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從三屆援藏到定居西藏,陳人杰的地域變遷不僅僅是一次空間跨越,更是一個重建內(nèi)心的過程,換言之,是一個將“高原”“雪域”“極地”內(nèi)置于自己心靈與創(chuàng)作的過程。
浙江詩人熱愛邊疆和異文化,陳人杰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老年章德益、中年鄙人以及80后的盧山等,都是。這種地域的大跨越,將一個人一分為二(我稱之為“地域分裂癥”),然后通過身心的接納、文化的認同,以及持續(xù)的創(chuàng)造,重新將自己合二為一。沃爾科特說:“要改變你的語言,必須改變你的生活?!钡赜虻淖冞w、生活的巨變,是個人理念與詩的雙重自覺,幾乎稱得上是一次自我救贖,如此,陸游說的“換氣骨”是可能的,“新我”的誕生也是可能的。
陳人杰將西藏認作“故鄉(xiāng)之上的故鄉(xiāng)”,而我將他的地域變遷看作是一個從“小天臺”到“大天臺”的過程。他的家鄉(xiāng)浙江天臺,是佛教天臺宗發(fā)祥地和道教南宗創(chuàng)立地,天臺宗思想出自龍樹,以《妙法蓮華經(jīng)》為宗旨,是漢地佛教最早創(chuàng)立的宗派。那么,陳人杰離開天臺,來到更大、更高的天臺——西藏,既是一次“背井”和“離開”,更是一種文化尋根和精神溯源,是“另一個我”在召喚,冥冥之中還有某種宿命色彩?!斑@片高地/不是缺氧和蠻荒的聯(lián)姻/也不是藏風(fēng)淫雨的修辭學(xué)/而是崩裂的血管找尋生根的母詞”(《黑頸鶴》)。“異鄉(xiāng)人”“外來者”闖入一片靈地、一個異度空間,以他的謙卑、耐心和熱愛,把“異鄉(xiāng)”認作“原鄉(xiāng)”,久而久之,詩人就嬗變?yōu)橐粋€“他鄉(xiāng)的本土主義者”。
江南寫作或在江南寫作,好的一面自然很多很多,無需多言,特別是魏晉南北朝和南宋以來,江南文化已成一個偉大傳統(tǒng)。但其中,不好的一面也不少,譬如江南寫作容易自戀、偏狹、潮濕、粘稠,今人也如此,現(xiàn)代文學(xué)中,許多作家都是離開江南后成長、成熟起來的。因此,陳人杰的地域變遷具有一種果斷的“自我革命”的意味,當然,情感上的矛盾和沖突依舊存在,這可以從《與妻書》等比較個人化的作品中讀出端詳和況味,“我一直不知道有另外的旅車/另外的顛簸。在那里/甚或到老,我用掉了一位女子/一生的光陰/和需要三十四省市版圖來安慰的心”,這樣的詩句十分動情。但他對江南式的“自戀”和“沉溺”顯然是警覺的:粘稠的自我中心主義,濕氣太重的寫作,膨脹、沉淪、變形變異,還有才子氣與才子的窮途,等等。陳人杰用“離開”的方式排除這種“濕氣”和“粘稠”,并且像柯勒律治在《自知之明》中寫到的那樣:“虛榮的蠕蟲:生命、死亡、靈魂、肉體——/忽視你自己吧,盡力去認識你的上帝!”
但陳人杰的“上帝”不是偶像和一神教,除了含有佛教“空”“無有”“非相”“清凈”“般若”“涅槃”等世界觀和科學(xué)論,還具有苯教、薩滿教等原始宗教萬物有靈的色彩和籠罩。雪山、冰川、峽谷、荒野、河流、湖泊……是他反復(fù)吟哦、書寫的對象,它們都具有靈性和神性,具有一種澄明之光,確切地說,是一種“砥礪的寒光”,“只有砥礪的寒光,被稱之為最后的、純粹的精神”(《米堆冰川》),他深知西藏的“巍峨”需要“以謙卑表達”,深知大道至簡:“由簡入繁,化繁為簡/將曲折、幽咽改寫為單純、新生的快樂”(《唐卡》),他同樣深知圣域的啟示無處不在:“這天空的法螺,吹送/無量光、壇城里的萬水千山/與六座山峰,編排出六字真言”(《孜珠山》)。佛有三十二相,孫悟空有七十二變,詩人也擁有“自我他者化”的法術(shù),與此相對應(yīng)的,則是“他者自我化”,兩者是交融、合一的。陳人杰常常在自己詩中化身為一個西藏的孩子(就他移居西藏的時間來說,的確還是一個孩子歲數(shù)),這個孩子,是男孩也是女孩,“為那走失的小羊哭泣”“為在公路上撞死的阿爸哭泣”,在“低低的人世間”仰望并歌唱“高高的雪原”。詩人也愿意化身為“西風(fēng)中喊疼的樹”并深扎于貧瘠,化身為“人生潦草”卻有“冰雪、卑微眷顧”的牧草。他甚至在曠野的石頭上看見了親人和人類自身:“又有一次,我從那曲回來/看見曠野里的石頭凍得通紅/像孩童的臉。而另一些石頭黑得像鐵/像老去的父親/它們散落在高原上,安然在/地老天荒的沉默中/從不需要人類那樣的語言。”(《凍紅的石頭》)除了“自我他者化”,他詩中另一個顯著特征是“以小見大”,以“小”為切入點,從具象、具體出發(fā),逐步抵達并融入高原的宏闊與蒼茫、奧秘與神圣。在他眼里,“露珠是一座廟宇”“湖岸,這件秋衣恍若穿在一粒鹽身上”。“一粒粒的寧靜/細小、慢、純粹的寧靜/成就天地大美”(《米堆冰川》)?!拔?,以家國之名/負裂而行,以小見大光明”(《加玉大峽谷》)。當然,并不是說陳人杰抱住了“小”,就丟掉了“大”,“大”和“小”、“一”和“萬千”的關(guān)系,在他筆下是辯證的、互嵌的、交織的?!疤斓仂o謐/我是一,也是萬千丘壑/仿佛置馬匹于萬世云外”(《桑丹康桑雪山》)如此,“一”和“萬千丘壑”并行不悖,仿佛已置身空茫與度外。而《山海間》和《光的譜系》兩首小長詩,更多具有“以大見小”的特點,有一個比較大的框架結(jié)構(gòu),個人情感、經(jīng)驗主義與西藏的“超驗”形成復(fù)調(diào),一并交融、跌宕、演進,但始終貫穿了一種強烈的抒情性和主體意志。
走在蒼山的斜坡上/迷魅和母性是愛的兩面/山路如臍帶,從落葉中跑來的孩子/仿佛已在秋天轉(zhuǎn)世(《卓瑪拉山》)
這是陳人杰的自我期許,也是一種重生渴望。我一直贊同“中國文學(xué)需要邊疆精神的鼓舞”的觀點,某種程度上,“邊緣”能夠激勵“中心”、反哺“中心”。要知道,大洪水后,人類是從高地走向低地的,然后散居世界各處。今天,自我的確立、心內(nèi)的重建,仍需要遠方與他者、持守與敞開,仍需要近與遠的同在、懷古與無邊現(xiàn)實主義的混溶,顯然,陳人杰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得于天臺者,認世間為故鄉(xiāng)——”(《天臺烏藥》)
近讀柯勒律治,他極力推崇的詩人,具有“促使各種事物混合、進而融為一體的善于綜合的神奇力量”,他們的詩歌有著“將相反的、不協(xié)調(diào)的品質(zhì)平衡與和諧起來”的風(fēng)格特征(《文學(xué)傳記》第14章)。就山海間“低地”與“高原”、“江南”與“西藏”、“小天臺”與“大天臺”的融合、平衡、和諧而言,我相信陳人杰會做得更好,留有進一步拓展的余地,當然,他面對的自我挑戰(zhàn)也將更加艱巨、跌宕、動魄。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