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財(cái)貓

大倉

出了地鐵站口，禇小菊沿著一條草地間的小道兒斜穿了過去。不遠(yuǎn)處就是自己租住的慧琳小區(qū)。月牙如鉤，這城市里倒顯得寧靜了許多。林立的高樓孤傲地矗立在黑夜中，層層疊疊的窗戶俄羅斯方塊般地疊向高空?；椟S的路燈下，幾棵香樟樹在燈影里搖晃著。天空與稀疏的幾顆星星相接，仿佛在竊竊私語。

禇小菊覺得有些反胃，便蹲了下來，可她只是干嘔了幾下，什么也吐不出來，胃部便有一陣火燒火燎的悸動。她今晚只喝了兩杯紅酒，并沒有喝多，可她的胃卻格外難受。

她知道楚天鶴又是在消費(fèi)她。每當(dāng)碰到了不順心的或者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兒，楚天鶴總愛拉著自己來到這間不起眼的小酒吧。小酒吧平日里生意冷清，沒有大酒吧那種人聲鼎沸的聒噪，很適合私密交談。而每次來，她倆都會點(diǎn)一瓶紅酒，找一個昏暗的角落坐下來，聊上半夜的私密話。

今天離下班還有幾分鐘，楚天鶴便滿面春光來到了禇小菊的眼前，說：“好久沒一起坐坐了，老地方？”

同事小雪看似有些尷尬，她腆臉說：“領(lǐng)導(dǎo)，咋這么偏心？”小雪說這話的時候，其實(shí)內(nèi)心并沒有半點(diǎn)兒惱恨，化解尷尬罷了。

楚天鶴看著小雪，說：“要不——你也來吧。”

小雪聽出來了，楚天鶴說這話的時候，“要不”這兩個字遲疑不干脆，匆忙之中難掩有些不情愿。

小雪說：“不了，老公今晚加班，婆婆和孩子都眼巴巴在家等著呢?！?/p>

楚天鶴便對小雪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在楚天鶴說想一起坐坐這話的時候，禇小菊似乎已經(jīng)猜到了楚天鶴為什么要拉自己去喝酒。麥克的女人今天又來公司啦，和他大吵了一架摔門而去，沒人知道他們吵了什么。而后，麥克便打電話把楚天鶴約了過去，兩個人又私密地待了足足個把小時。

一個成熟的女人，就是碰到了多么尷尬多么悲傷的事情，她也總能微笑從容地不露一絲的痕跡。從麥克的辦公室里出來的時候，楚天鶴是滿面微笑的樣子，邀約禇小菊的時候，楚天鶴還是這個樣子。

這晚，楚天鶴點(diǎn)了一瓶有點(diǎn)年份的拉菲，不便宜也不很貴。要結(jié)賬的時候，楚天鶴倒是硬把著禇小菊的手不放，任由她結(jié)了。這晚，兩杯酒下了肚，禇小菊這才隱隱約約地感到：麥克和女人吵架，果真和她楚天鶴有關(guān)。

女人的心眼窄小，有時候很敏感，也很準(zhǔn)確。楚天鶴坦率地說，她沒覺得自己有多冤枉，因?yàn)樗龑偙O(jiān)麥克的確是有那么些好感，兩個人之間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甚至也多多少少有那么點(diǎn)兒曖昧。

麥克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麥克是他在國外就讀時的名字，可他回國后，在場合上還喜歡用這名字。只有在公司需要簽字的時候，他的筆端才會停滯那么一兩秒，仿佛想起該簽上自己的大名：張亞洲。

楚天鶴說起了那次她和麥克去武漢參加一個產(chǎn)品推介會的事情。當(dāng)時他們正碰上了疫情爆發(fā)。在封城的那些日子里，兩個人出不去又回不來，整天窩在一幢樓里，煲電話粥。兩個人聊的時間長了，話題自然就很多。麥克聊到了自己的家庭。楚天鶴聊的是大學(xué)里自己至今難以放下的那段初戀。

麥克說老婆齊芳和自己在國內(nèi)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的。后來，麥克去了美國，讀了幾年的博士。畢業(yè)后，他本想留在美國發(fā)展的，可眼見著自己和齊芳都將過了最佳婚姻年齡，而且齊芳又是那么執(zhí)著地一直在等著自己，于是麥克心一橫就回來了?？苫貋淼哪菐啄昀?，一開始總覺得缺少些激情，過得并不像以前戀愛時幻想得那么幸福。

第二年，他們就有了寶寶，一個叫嘉琪的女孩子。丈母娘也隨之來到了家里，丈母娘對嘉琪可算得上是無微不至，從襁褓中到幼兒園，再到現(xiàn)在的小學(xué)三年級，都是丈母娘一個人抱著牽著一路走過來的。

丈母娘是上海人，一個寡居多年的上海老女人，說話有些嗲聲嗲氣，心眼兒小，心機(jī)重，性子有些脆弱，見不得人哪怕是一丁點(diǎn)兒的臉色。

記得有一次回家，麥克脫掉了襯衣進(jìn)了臥室。丈母娘依舊殷勤地將襯衣接了過去?？刹灰粫海掀琵R芳就拿著這件襯衣進(jìn)來，指著衣服肩膀處的那個血紅的口紅印兒要他解釋。麥克心中無鬼自然不怕，只是淡淡然然說了一聲“我也不知道咋弄得”，就沒有了下文，依舊賴在床上看手機(jī)。麥克知道，這事兒是越描越黑。

齊芳怒了，先是狂風(fēng)暴雨般狂躁了一陣兒，然后就是破口大罵。最后丈母娘進(jìn)來，趕走了齊芳，自己鳥語般地和麥克叨叨了很久。這次，麥克唯一能聽懂的就是“這世界花花得很，男人得學(xué)會自重，這樣才能有自尊”。

也就是從這一天起，麥克和齊芳有了裂痕，而且各自壓在心底。這場曠日持久的冷戰(zhàn)，就像北冰洋上的冰裂，如果沒有外力不會再裂，卻也難以縫合。

麥克說，后來他還是竭力回憶了他那一天的行程。他覺得有一個細(xì)節(jié)讓他覺得有些可能，那天晚上下班乘電梯，和公司的一幫女孩子碰頭了，嘰嘰喳喳整整一電梯間的女孩子。見麥克進(jìn)來，大家一下子噤若寒蟬，誰也不說話。麥克站在最前排，面對著電梯門，他努力不去看不去想后邊，但仍然覺得身后涼颼颼的。

麥克想：這口紅印兒說不定就是那個時候哪個女孩子惡作劇故意印上的，或許是大家都在擠的時候哪個女孩子一不小心蹭上的。他至今清楚地記得，那天的那些女孩子有些詭異。等他走出電梯，聽見身后像是洪水沖開了閘門，“哇”地笑成了一團(tuán)。

口紅這事兒讓麥克覺得自己確實(shí)有些冤枉，更有些疑惑。這些事兒都是麥克在武漢隔離的那些日子里告訴楚天鶴的。而楚天鶴又在今天晚上告訴了禇小菊。

禇小菊至今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會被楚天鶴盯上，成為她的閨蜜的。

楚天鶴是自己部門的頂頭上司。但一件事兒令禇小菊看不慣她：部門一共五個人，有兩個常年在外面出差，平日里說是部門開會，也基本就是她禇小菊和小雪兩個人。每次開會，楚天鶴先是連呼自己“哀家”咋咋的。每逢聽到這些，禇小菊就渾身不自在，這哀家也能隨便稱呼？

而獨(dú)自面對禇小菊一個人的時候，楚天鶴又總自稱是“本家”。禇小菊和楚天鶴本是兩個不同的姓，雖姓氏讀音相同，可壓根兒就不是一家，五百年前也不是。

禇小菊心里明白：這是經(jīng)理在和自己故意拉近呢。

今晚兩個人一起落座的時候，禇小菊就料到了今晚的話題。楚天鶴先有些醉意朦朧，話也開始多了起來，禇小菊這才驗(yàn)證到自己第六感官的靈驗(yàn)。

這天晚上，楚天鶴除了流露出和麥克有那么點(diǎn)曖昧外，更多是想表白自己并沒有想破壞人家的安寧。她甚至腆著臉，自言自語地說，大家都這么互有好感，相互慰藉，該多好！

作為對楚天鶴掏心掏肺的回報，禇小菊也聊了聊自己。過了下個月23日，禇小菊就年滿32歲了，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家里人先抗不住了。

在地上蹲了這么長時間，禇小菊覺得好受了一些。她看了看眼前的草地，嗅到了草地芳香，又想起了健健。

健健是她撿來的一只小流浪貓。今晚她蹲的地方就是她和健健生死相交的地方。那天晚上加班，回來的時候也是這么一個景色。禇小菊沿著這條充滿詩意的小道匆匆而來。她聽到了一只小貓咪聲嘶力竭的聲音。她打量四周，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蜷縮在草叢里的健健。健健正絕望地圍在一只大黃貓的尸體邊兒哀鳴。

這晚，禇小菊將健健抱回了宿舍。這一晚，健健也在禇小菊的懷里待過了瑟瑟發(fā)抖的一晚。

禇小菊進(jìn)門來，健健第一個撲了過來，撒著嬌要禇小菊摸摸頭。禇小菊進(jìn)了房間，放下了背包，用腳推了推床邊兒的塑料凳子，算是騰出了一個地方，在床邊兒上坐下來。

禇小菊推開了健健，一把撈過了還在身邊猶豫的大貓安妮。從床頭的抽紙包里順手扯出了一張白紙，先是麻利地擦了擦安妮的眼淚，然后從床頭拿起一個小藥瓶子，給安妮點(diǎn)著眼藥。

安妮雖然有些掙扎，卻也還在可控范圍內(nèi)。禇小菊懂得：它的掙扎只是象征性的。

安妮是一個純種的名貴貓，卻患有眼瞼外翻。同事亮子給她的時候還真不知道。禇小菊只知道這是亮子從寵物市場花了兩千多買來的。買回來還沒幾天，亮子就帶夠了。亮子說什么也要把安妮送給禇小菊，而且反復(fù)聲明分文不收。

禇小菊不是可憐安妮，而是可憐亮子。亮子這么一個大大咧咧的小伙子，他怎么會有耐心帶這只貓呢？看見安妮整天以淚洗面，禇小菊還認(rèn)為是亮子照顧不周。可禇小菊好生伺候了好長一段時間，卻仍然沒見好轉(zhuǎn)，便帶去寵物醫(yī)院看了醫(yī)生。醫(yī)生告訴禇小菊：這是一種先天性生理缺陷，這種病發(fā)生概率不高但也不少，是貓與生俱來的，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做眼瞼修復(fù)手術(shù)。

禇小菊在手機(jī)上扒拉一下自己的工資卡，發(fā)現(xiàn)她的工資卡里僅僅夠這次的手續(xù)費(fèi)。這個月她繳了水電費(fèi)，給爸爸轉(zhuǎn)過去一千買豬崽兒，又給妹妹匯去了六百生活費(fèi)，楚天鶴拉自己出去的那次還花了四百多，還有……還有……可禇小菊還是毫不猶豫地給安妮做了修復(fù)手術(shù)。

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弟弟。妹妹褚小荷好在還有些聽話，屬乖乖女的一類，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名大三的學(xué)生了。而弟弟就有些讓全家人格外揪心，也更讓父母傷心。都說棍棒底下出孝子，可禇小菊眼見著爸爸拿著根小棍兒，從小學(xué)一直敲到高二，也敲不動了。爸爸膩了，不敲了，弟弟也干脆躺平不學(xué)了。

弟弟先是跟著遠(yuǎn)方的四叔去北海拉魚販魚，可弟弟吃不了苦，也挨不了魚腥氣，便說啥也不肯去了。

弟弟又開淘寶店。弟弟可謂是一個泡妞高手，網(wǎng)上和一個個小姐們兒打得火熱，但生意卻是一塌糊涂，貨賣得不多。一個月里他只接了十幾單，其中有一半還被退了回來。

前些日子父親來電話，說弟弟戀愛了，是鄰莊的一個小姑娘，兩個人同歲。父親還說，他和娘都偷偷去看過這個女孩子，模樣兒怪俊的，比弟弟強(qiáng)。

記得父親這次給禇小菊打電話，先是高高興興地說了這件事兒，然后嘆了一口氣說：“唉，咱家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你媽有病，下不了地，里里外外全靠我一個人……前些年，家里的那點(diǎn)兒家底兒都供你上大學(xué)了，后幾年緊接著又供你妹妹上大學(xué)，現(xiàn)在你弟弟又談上戀愛了，這定親的彩禮，逢年過節(jié)的走動，還有你還得隔三差五地給弟弟個仨瓜倆棗的，讓弟弟領(lǐng)著媳婦到城里看個電影耍耍感情啥的，這也需要不少?！?/p>

父親說了以上這些，沒好意思深說下去，撂下了一句“就這些，你得節(jié)省著花”，就匆匆掛掉了電話。

提起弟弟褚家山，禇小菊就覺得有些氣憤。當(dāng)年父母為了要這個男孩，可謂是挖空了心思。先給自己辦個殘疾證，找個借口生三胎，不罰款?？墒聝翰粌H沒辦成，反倒被辦事兒的坑了不少一筆錢。父母接著又想將妹妹送人。本已經(jīng)找好了人家，可妹妹天生伶俐，哭著鬧著死活不去。無奈，父母只好作罷。眼見著母親的肚子一天天吹氣球似的鼓脹起來，父親只有東跑西顛，最后也沒有湊夠三胎的罰款，就死豬不怕開水燙了，由它去了。

想起父親在覬覦自己的錢包，禇小菊就覺得有些心虛。禇小菊畢業(yè)后，先是到一家醫(yī)療器械企業(yè)做了兩年的試驗(yàn)，后來覺得自己年齡逐漸大了，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害怕整天跟這些試劑打交道，危害了健康，于是就辭職來到了現(xiàn)在這家公司。

跳槽本來是應(yīng)該漲工資的，可禇小菊的這次跳槽伴隨著跳行，缺少相關(guān)的工作經(jīng)歷，所以不管她在這行當(dāng)里干了多長的時間，到了另一個新公司，從事一個新的行業(yè)，她就是一個新手，工資也不得不跟那些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娃兒一樣從頭開始。所以連續(xù)幾年來，禇小菊的銀行卡也存不下多少錢。

禇小菊第一次出來租房，是跟別人合租的。六十幾平方米的地方，住了姐妹三個。她是最后一個搬進(jìn)來的，自然也是住最暗最小的那間屋子。

禇小菊也不是沒有算過，租這樣的房子，按租金除以平方的單價來算，簡直貴過三星級的大酒店?？伤粋€窮學(xué)生，剛剛跨出校門不久，能有什么法子呢？只要省錢就行。于是，她也就湊和著住了下來。可誰知，和她合租的那兩個姐妹又不知是從事哪種行業(yè)的，晝伏夜出。她們那神神秘秘的舉止，禇小菊至今想想就有些害怕。

多虧亮子送的安妮，禇小菊總算是有了個能跟她說話的伴兒。

平日里，安妮也被關(guān)在這間小黑屋子里，吃喝拉撒也一并就地解決。為了幫助安妮解決拉撒，禇小菊特意買了一個塑料盆，里面堆滿了砂子。好在安妮也算乖巧，不管屙了尿了，自己都會很自覺地到這塑料盆里解決，然后自己扒沙埋下。網(wǎng)上賣的貓砂能吸臭，放在房間里味道也不大，可禇小菊舍不得給安妮買貓砂。每隔三天她都得端著個貓屎盆子，先把埋滿了貓尿貓屎的舊砂倒進(jìn)垃圾桶里，然后再到小區(qū)邊兒上的工地上偷點(diǎn)黃沙端回來。累歸累，禇小菊總算有了個依靠。

安妮不僅為自己帶來了樂趣，也為自己壯了不少的膽兒。要在以前，只要一回宿舍，除了匆匆下廚房做點(diǎn)吃的，禇小菊一般就是窩在床上看書。她的床上堆滿了書籍，其中不少是在她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年，從同學(xué)丟棄的書堆里撿來的。還有她工作之后從網(wǎng)上購買的幾套。書不少，卻一本本都被禇小菊翻了個底兒朝天，因?yàn)樗灰腔厮奚?，沒地兒轉(zhuǎn)悠，就只能窩在床上看書，天天如此，日復(fù)一日，幸好這時候開始有了安妮。

禇小菊租的第二套房子還是和別人合租。

這次房間大了一點(diǎn)兒，大概也就有個八十多平方米的樣子。和她合租的原來是一男一女。兩個人原來素不相識，也是網(wǎng)上碰巧合約的。后來，也許是兩個人都覺得孤男寡女一間房子里進(jìn)進(jìn)出出有些尷尬，就又約了禇小菊。可沒出小半年的工夫，那一男一女竟然搬到了一起居住，成了戀人。

禇小菊放下安妮，摟過可憐巴巴瞪眼看著自己的健健，安撫了一下她那顆被冷落了的心兒。禇小菊覺得最容易滿足的就是這健健。這不？只撫摸了短短的幾分鐘，健健竟然偎依在自己的懷里打起了呼嚕。

妹妹來電話了。禇小菊不用看就知道是妹妹的電話，因?yàn)樗o設(shè)置了特殊的鈴聲——一個稚嫩甜甜的貓叫。禇小菊覺得這聲音很適合用在妹妹這兒。

妹妹氣喘吁吁的樣子，“姐哎，爸去你那兒了沒有？”

禇小菊有些疑問：“他來干嘛？再說他又不知道我住在哪兒，怎會來這兒？”

“爹是被咱那弟弟氣糊涂了，爹說這會兒他鐵了心不管了，還說他就想出去走走?！?/p>

褚小荷還說，娘不見了爹，才讓鄰居大伯打了電話問她的。

禇小菊有些擔(dān)心起來。禇小菊有些疑惑，她住的地方從來不會告訴家里人，妹妹怎么會知道？褚小荷最后又吞吞吐吐地說：“爹向我要了你的地址，我給了?！?/p>

禇小菊更疑惑了。妹妹有些歉意，苦笑著說：“你忘了，上個月你還給我寄了一雙鞋子，我就把快遞上的地址念給他了?！?/p>

禇小菊有些著急。妹妹補(bǔ)充說：“不過我給爹說了，說姐住的地方常搬家，也不一定準(zhǔn)確，你去的話一定千萬提前聯(lián)系一下?！?/p>

禇小菊此時倒有些平靜下來。妹妹那邊卻著急起來，“姐，你可得抓緊點(diǎn)兒，抓緊點(diǎn)兒找找，爹就連咱的小縣城也沒去過幾回，那些大城市更……”

隨后妹妹又發(fā)過來一個鄰居大伯的電話號碼，讓她有什么事兒就先打這個電話，先告訴他，他再告訴娘。

禇小菊說：“我知道弟弟的手機(jī)，咋還用打給別人家？”

褚小荷急了：“娘說弟弟去媳婦家了，一個多月也沒見到影子了，你就按我說的，娘說家里人的電話他根本就不會接！”

放下電話，禇小菊趕緊撥了父親的手機(jī)，手機(jī)關(guān)機(jī)。禇小菊心想：但愿爹這是在賭氣，但愿爹哪兒也不會去。

禇小菊熄燈躺下，將湊過來的健健推到了一邊。

窗外有或明或暗的燈光照進(jìn)來。伴隨著夜空中飛機(jī)飛翔的聲音，這城里的夜空越發(fā)變得空空蕩蕩，遙無邊際。禇小菊仿佛覺得自己就是這漫無邊際中的一只小蛾子，飄蕩著，于是她便愈發(fā)恐懼起來。黑影里，禇小菊見兩只貓又皮打皮鬧地滿屋子亂竄。先是安妮“嗖”地一聲從自己的頭上跳過，接著就是健健跟著追了過來。健健一跳，竟然踩到了自己的頭發(fā)。

禇小菊有些煩。就在安妮剛剛再次掠過自己頭上的那一剎那間，她狠狠地在安妮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安妮“喵”地一聲鉆到了床底。健健倒是看懂了什么，躡手躡腳地從床邊溜了下去。兩只貓好久再也沒有了動靜。此時，屋子里安靜了許多。

這一夜，禇小菊幾乎一直瞪著眼，瞅著天花板。好在明天是休息日，也不用起早上班。平日里，每逢星期六，禇小菊都可以這么美美地賴床，躺上大半天，直到肚子“咕嚕咕?！卑l(fā)表意見了才肯起來。

禇小菊又想起了自己眼前的處境。她的眼前又浮現(xiàn)著楚天鶴那被高檔化妝品包裹下的一臉蒼白的樣子。楚天鶴一喝酒就單純，傻傻地笑著，還像自己妙齡十八似的。這天晚上，楚天鶴還告訴禇小菊，“真要是麥克的妻子沒完沒了地鬧，我打算辭職，另找一家公司?！?/p>

“我要是走了，你來當(dāng)部門經(jīng)理?！币姷椥【沼行┮苫蟮臉幼?，楚天鶴笑了笑說，“我說的是真的，你跟了我好幾年了，能力足夠，姐會在背地里幫你?！?/p>

說這話的時候，禇小菊的眼睛迷離著，“我在總監(jiān)那里說話還算是有點(diǎn)分量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誰叫咱倆是這么貼心的姐妹兒呢。”

對于升職，禇小菊聽得多了，而每次她只當(dāng)是一陣耳旁風(fēng)。在以前的公司，老總也不下十幾次暗示過她這樣的話語?？傻椥【站褪菦]有等到過一個真正的結(jié)果。為啥？她禇小菊咋會知道？她想就憑著和麥克的關(guān)系，她楚天鶴在這里順風(fēng)順?biāo)?，她肯另辟天地?/p>

不過禇小菊也知道老板似乎對自己也有印象。就在前天，她在電梯上還碰到了老板，老板正送客戶。

碰見老板，禇小菊有些心慌?？杉热慌龅搅?，她又不能把伸進(jìn)電梯間的腳再抽回來，于是禇小菊只好硬頭皮故作鎮(zhèn)靜地走了進(jìn)去。

老板見了禇小菊，笑了笑，問了句：“禇小菊吧？”

禇小菊點(diǎn)頭，身子往前一欠，嘴角上露出了一絲微微的笑，算是打過了招呼。

“我知道你呢，不錯，好好干?！钡椥【詹恢览习暹@句話是否有心。禇小菊只能用微微欠身和微笑點(diǎn)頭來回應(yīng)。說完這句后，老板又繼續(xù)和客戶嘀嘀咕咕地說起上市融資的事情。作為一個老員工，這些話禇小菊全都聽得懂。

當(dāng)時，禇小菊心里好緊張。禇小菊和老板接觸的機(jī)會不多。她甚至懷疑老板是怎么關(guān)注到自己的。想著這些的時候，禇小菊覺得臉頰有些躁熱，頭腦也一下子變得虛無縹緲起來。

禇小菊還在夢里，就有人來敲門。

禇小菊有些煩，翻了一個身，用枕巾纏了腦袋，捂住了耳朵。禇小菊真想破口大罵，自己這一夜本來就被折騰得沒怎么睡好，剛剛想迷糊一下，誰這么討厭！

禇小菊有戀舊的情懷，自己已經(jīng)從那個狹窄的居室里搬出來好長時間了，可還是會時不時地想起那里。她想起那些晝伏夜出的小姐姐們，畢竟她們在這個社會里也算不上什么壞人。禇小菊又想到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人家二房東可是一對準(zhǔn)小夫妻呀！人家不也是提前跟自己打過招呼，下個月就請師傅來裝修新房嗎？想到這里，禇小菊醍醐灌頂一般，咕嚕一下子翻身起來，她突然想起了妹妹昨晚上打電話告訴她的那些事情。

莫非父親真地來了？果真！

敲了門，見沒人開門，父親正蹲在樓道依著樓道墻根兒吸煙。

見開門的正是禇小菊，父親疲憊的臉上溢滿了微笑?！鞍“?，總算找到了。”父親說這話的時候，聲小得幾乎是自言自語。

也不知咋地，禇小菊脫口叫了一聲“爸爸”。這一叫，禇小菊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著實(shí)也讓父親吃了一驚。在家里，禇小菊和褚小荷姐倆一向是不叫“爸爸”的，因?yàn)槟锓磳?，都得叫“爹”。娘說，這“叭叭”的，喚豬呢？禇小菊知道，在他們老家，喚豬起來吃食或咋地，大部分也是這么叫的。娘也不許禇小菊和褚小荷姐倆叫“媽”，因?yàn)樗X得這是城里的公家人叫的。記得有一次，褚小荷反問弟弟褚家山咋就能這么叫，娘只說了一句：“弟弟是男人，和你們不一樣！”

父親“唉”了一聲，隨著進(jìn)了禇小菊的臥室。

因?yàn)槿思夷菧?zhǔn)兩口子還沒起床，盡量要減少些走動，減少些動靜。禇小菊示意父親掐掉煙頭，父親便狠狠地猛吸了一大口，憋在胸里，然后不情愿地遞給了禇小菊。禇小菊接過煙頭，走進(jìn)了洗手間，丟進(jìn)坐便器里，“嘩”地一聲沖掉了。禇小菊走進(jìn)了廁所的那一刻，父親將煙吐了出來，屋里頓時煙霧繚繞起來。禇小菊趕緊打開了陽臺上的窗戶，兩只手在空中不停地劃拉著。

站在自己的房間里，父親有些詫異。他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再看看站在眼前的女兒。因?yàn)橐咔?，女兒又一年多沒回家了。不是女兒禇小菊不想回家，是他不讓回。因?yàn)橐咔檫€沒結(jié)束，不管是回去還是回來，都得隔離，期間還得去做幾次核酸。

父親看著女兒，久久沒有說話。

安妮大了，見來了生人，躲在床底大氣不敢出。健健就不一樣，它幾乎是忘了昨天晚上挨的那一巴掌，從床底鉆出來，伸著懶腰，“喵喵喵”地叫著過來討喜歡。

父親瞅見了，問：“就這腚大的地方，還能養(yǎng)貓？”

禇小菊笑了，指著床底哂笑地說：“還有一只，兩只。”

父親瞪大了眼睛，吃驚的樣子，然后苦笑起來，“還……還……兩只？就這么點(diǎn)地方，你當(dāng)是咱家里，屋前屋后東間西間的，咋弄？”然后父親又疑惑地說：“怪不得工作好幾年了，也沒見你剩下多少錢?！?/p>

禇小菊有些尷尬，卻笑了，說“俺弟弟花了我不少，都是我打他支付寶上的，還有俺妹妹的生活費(fèi)，都是我微信轉(zhuǎn)的?！备赣H便不語了。

禇小菊笑起來：“俺這兒就這風(fēng)俗，家里養(yǎng)貓招財(cái)，招財(cái)貓，招財(cái)貓，貓多財(cái)才旺?！钡椥【詹恢喇?dāng)?shù)赜袥]有這風(fēng)俗，她也是靈機(jī)一動，隨口說出來的，安慰父親呢。

父親還是沒說話，手指在衣兜里搓揉著。

禇小菊知道父親的煙癮又上來了。在他們老家，父親高興了抽煙，心情壞的時候抽煙，不好不壞的時候也抽煙。反正，老煙民啦，煙不輕易離手。禇小菊沒好意思拉過父親的手看看。但她確信，父親夾煙的那兩根手指，一準(zhǔn)比以前還黃，像是一截枯干了許久的老樹枝，老皮老肉皺皺巴巴、焦黃焦黃的樣子。

禇小菊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有些悲情，“再說，我每次回到宿舍，有這貓陪著，我不孤單，也不寂寞?！闭f這話的時候，禇小菊故意裝出高興的樣子。

父親說話了，“那就養(yǎng)……一只唄。”

禇小菊這回兒真笑了，說：“那我上班了，一只貓，就這間小屋，豈不會更孤單？”

父親說也是，那就養(yǎng)兩只吧。

禇小菊怕父親心疼，忙著解釋，說她養(yǎng)貓不費(fèi)太多的錢，兩只貓，一只是同事送的，一只是自己救下的，都沒花錢。她說，她的貓吃不慣貓糧，也沒見過小零食，她禇小菊吃啥就給它們吃啥。怕貓尿貓屎有味兒，她平日里多開窗戶，三天換一次貓砂，也都是小區(qū)西邊兒建筑工地用完剩下的，免費(fèi)。

禇小菊還想說些什么，父親倒有些焦躁不安起來。他抬起手看看手腕上那塊三十多年的老機(jī)械表，說，我也該走了，人家大巴等著，別誤了趕不上。

禇小菊的眼淚幾乎一下子要流出來。有一年年假回家，她沒搶到火車票，坐過一次。光說是這大巴價格便宜，可坐上去用不了半天，你這這渾身上下就會被顛簸得散了架。

父親起身拍拍屁股要走，禇小菊有些急了，說：“等一會兒，就這陣兒，賣早餐的還不一定出攤兒。”

父親咧嘴笑了笑：“我來的時候挺早，也知道你們這些城里的孩子起得晚，就趁早在樓下吃了……油條剛炸出來的，軟和，大城市里的油條就是香。”

禇小菊知道父親這次不一定撒謊。從妹妹給自己打電話算起，到現(xiàn)在也足有八九個小時了，還有加上父親離家出走母親沒有發(fā)現(xiàn)的那段時間，怎么算下來也得二十幾個小時，不吃點(diǎn)兒什么，父親一定會扛不住的。

父親轉(zhuǎn)身的一剎那間，禇小菊就想哭。因?yàn)樗吹搅烁赣H背后那幾道深深的印子，這是父親在公園排椅上躺過的痕跡。

父親走出了家門，禇小菊跟著送了出來。父親一邊走一邊說：“也是，養(yǎng)兩只貓也好，你們起碼都有個伴兒?！?/p>

禇小菊跟著下來，沒有說什么。

禇小菊告訴父親，等她做完了這個項(xiàng)目，再換工作的時候也好找工作，工資也可以往高里要一點(diǎn)，家里的條件也會跟著寬裕一些。禇小菊還說，不是她不想回老家發(fā)展，是她真的不能回去。這里的機(jī)會多，老家縣城里沒有這樣的企業(yè)，她回去了，就更沒有出頭之日了。臨了，禇小菊又試探著說：“要是您同意的話，妹妹畢業(yè)了，我也想讓她過來，俺倆租一套房子住一起，一起照應(yīng)著一起打拼?！?/p>

這次，父親盯著禇小菊看了許久，沒有說什么。盯完小菊，父親繼續(xù)回過頭來走路。下到樓底，禇小菊還在試探勸父親，“我給你網(wǎng)上訂一張高鐵票咋樣？幾個小時就能回家?！?/p>

父親回過頭來，對著禇小菊說：“我已經(jīng)買了回程票了，先給人家錢了，不能白瞎了，這人啊，咱得講信用呢，人家老板準(zhǔn)點(diǎn)兒在那邊的馬路邊兒上等著呢?！?/p>

父親還說，坐高鐵得轉(zhuǎn)車，自己怕回不了家，坐這趟大巴，在村后公路的邊邊兒那就能下，三四里地，近不少，一腳就能到家。

禇小菊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父親卻說：“看過你了，我也就滿足了，我這次來就是為了看看你，家里也都挺好，真的沒有別的事情?！?/p>

禇小菊竟然默默流起淚來，目送著父親遠(yuǎn)去。

回到宿舍，禇小菊整理了一下床鋪。這是她這么多日子里星期六起得最早的一次。就在禇小菊掀起枕頭的時候，發(fā)覺自己的枕頭底下壓著一疊兒錢，紅紅的，扎眼，有五六張的樣子。

禇小菊鼻子一酸，又流起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