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里的故事

夏天是旋覆花的季節(jié)，也是鴨跖草的季節(jié)，雖然它們都喜歡生長在潮濕之地，但是，一個喜陽，一個耐陰，讓人們對夏天產(chǎn)生不同的感覺，仿佛一個人有著兩種脾氣稟性，卻都有各自的好，圓潤又通達(dá)，豐富又和諧。

如果我和小朋友們一起去河邊割草，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旋覆花，開著黃金色的花朵，像一個又一個小太陽，把整個夏天烘托得暖洋洋的，蝴蝶因此而翩翩起舞，蜻蜓為此而矯健翔空，早已爬上枝頭的蟬更是“知了，知了”地喧囂不停。北宋由寇宗奭編著的《本草衍義》記載旋覆花：“其香過于菊，行痰水，去頭目風(fēng)。其味甘苦辛，亦走散之藥也?！笨梢?，小小的旋覆花在歷史的深處已經(jīng)閃耀出光芒，年復(fù)一年地婆娑在人們的視野中。

如果我沿著縱橫于廣闊稻田間的細(xì)瘦的水渠行走，就會看到茁壯生長的各種野草，把水渠裝點得生機(jī)盎然，剛剛從地下抽上來的清澈的井水從雜草間穿過，歡快地奔向田野，仿佛這些水知道自己承擔(dān)著某種神圣的使命并樂于犧牲自己、甘于奉獻(xiàn)。濃濃的綠色之間，散布著星星點點的藍(lán)色，是鴨跖草小巧的花朵，因為藍(lán)色花比較稀少的緣故，每次看到鴨跖草的花，我都禁不住要停下腳步，仔細(xì)地打量一番。它生得實在別致，兩個藍(lán)色的花瓣像兩只豎起的耳朵，一左一右對稱著向上展開，一片白色半透明的小花瓣，在兩個藍(lán)色花瓣中間的對稱軸上不偏不倚地向下展開，六個雄蕊三長三短，長的向斜下方延伸，短的向斜上方展開，中規(guī)中矩，絕不凌亂。整朵花看起來仿佛是精雕細(xì)刻出來的。綠色、藍(lán)色都是冷色調(diào)，再加上渠水的清冽，行走在水渠邊自然有一種清爽之感，只是必須當(dāng)心腳下的路況，一不小心就可能從窄窄的田埂上滑到汪著淺水的稻田里，弄得一腳泥可不是好玩的。

那時，父親是生產(chǎn)隊的水稻技術(shù)員，從水稻育苗到收割，都是父親做技術(shù)指導(dǎo)，哪塊田該澆水，哪塊田該施肥，哪塊田該除草，都在父親的眼里心里存著。澆水的任務(wù)直接由父親完成，施肥、除草則由其他社員共同完成。因此，整個夏天，父親的腳步要一次又一次地把生產(chǎn)隊幾百畝稻田來來回回地丈量許多遍。無法猜想，父親一個人踏著清晨的露珠或頂著正午的烈日，獨自行走在稻田間，心里會想些什么，是戀著他勤勞的妻子，還是想著他正在成長中的兒女？或者他想的是稻田里的一切？有一點我敢肯定，一天之中，他必定會若干次停下腳步，坐在干凈的地方，卷上一根旱煙，慢慢地抽上幾口，在短暫的悠閑中解去積攢的疲勞。

父親總是天剛麻麻亮就已經(jīng)行走在田埂上，腳上一雙水靴，肩上一把鐵鍬，看這塊稻田的水澆足了，堵上渠口;再看那塊稻田的水蒸發(fā)完了，就打開渠口，讓清冽冽的井水灌溉著綠油油的秧苗。等我一覺睡到自然醒，天已大亮，洗過臉之后，母親會吩咐我：“上稻田，找你爸回來吃飯?！庇谑?，我就心情愉悅地向著生產(chǎn)隊的稻田出發(fā)。因為稻田在村東頭，所以我是迎著朝陽行進(jìn)的，稍一抬頭，就能看見剛剛升起不久的火紅的太陽。

哪里找得到父親啊，我不過是走到村頭，在離家最近的一塊稻田邊徜徉，一邊撥弄草尖上閃著白光的露珠，一邊玩各種各樣的野花野草，偶爾會被稻田里“噼哩啪啦”甩著尾巴的鯽魚吸引住目光，或者看著青蛙鼓起腮幫子“咕呱、咕呱”地叫……在我玩得興趣盎然的時候，父親扛著鐵鍬，自稻田深處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叵蛭易邅?，我趕緊迎上去，拉著他的手說：“我媽讓我來叫你回家吃飯?！备赣H多半會笑瞇瞇地看著我說：“這就回。你先回去吧?！比缓?，走向水渠，清洗粘在靴底、靴幫上的泥。得了命令的我，馬上屁顛兒屁顛兒地往家里趕，見到母親就迫不及待地大聲說：“我爸這就回來了。”過不多會兒，父親出現(xiàn)在院門口，把鐵鍬靠在墻上，徑直走向堂屋，拿起水瓢，從缸里舀水洗臉。

我喜歡看父親洗臉，看他寬闊的手掌在臉上從下到上、再從上到下來來回回地搓，嘴里發(fā)出“噗噗”的聲音，等他洗得差不多了，我就把毛巾遞到他手上。經(jīng)過清水的潤澤，父親的額頭更加光亮迷人。

夏季里的某一天，父親從田地回來，興高采烈地對母親說，水渠里長出一株荷花，剛有一片小小的葉子。聽到話音，我立即追問：“為啥不挖到家里來？”要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自家的院子里有一株荷花啊！母親說，栽不活的，荷花需要在泥里生長。我雖然沒有親眼見到父親說的“荷花”，但是，我的心里從此有了荷花的生長，后來在中學(xué)語文課本里先后讀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以及周敦頤的《愛蓮說》，荷花就在我的心里變得茂盛起來。

今年正月初六，享年九十歲的老父親無疾而終，他去得那么突然，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以至于在后來的一段時光中，我常常覺得心里突然空出一大塊兒。有心寫一些紀(jì)念性的文字，都不知從何處下筆。常常想起童年時的一些舊事，一些發(fā)生在夏天里的故事。

（采薇，本名王麗紅，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華散文》《散文百家》《青島文學(xué)》《唐山文學(xué)》等報刊。著有個人文集《深紫色的憂傷》。）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