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陽光

郭金龍

許陽光站在后山上焦急地等著，張強很長時間沒回來，卻一遍又一遍爆炸式地連發(fā)微信，讓許陽光千萬千萬要老老實實地站原地別動，說，你一會兒就能瞧見我凱旋而歸。

許陽光情緒低落，盡管張強不厭其煩地提醒他這個苦命的同學，也振作不起他的一點精氣神兒。因為這種無聊的強制性的驅離，讓他心生抵觸和逆反情緒，他無時無刻不想馬上離開，顯然是怕熟悉的人看見他在這里等人。如果他一走了事，也就沒人可憐他的身世和生活上的困境，他繼續(xù)在工地上挑磚掙錢的活計，也就徹底泡湯了事。家就在眼前不遠的地方，可許陽光卻不敢現(xiàn)在回頭看上一眼，他想無論如何都要等到老同學帶來的好消息。那種無解的矛盾，讓他心里異常糾結

奶奶在沒有病倒之前就告訴許陽光，后山堂子供奉的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奶奶說的后山堂子是座廟，許陽光大了一點兒聽人說，這座后山堂子是得道的高僧來這里講經(jīng)授業(yè)的殿堂，也是那些篤信佛教的和尚和俗家弟子們討論經(jīng)學心得的地方。講授的課程無外乎《地藏經(jīng)》《金剛經(jīng)》，還有《心經(jīng)》和《大般若經(jīng)》等。盡管是些佛教的入門經(jīng)典，但在許陽光的家鄉(xiāng)，影響深遠，信眾甚廣。不少在這里聽過佛經(jīng)課程的信徒，后來也成為得道的高僧了。

許陽光的爸爸許大江記事的時候，每逢初一十五，常跟三寸金蓮的小腳奶奶去后山堂子念經(jīng)拜佛。后山堂子雖然不算大，卻是十里八村最有名氣的古老建筑。廟宇建筑格局是坐北朝南，廟門在東南角上，三進三的院子，有前廳和鐘樓，中間是大雄寶殿，后面是和尚和尼姑食宿的廳堂，東西兩廂是藏經(jīng)樓和講經(jīng)的殿堂。但廟的四周長滿了高大的松柏，有幾百年的歷史了。青磚黃瓦，松樹和柏樹被風這么一吹，濤聲陣陣，讓人們感到這人間的妙處是何等寂靜而神圣。

廟的西邊是水井，還有廟里的地產(chǎn)，土質肥沃，打下糧食足夠和尚一年的吃喝用度，可能略有盈余。

許大江還說，趕上了那場大革命，破四舊，立新功，不讓群眾搞封建迷信活動了，比許大江大幾歲的紅衛(wèi)兵小將，一幫人排著整齊的隊伍，敲鑼打鼓，浩浩蕩蕩地來到后山堂子，他們普遍手腳利落，三下五除二摧毀了門樓，打碎了香爐，推倒了大鐘，搬倒了佛像，連那些陪伴佛像左右的金剛羅漢，也沒躲過這場災難，小將們就這樣輕輕松松地把后山堂子的命給革了。廟里的和尚尼都還了俗，幾年下來，廟宇的房舍倒的倒，塌的塌，就剩下幾塊散落的青磚，一片片殘破的瓦當。廟宇四周的古松柏樹被生產(chǎn)隊集體砍伐下來，這些賣木材的收入，過了幾年，大宗支出之后，還有大筆的盈余。廟是不在了，但廟的廢墟上還是有人前來祈禱。聽人說很靈驗。許陽光不知道這是怎樣一件事情，可奶奶知道，許陽光覺得奶奶和這后山堂子有什么秘密的聯(lián)系。

許陽光生活的村子是個旅游區(qū)，新開發(fā)不久。好像這種遠在深山的地方都有一種說不清的誘惑力，還有什么古建筑，發(fā)展旅游，那個奶奶口中的后山堂子也得重修。許陽光的家就在這后山堂子的腳下，那條村路到這里就算是到了終點，后山堂子重修的施工工地是在半山腰上，許多施工材料需要人們用肩膀挑著，或者用手推車載著走盤山道上山。許陽光就在山下的坡地上給重修的后山堂子建筑隊挑磚挑瓦，磚瓦是青色和黃色，屬于仿制秦磚漢瓦那種，很有一些古老文化的味道。

許陽光必須一天挑滿三十次磚瓦到山腰的建筑工地，挑一次有五十斤的重量，差不多要走半里地的路程，才能掙到三十元錢，然后把錢交給爸爸，這樣他將放心地擁有下學期上學的資格。而且他現(xiàn)在讀的是高二，開學時，他就上高三了。這個暑假，他計劃著要掙滿一千二百元錢，算上去年的，他總共能有兩千多元錢。如果情況好的話，這個工程不會完工，他在寒假、明年的暑假，還能掙上兩千多，加在一起就是四千多，每天拿到錢的時候，他都在想，離自己的夢想又近了一步。他不想面對爸爸那張憂愁的苦瓜臉，可他不得不天天面對。他知道爸爸是支持他這樣做的，爸爸說自己是個失敗的父親，他沒盡到責任，對于這個家他感到愧疚。

許陽光希望后山堂子的重修工程，一直這樣干下去，總也不完工。他是縣城高中學習成績最好的一個，如果連上大學的學費都能在這幾個假期掙出來，他就有信心考上一所名牌大學。

原先，許陽光的家鄉(xiāng)是個窮山村，開發(fā)旅游業(yè)，城里人開始注意那些真山真水的地方，離城里遠的許陽光家鄉(xiāng)保持著最原始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用農家飯，住農家院，吃齋念佛，還有享受古老文化熏陶的機會，這個偏遠的鄉(xiāng)村就成了城里人旅游的好去處，許陽光所在的村子順理成章地開發(fā)旅游了。許陽光的鄰居們靠旅游掙到了錢，發(fā)家致富了。許陽光家情況和別人家不一樣，奶奶年事已高，整天躺在病床上。媽媽因為生活勞頓，家里的煩心事多，兩年前就神思恍惚，大腦神經(jīng)出了問題，整天就說呵斥許大江的一句話：還不出去掙錢？！

每逢這時，許大江總是無奈地搖頭，他七尺高的漢子眼睛里就噙滿淚花。他是有一把子的力氣，但他沒有多少文化，沒有科學種田的基礎，更沒有經(jīng)商創(chuàng)業(yè)的本錢。他去外地城市打過幾次工，這年頭光有一把子力氣不行，他掙不到多少錢，有時還被工頭把工錢給拖欠了，所以，他只能窩在家里，指望家里那幾畝按人頭承包下來的耕地過活。除了一家人的吃吃喝喝，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剩余的收入提供給這個日子艱難的家庭享用。

許陽光懂事，每次都不自覺地用衣袖偷偷地擦下眼淚，心里止住顫抖，止住悲憤，然后出去幫爸爸干活。

許陽光挑起擔子開始向山路上走去。他心里想再過幾天，就是他十八歲的生日了，他將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要挺起腰來做人，他要為老爸爭口氣。

一想到爸爸，就想起他們的家原來不是這個樣子，那時，家里有幾畝肥沃的承包地，最起碼這個家的生活開支沒有多大問題，還能有些余錢供他上學。可是，三年前這種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開發(fā)旅游資源，別人家都有奔富的勁頭，他們家卻越奔越窮。那幾畝地因為是在路口的地方，村里說要蓋賓館，說好了要換和他家差不多的好地，可賓館蓋好了，村里的賓館卻成了村主任張二愣子家的，換給他家的地也不是村主任家的好地，而是村主任外出打工的侄子開荒的山邊子沙漏地，地下是石頭，地上是沙子，一年下來，汗水灑了一千遍，就是沒有好收成。許大江是個犟種，一氣之下找張二愣子辯理。

許大江見到驢性霸道的村主任，說，還我地來！張二愣子早有準備，回應說：你家祖祖輩輩種的山坡地，統(tǒng)共也打不了多少正經(jīng)糧，過的都是苦大仇深的窮日子，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美得你鼻涕泡都出來了吧？

許大江還想爭辯幾句，可張二愣子二話不說，告訴許大江，愛上哪告上哪告去。說完話轉身關上樓門，張家的親戚放出狼狗，把許大江攆出張家大院，他差一點被狗咬傷。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許大江讓張二愣子這么一折騰，一氣之下，就找到了鄉(xiāng)政府，指望政府出頭，壓倒這股歪風邪氣，讓老百姓有個過上好日子的盼頭，可鄉(xiāng)里來人調查了兩天，臨走時告訴許大江，村主任是為了全村發(fā)展經(jīng)濟，改善投資環(huán)境，他要敢闖敢試，才能找到致富之路。許大江再到鄉(xiāng)里討要說法，鄉(xiāng)干部大多跟張二愣子穿一條連襠褲，見他就躲，還起哄說精神病來了，有幾個要公正辦事的干部想出面調解，卻被大多數(shù)人排擠，成了孤家寡人，吹不起風浪，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許大江沒辦法，他得讓一家子老小有碗飯吃，就在村口搭個馬架子，辦了手續(xù)，進了一些日用百貨，開個旅游商品經(jīng)營小賣店，可張二愣子怨恨許大江告他“黑狀”，三天兩頭找人來小賣店搗亂。許陽光的爸爸賠了一筆錢，就倒閉關門了。

那時，奶奶又在病床上告訴許陽光，去求求后山堂子的觀世音。后山堂子的大雄寶殿主體剛剛完工，請人雕刻的藝術佛像也已經(jīng)就位了。奶奶這么一說，管他心里頭信不信佛，他還是按照奶奶的吩咐默默地去了。就是那次他看見有工程隊在干后山堂子的重修工程，村里已經(jīng)有人承擔了工程的附屬工作，比如往山上挑磚。這個工程是仿古建筑，活細，需要建筑工期時間也長，許陽光就下定決心要挑磚掙錢，別人能干的他也能干，別人不能干的，他還是想干，況且他不比別人差，如果人家追問他的年齡，他會說自己十九歲了，已經(jīng)符合他們招工的年齡，這樣就萬無一失了，他特殊的家庭環(huán)境，讓他過早地明白了人生的道理。他上前跟人家說情，開始工程隊的老板并不同意，他說一個念書的孩子，干不了這個累人的活計，況且要是讓人發(fā)現(xiàn)是童工，會吃不了兜著走，不是一件鬧著玩的小事情。工程隊的老板已經(jīng)看出許陽光是個人小鬼大的孩子，那來回轉動的大眼睛告訴他許陽光在年齡上說了謊話，可他聽了許陽光的家庭情況，可憐他的遭遇，讓許陽光攬下了挑磚的活計。許陽光對他的工作程序逐漸熟悉，已經(jīng)干了很長時間，沒發(fā)生什么差錯，這時工程隊的老板就讓許陽光停下挑磚的活計。實際上是張二愣子發(fā)現(xiàn)許家的小孩子到山上干活掙錢，他就找了工程隊的老板，要挾人家工程隊，如果讓許家的孩子繼續(xù)挑磚掙錢，他就在寺廟用地上讓他們難堪。工程隊知道強龍壓不住地頭蛇，況且承包這項工程他們已經(jīng)使盡了全部力氣，不能因為一個孩子，耽誤自己掙錢，也就答應了張二愣子的無理要求。

許陽光求助無果，只能挑著一擔空筐下山。路上卻碰到了他的同學，也就是張二楞的兒子張強。張強詢問了許陽光事情經(jīng)過，說，這事情交給我辦，你在這里等著，聽我消息，等我來了就有人找你上工。也不知道張強在他父親張二愣子面前使了什么手段，果真有人找許陽光上山挑磚。當張強跑著來到后山的時候，離老遠就揮著胳膊向他喊：事情辦成了！

許陽光不知道自己說些什么感謝的話，看見喘著粗氣的張強跑到他近前，他張開雙臂，將高大的張強抱住，張強則反手將許陽光抱起，在后山的山腰上轉起圈來。

許陽光繼續(xù)往山上走，那條山路越來越高，他穿著用自己掙的錢買的黃膠鞋，把路踩得越來越閃亮，越來越光滑，從遠處看這條路非常顯眼，他昨天在南山打柴的時候看過，有一陣子他為他的杰作興奮過，但不久就又沉默了，他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路邊的草長勢很好，那些小刺槐樹還是他們在小學上勞動課時栽下的，鄉(xiāng)里把刺槐樹叫“希望樹”，把這片林子叫“希望林”。

這已經(jīng)是第三十次了，跟許陽光一起挑磚的鄉(xiāng)親已經(jīng)回家了，人家臨走時勸他：“你這孩子太要強，天熱，就少挑點吧，錢不是一天掙的。”他想讓愁苦的爸爸高興一次，所以今天他調整一下勞動計劃，挑滿三十次的時候，再往山上多挑兩次，就兩次，問題不大。但今天確實像人家說的那樣，天熱，他身上不知出了多少汗，現(xiàn)在頭上的汗流得越來越多，腳越來越沉，他感覺到他的黃膠鞋可能是被蹬露了鞋底子了。大腳趾碰到了熱燙燙的沙子，好像有什么濕乎乎，黏稠的東西箍在了腳趾的下面，腳鉆心地疼起來。他想放下?lián)樱纯此軅哪_，想想再有十幾米就到地方了，他沒停下，可再往前走幾步的時候，許陽光沒有注意前面有塊不大不小的山石就在路旁，他不小心把前面的磚挑子撞在山石上，磚挑子被山石彈了起來，許陽光已經(jīng)沒有那么大的力氣控制扁擔和磚挑，被彈起的磚散落下來，砸到他的腿上，還有腳上，他又被扁擔的慣性，推出去，在山路上下滑，幸好被一棵小槐樹卡住。他不省人事……

許陽光醒來時是在縣醫(yī)院里，爸爸愁苦的臉比往日更愁苦。見許陽光醒了，帶著哭腔喊：陽光，陽光！

那個晚上許陽光沒有睡著，反復想著自己可憐的身世，可憐的生活，還有身邊為他擔心的爸爸，如果這種生活持續(xù)下去，可能爸爸也和媽媽一樣精神崩潰下來。如果爸爸倒下了，許陽光最后的希望也就破滅了。他氣憤了，覺得這世上不能沒有公道。平靜下來，他想到有困難的時候別人無法從根本上救你，只有你自己救自己。

許陽光興奮了一陣子，突然想扭過頭來，看見爸爸把他的書整整齊齊地擺放在病床頭頂?shù)牟课弧Ｋ嫦肽眠^書來看看，因為那是他的希望，是許陽光爸爸的希望，也是這個家庭今后的陽光。

許陽光想到病床上的奶奶，想到眼神總是慌亂的媽媽，想到自己的前途，想到自己的名字，他覺得照亮他黯淡生活的，不僅僅是知識能夠給他帶來的光明，還有堅強和勇敢。

第二天早晨，許陽光偷偷地跑出醫(yī)院。他當時是被撞暈的，只是一些皮肉傷。爸爸以為是兒子怕花錢而跑出醫(yī)院，就跟著許陽光，想把兒子追回來，跑到一個大院門口的時候，許陽光爸爸才發(fā)現(xiàn)，兒子進的是縣紀委大院，許陽光的爸爸明白了兒子的心思。

張二愣子倒了，是被許陽光這個孩子告下的，是縣委書記親自督辦的案子。有一陣子許陽光走在鄉(xiāng)里的大街上，人們都圍著許陽光問這問那。

那時，許陽光就像個英雄，可許陽光心里酸酸的，想到那些群眾，也真想告訴他們，人是要有覺悟的。正像人們說的那樣，公平和正義也許會遲到，但不會缺席。他沒心思在人們的贊許的眼神中當那個英雄，他是個高中生，他有學習任務，就像農民心里時刻想著土地，想著發(fā)家致富之路一樣。他想到讓他惦記的學校，想到他的課本。聽說縣里派下了駐村第一書記，專門研究幫助村里貧困人口致富奔小康。

那個曾經(jīng)幫助過許陽光的同學張強來醫(yī)院看他，事情的發(fā)展讓他們感到復雜得無法接受，甚至讓他們懷疑他們之間的友誼是否能夠繼續(xù)下去。他們沒想到討論大人之間的關系，能不能影響到他們，他們也不想大人們之間的矛盾，會阻礙他們同學之間的來往。說不想上一代人的事情是假話，他們心里免不了都有些擔心的成分，但想一想之后就過去了，他們畢竟有他們的活法。張強問許陽光說：我們還是好朋友嗎？

許陽光說：我們是同學，當然是朋友。

許陽光出院沒幾天，學校開學的時間到了。

臨上學那天，奶奶又說讓他到后山堂子看看的話，那兒很靈驗。許陽光笑笑，答應奶奶有時間一定會去看看，就坐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