張，讓自己和周圍的人都不安，最終變成負擔。

我在馬德里住過三個月。那時候，每天和西班牙姑娘Anita 在一起。我們最愛去的地方是麗池公園。這個舊日的皇家園林，占地350英畝，種植的植物超過了15000株。炎熱的夏季，這公園里的濃蔭為大家喜愛。

我們也劃那些帶白邊的藍色小船。愛斯潭克湖上還有一艘白色的游船，它停在那里，一動不動。岸邊的樹綠綠黃黃的。被阿方索十二世國王紀念碑分開的3 棵白樺樹向水里彎著它們的身體。

麗池公園里有個玫瑰園，很大，各色玫瑰芬芳吐艷。

“和你一樣，我不喜歡這些常見的花，我喜歡那些少見而獨特的?！盇nita說，“前幾天，我在一個女朋友家見了琉璃苣。你知道那花嗎？”我點頭。

“我那天第一次見到這種花，喜歡極了。而我那個女朋友的故事，也讓我深受啟發(fā)。她大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一家電信公司。她美麗大方，公司里很多小伙子都喜歡她，追求她。在眾多的愛慕者中，她看中了一個小伙子。他很帥，很陽光。他約她一起去跳舞。第二天問她感覺如何。她的感覺就是：愿意與他相伴終生。有天，她應邀去他家?？蛷d里，擺著媽媽，姐姐，哥哥的照片。他們都很漂亮，笑容燦爛?！?/p>

可他給她講了一個故事后，她沉默了。

他家族有病。媽媽，姨媽，姐姐，哥哥，都因這病去世了。

這對她來說，簡直晴空霹靂。

她想過放棄他。但沒有他的生活，讓她更難以忍受。她無奈之下只好求助于姑媽。

姑媽獨居，家里有個小花園。姑媽把她帶到花園，那里有幾株藍色的花。姑媽問她：認識這花嗎？她說不認識。從沒見過——這花這么漂亮，簡直夢幻一樣。姑媽說在中世紀的修道院，教士們很喜歡在庭院里種這花。它們不僅能觀賞，花葉能食，藥用，更是勇氣之泉。這文藝復興時期的名花，圣母瑪麗亞就用它裝飾袍子。在中世紀的歐洲，士兵們上前線之前，都要在酒杯里插上它，高喊：“琉璃苣，給我勇氣?！?/p>

姑媽跟她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男子。但他爸爸性格暴烈，動輒發(fā)火罵人，還動手。而另一方面，他媽媽控制欲特別強，任何事情都要自己做主，從不聽別人意見。聽心理醫(yī)生說，這樣家庭出身的人很容易得精神病。出于這方面的畏懼，她退縮了。她沒有再愛過別人，為此后悔了一輩子。

姑媽說，有這么一個傳說：你手捧一朵琉璃苣，默念愛人的名字，把它投入水中。如果花瓣在水中立住了，則愛情長久。如果花瓣隨水漂走，則你們有緣無分。

她沒有試，她不想把幸福的機會交給概率，她要的是自己的努力。

姑媽也贊成她：“什么是指引？就是心的方向。那家族病可能會在幾年后，十幾年后，幾十年后顯現(xiàn)?？晌覀儾皇菫闆]發(fā)生的未來活著，我們要活眼下?！?/p>

姑媽給了她幾棵琉璃苣，她養(yǎng)得非常好。這勇氣之花也幫她超越了自身的局限。家人一個個相繼離開，對男友是怎樣的打擊？那些昏暗的歲月，他是怎么度過的？他心里的安慰是什么？他得怎么安慰自己，才能笑得出來，陽光燦爛？他得需要多少勇氣，才敢來追求她？

真的深愛一個人，就有保護他的欲望，她再不想讓他受這樣的罪了。她要給他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和力量。她要和他一起穿越黑暗，找到心底的光明。不管他們共同生活的時間有多久，都是她最珍貴的所有。

“那遺傳病叫什么？”

Anita告訴我。我沒聽懂。后來又忘記查了，也便一直不知那是什么。但這個琉璃苣的故事，一直深深留在我的記憶里。

跟大部分人一樣，我最初出門是旅游，到一個地方，都是奔著最著名的景點去的。很快我發(fā)現(xiàn)當?shù)厝巳サ牡胤礁猛妫晕胰ズ蛷d、當?shù)厝说牟耸袌?、理發(fā)館、圖書館……

比如在非洲，除了那些著名的景點，我還溜達到餐館、賭場、紅燈區(qū)、貧民窟、高官豪宅、兵營、漁港、蠻荒部落……我看到的就不僅僅是大家在電視上看到的熟悉然而缺乏人的溫度的熱帶雨林景觀或者有紡錘樹的枯黃色的旱季風光，而是破爛混亂的街區(qū)、被歐美文明世界沖洗的半吊子酒吧、夜市、市政府廣場，與我平靜而友好地交流的是那些頭頂水罐的鄉(xiāng)村婦女，婚禮上的平民新娘，單純可愛的兒童，尚且淳樸的黑皮膚男人，各種現(xiàn)實，狡猾而幽默的公共事務工作人員，他們一個個血肉鮮活，充滿人的溫度，帶著生存、生活的簡單歡笑，或者平靜的憂傷，即使大街上的乞丐，也坦誠得可愛，保持著作為人的道德和尊嚴。他們也許是文盲，但是卻像智者一樣面對著貧窮、疾病痛苦和生命的自然本色。

在外面，我們能遇到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事情，不一樣的生活，進而，也能遇到不一樣的自己。有人永遠在過一樣的生活，今天就能看到20年后的自己。但旅行能讓我們看到生活的另外一種可能。對自己和世界的探索永無止息。

我曾在葡萄牙遇到一個老人，他安享著幸福富裕的晚年，但45歲那年，挫折連連，他覺得這痛苦快承擔不了了，準備放棄生命。一個雨后的早上，他來到一片田野，準備再看一眼兒時給他夢想的地方。他看到，泥濘中，一個腳印里的藍天。“沒有過不去的山，只有停下的腳步。虧得我活下來。生命中還有這么多美好的事情?！?/p>

旅行如生活，有山窮水盡的困頓，也有柳暗花明的回轉(zhuǎn)。調(diào)整計劃，知道取舍，懂得收放，也便從容自如。我再不被世俗的價值觀所綁架，不再追求把自己變成別人。我終于遇到了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