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商古道銀元案

江永年

清同治年間一個春日的下午，在徽州城北二十多里外的箬嶺古道上，走著五六個肩挑箬葉簍的壯漢。

領(lǐng)頭的壯漢身材魁梧，劍眉高挑，他叫謝富來。他原本是休寧縣龍富鎮(zhèn)上開館授徒的武師，為躲避太平天國戰(zhàn)亂，拖家?guī)Э谳氜D(zhuǎn)來到徽州箬嶺古道旁的大西坑，租地刨食謀生。

大西坑沒有田，村民要吃米飯只能砍柴挑到十五里外的許村鎮(zhèn)賣了買米。這年夏天，謝富來挑了兩百多斤的柴火去許村鎮(zhèn)叫賣。正在跟人交易時，忽見街道上的人群驚叫著四下逃散，一頭發(fā)瘋的大水牛正在追趕一個紅衣小女孩。

眼看小女孩就要命喪牛蹄之下。危急關(guān)頭，謝富來奮不顧身地沖過去，伸手抓住了大水牛的兩只犄角，大喝一聲，將大水牛摔倒在街道上。

小女孩得救了，眾人無不交口稱贊，聞訊趕來的小女孩的父母更是感激涕零?？芍x富來只淡淡說了句“孩子沒事就好”，便轉(zhuǎn)身去米店買米了。

沒想到第二年春天，有個姓吳的老頭找上門來，自稱是漕溪鎮(zhèn)上大茶商謝老板的管家，專門來請謝富來去幫謝老板挑茶葉。一季春茶下來，至少能賺二十塊大洋。有這樣的好事，謝富來當(dāng)然不會忘記左鄰右舍，提出要帶上幾個同村人。

吳管家一口答應(yīng)了。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他們不但要翻山越嶺走箬嶺古道，將謝大老板收購加工的黃山毛峰從幾十里外的漕溪鎮(zhèn)挑到大西坑，然后再走小路挑到幾十里外的朱家村碼頭裝船。

茶葉挑完后，過上十天半月，他們還要去朱家村，把謝老板從上海匯來的銀票兌換出的銀元，走箬嶺古道挑回漕溪鎮(zhèn)。

這回，他們挑的箬葉簍里，明里說是謝老板從杭州買來的綾羅綢緞，其實在每擔(dān)箬葉簍里的綢緞內(nèi)都藏著一千塊現(xiàn)大洋。

這也是當(dāng)初謝大老板舍近求遠(yuǎn)，讓吳管家親自登門去請謝富來給他們挑茶葉的原因，他這是用雇挑夫的工錢在請押送幾千塊大洋的鏢師呀！

有武藝高強的謝富來帶隊，每次都能將幾千塊大洋平安送到漕溪鎮(zhèn)。別的挑夫每人可得一塊大洋，謝富來還能得到吳管家悄悄加賞的兩塊大洋。

謝富來卻用這兩塊大洋買來大米，平分給幾個伙伴，因此贏得大家的愛戴，幾個人好得像親兄弟似的。幾年來，從沒有在路上出過岔子。

可是這一回，因為從朱家村起程時晚了半個時辰，雖然路上加快了腳步，到達(dá)漕溪鎮(zhèn)時天已昏黑。吳管家收貨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擔(dān)，而挑擔(dān)的方大頭也不見了蹤影。

一千塊大洋，當(dāng)時能買五六萬斤大米呀。謝富來和幾個挑夫還有謝老板的家丁趕緊提著燈籠分頭去找，可找遍方圓幾里，也沒找到方大頭。

謝富來明明記得，快到漕溪鎮(zhèn)時，方大頭還跟在隊伍后面，怎么就掉隊了呢？這方大頭不是他們村的，而是幾百里外的安慶人，據(jù)說在謝老板上海的茶莊做事兩三年了。這回他是受謝老板之托把從杭州買的綢緞走水路送到朱家村，然后放進(jìn)箬葉簍包裹兌換出來的銀元。

本來謝富來讓他走在隊伍中間，可走著走著他就落在了后面。好在古道上每隔三里路都有歇腳的涼亭，謝富來和同村的伙伴們都會等他跟上，這才沒有掉隊?？扇f萬沒想到，這都快到謝老板家門口了，方大頭竟然失蹤了。

第二天一早，謝富來和另外四名挑夫又分頭去找，方圓十幾里都打聽過了，可就是沒有方大頭的消息。方大頭連同那一擔(dān)裝了一千塊大洋的箬葉簍，就這樣神秘消失了。

是方大頭見財起意，帶著這一千大洋遠(yuǎn)走高飛了，還是惡人瞅準(zhǔn)機會，擒住落單的方大頭，謀財害命毀尸滅跡了呢？無論什么情況，這都是一樁大案。謝老板人在上海，吳管家不敢怠慢，趕緊叫人去徽州府衙報案。

官府派人來勘查現(xiàn)場、了解情況后，又馬上派人去安慶明察暗訪，看看那方大頭是不是已經(jīng)潛回老家了。

轉(zhuǎn)眼半個多月過去了，方大頭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大家都猜測，這方大頭十有八九是帶著一千塊現(xiàn)大洋去沒人認(rèn)識的地方逍遙快活了。

可萬萬沒有想到，方大頭的父親竟帶著方大頭的兩個哥哥，從安慶趕到徽州，找到漕溪鎮(zhèn)向謝老板要人來了。

謝老板還在上海，吳管家非常友善地勸告他們，這個案子徽州府衙正在調(diào)查，謝家損失一千大洋，希望他們互相理解，不要無理取鬧。

可是方家父子蠻不講理，說他們家老三是替謝老板挑大洋失蹤的，他們不找謝家要人找誰要人去？

吳管家吵不過他們，只好叫家丁將他們擋在門外，隨他們鬧去。結(jié)果方家父子在謝老板家門口叫罵了兩天，就不見了人影。

吳管家和謝老板的家人們都松了口氣。可是做夢也沒想到，這天早上，有個老漢急匆匆地跑來告訴他們，謝老板家的祖墳被人刨了！

刨人祖墳，這得有多大仇恨呀？！不用說，這定是安慶來的方家父子干的。之前，大家還懷疑他們是賊喊捉賊，假借方大頭失蹤，再向謝老板敲一筆?？涩F(xiàn)在，有人懷疑這方大頭真的身遭不測了。

方家父子還一不做，二不休，竟然惡人先告狀，將謝老板告到了官府，一口咬定是謝老板雇的幾個挑夫謀財害命，將他們家老三方大頭毀尸滅跡了。

對于這毫無根據(jù)的猜疑，官府當(dāng)然不會輕信。方家父子三人便在府衙門口哭鬧喊冤，痛斥知府大人與謝老板官商勾結(jié)，草菅人命。

為了不落人口實，知府大人只好命人去傳謝富來等人前來對質(zhì)。沒想到的是，另外四名挑夫很快被帶到公堂，謝富來卻在頭天晚上離家出走了，衙役只好把他妻子帶來問話。

盡管這四名挑夫如實供述了當(dāng)天一路走來的經(jīng)過，還請官府把他們在箬嶺古道每隔三里歇腳時見過的人證傳來問訊，證明他們的清白。方家父子卻一口咬定，如果不是他們相互勾結(jié)謀財害命，那領(lǐng)頭的謝富來為何畏罪潛逃？八成已帶著一千大洋贓銀遠(yuǎn)走高飛了。

謝富來妻子立即叫屈，說她夫君一向疾惡如仇，絕對干不出這種喪盡天良的壞事。他悄悄離開家，一定是去找那私吞一千塊現(xiàn)大洋的壞人去了。

雙方各執(zhí)一詞，但都查無實據(jù)。最后知府大人只好拖延時間，說等捕快找到謝富來后再審此案。至于方家父子刨人祖墳，本該嚴(yán)懲，但念其親人神秘失蹤，生死未卜，決定暫時收押，等謝老板從上海回來后再作處罰。

方家父子雖然不服，但還是被關(guān)押起來，再也不能去漕溪謝老板家撒野了。而遠(yuǎn)在上海的謝老板得知自己家的祖墳被刨，老祖宗的尸骨扔了一地，立即丟下茶葉生意，日夜兼程趕回徽州漕溪老家。

幸好吳管家已讓人把被刨的墳?zāi)剐迯?fù)原貌，才沒讓他看見祖宗尸骨散落一地的場景。謝老板跪在祖宗墳?zāi)骨凹腊菡堊锖?，立即趕到徽州府衙擊鼓鳴冤，要求官府嚴(yán)懲刨他祖墳的方家父子。

方家父子可不是省油的燈，當(dāng)堂反告謝老板用人不察，以致他們家老三方大頭身遭不測，要求謝老板賠償三百塊現(xiàn)大洋。雙方各不相讓，而重要證人謝富來又不知所蹤，知府大人只好再次延期審理。

一轉(zhuǎn)眼，又過了大半個月。知府大人正考慮繼續(xù)拖延審理古道銀元案的時間時，離家出走的謝富來忽然主動跑到徽州府衙投案自首來了。二十多天不見，謝富來瘦了一圈，顯然吃了不少苦。

知府大人立即升堂，并傳方家父子和謝老板到場。當(dāng)著方家父子仨和謝老板的面，面黃肌瘦的謝富來說出這些天自己的行蹤。原來他還真是尋找神秘失蹤的方大頭去了，他沿著徽商古道，一路找尋，一直找到了方大頭的老家安慶府桐城縣。還在方大頭他們家附近蹲守了七天七夜，最終還是沒見方大頭蹤影……

有了謝富來的證詞，方家父子更加一口咬定，他們家老三方大頭已經(jīng)身遭不測，就算不是謝富來等人謀財害命，那也是被奸人所害，再次要求謝老板賠償他們?nèi)賶K大洋。

事已至此，謝老板也無話可說，最終賠了方家父子一百塊大洋，唉聲嘆氣地走出了徽州府衙。而方家父子則拿著一百塊大洋，得意揚揚地離開了徽州府，回安慶桐城老家去了。

謝富來緊走幾步追上了垂頭喪氣的謝老板，先為自己沒帶好隊讓方大頭落單失蹤向謝老板表示歉意。謝老板說這方大頭是在他手下做事的，這次也是他親自指派的，不干謝富來的事。損失了一千一百大洋，對他來說也不算什么。關(guān)鍵是方大頭的父兄刨了他們家的祖墳，讓老祖宗尸骨拋了一地，真是愧對列祖列宗?。?/p>

謝富來安慰了謝老板幾句，忽然又問謝老板這方大頭為人如何？謝老板想了想才說，這方大頭平時不怎么愛說話，還有賭錢的惡習(xí)，不過還算精明能干，能夠獨當(dāng)一面。

謝富來微微一笑，說：“這就對了，剛才我暗中觀察方大頭父兄三人，拿到您賠償?shù)囊话俅笱螅粋€個面露喜色，所以，我覺得這里面一定有文章?！?/p>

謝老板嘆了口氣說：“這事就這樣算了吧，我過兩天就回上海打理生意了，明年我還找你挑銀元?！?/p>

謝富來毅然道：“謝謝您的信任，我……我一定要查明真相！”

三個月后的一個早晨，在遠(yuǎn)離徽州的安慶府衙外，有個肩扛麻袋的魁梧漢子正在擊鼓鳴冤。眾衙役將他帶上大堂后，他打開不停蠕動的麻袋，放出一個嘴里塞著臭襪子，渾身五花大綁的男人來。

被驚了美夢的知府大人打著呵欠，一拍驚堂木怒吼：“大膽狂徒，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綁架人質(zhì)，該當(dāng)何罪？”

魁梧漢子毫不畏懼道：“草民綁的不是人質(zhì)，而是一個私吞東家茶銀畏罪潛逃數(shù)月的奸詐小人，還請知府大人明察?！?/p>

經(jīng)過審問，才知道魁梧漢子是來自徽州府的謝富來，而被他綁送安慶府衙的奸詐之徒，就是當(dāng)天偷偷帶著一千塊大洋遠(yuǎn)走高飛的方大頭。

原來上回謝富來悄悄離開徽州尋找方大頭，雖然在安慶桐城方大頭家門口蹲守七天七夜沒見到他的蹤影，但謝富來已從他安慶桐城的一個老本家口中得知，前幾天曾見方大頭回過家。為了誘方大頭露面，花光盤纏的謝富來故意返回徽州，并主動投案，證明方大頭確實失蹤了。

結(jié)果賊喊捉賊的方家父子自以為計謀得逞，從謝老板手中又敲詐到一百塊大洋返回桐城后，一開始還讓方大頭隱姓埋名千萬不要回家，過了兩三個月，便松懈了下來，方大頭開始偷偷半夜?jié)摶丶抑小?/p>

可是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謝富來的祖上也是桐城人，他的老本家就住在方家附近。結(jié)果被謝富來瞅準(zhǔn)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其逮住，用麻袋裝了扛到安慶府衙大堂。

開始審訊時，方大頭還百般狡辯，說自己是被人搶劫了一千大洋的擔(dān)子，無法向東家交待才逃回桐城老家避難。但衙役很快在他身上搜出了幾十塊現(xiàn)大洋和一百兩銀票。在鐵的證據(jù)面前，狡猾的方大頭只好低頭認(rèn)罪。

原來當(dāng)晚快到漕溪鎮(zhèn)時，挑著銀元故意落單的方大頭原路返回走了四五里，將箬葉簍棄于荒野之中，然后帶著一千塊大洋按早就計劃好的路線，潛回桐城老家。當(dāng)徽州府派人去安慶調(diào)查后，他又跟父親和兩個哥哥定下了賊喊捉賊的毒計?？上麄儥C關(guān)算盡，還是被較真的謝富來人贓俱獲。

消息傳到徽州府，大家無不蹺起大拇指夸獎謝富來是個重情重義、有勇有謀有擔(dān)當(dāng)?shù)臐h子！謝老板還專門從上海趕回徽州，親自登門向謝富來表示感謝。方圓百里的徽商們都紛紛來到箬嶺古道旁的大西坑，請謝富來給他們挑大洋……

選自《山海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