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肯堂卒年考
——兼論《醫(yī)學窮源集》序跋的作偽

王篤堃

(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王肯堂，字宇泰，號損庵，又號念西居士，明代南直隸金壇(今江蘇金壇)人。王肯堂醫(yī)學成就突出，著作甚富，撰有《證治準繩》《針灸準繩》《損庵試效方》《醫(yī)學綱宗》《靈蘭會要》《纂類本草》，輯有《古今醫(yī)統(tǒng)正脈全書》等，與當時名醫(yī)繆希雍、李中梓等人交往密切，堪為明代醫(yī)學史上的重要人物。

當前研究主要側(cè)重于王肯堂的醫(yī)學成就，對其眾說紛紜的生卒年問題，或不加審辨，遵從前說；或有所憑借，稍作考證，皆未能系統(tǒng)地探索。[1-2]其中，汪世清據(jù)俞安期《翏翏集》，倪梁康據(jù)《新修金壇縣志》與《金沙重興東禪寺緣起碑記》推斷王肯堂卒年為1613年，皆為的論。本文在此基礎(chǔ)上，補充論據(jù)，證實王肯堂卒年確為1613年，并就其他幾種意見加以駁正。

1 王肯堂卒于1613年的直接證據(jù)

王肯堂事跡，《明史》附于其父王樵傳后，著墨不多。關(guān)于其生年，實則也有不同意見，如1549年、1551年、1552年。三者差距不大，或是各家根據(jù)王肯堂事跡推演年歲時存在誤差所致。王樵《方麓居士集·與仲男肯堂書》云：“祖父丁酉生，丁卯鄉(xiāng)舉，丁丑進士。今汝己酉生，己卯鄉(xiāng)舉，己丑進士。丁丑廷試，祖父對策有賞識之者，而不果高薦。今汝復(fù)然，何莫非命邪？”[3]“今汝己酉生”，嘉靖己酉乃1549年。此處王樵將王肯堂與其祖父王臬之生世對看，前后關(guān)聯(lián)緊密，所述時間不會輕易出錯。

王肯堂卒于1613年(萬歷四十一年，癸丑)一事，可明見于家譜、方志以及時人文集中。

1.1 《三旌義門王氏族譜》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三旌義門王氏族譜》，清光緒年間王嘉淵等人修纂，為金壇王氏族譜?！度毫x門王氏族譜》卷五《事行》中有一篇《王肯堂傳記》，其中涉及去世者有三處可留意：①“久之，始遷福建參議糧儲，而公已病矣。上疏乞休，不允。再調(diào)分守寧波，竟不能赴而卒?！雹凇皫熤^公《成唯識論》有益后學，而其義未顯，屬公注之。公覃思者積年，會疾篤，置紙硯褥席間，成若干卷，趣赴剞劂，而后瞑目?！雹邸吧尉讣河夏昃旁率眨淙f歷癸丑年八月初八日?！盵4]

《成唯識論證義》自序云“力疾校訂，涸精竭慮，以阽于危，雖曰為法捐生，能免噉名之疑哉”，序末題“萬歷癸丑六月十九日死灰居士王肯堂宇泰甫力疾自序”[5]，可知當時身體狀況之差。兩個月后，王肯堂遂離世。

1.2 《金壇縣志》

康熙《金壇縣志》記王樵卒事云：“遷留都膳部郎，壬子轉(zhuǎn)福建參政。乞休，不允。改分守寧紹臺道，力辭免。癸丑，年六十五卒?！盵6]康熙《鎮(zhèn)江府志》：“遷南膳部郎，壬子轉(zhuǎn)福建參政。乞休，不允。改分守寧紹臺，力辭免，尋卒?！盵7]乾隆《江南通志》云“萬歷己丑進士，授檢討，仕至福建參政”[8]。三志描述越來越簡，至乾隆《江南通志》僅云“仕至福建參政”，造成王肯堂仕宦生涯止于福建參政的誤解。前二志所言接近，康熙《金壇縣志》所言更加明確——王肯堂卒于萬歷癸丑年(萬歷四十一年，1613)。

1.3 《憨山老人夢游集》

《憨山老人夢游集》卷十三《金沙重興東禪寺緣起碑記》云：“萬歷庚寅冬，達觀禪師書經(jīng)于于、王二氏園，偕太史損庵王公輩，過而慨焉。庚戌間，太史乏嗣，欲舍宅為寺，乃賣別業(yè)千余金，悉舍為修建資。……癸丑秋，太史不幸捐館，遺命以己像供于寺，愿為伽藍，如南宮之于鶴林也?！盵9]

《憨山老人夢游集》，釋德清撰。德清，俗姓蔡，字澄印，號憨山。王肯堂常與紫柏真可(字達觀)交流佛學，達觀又與德清有交。王肯堂之事，德清的敘述應(yīng)當可信。

1.4 《翏翏集》

《翏翏集》卷十記云：“王宇泰，名肯堂，金壇人。庚辰進士，官翰林。精心內(nèi)典，數(shù)有詮注。年六十六卒，癸丑?！盵10]

《翏翏集》，明·俞安期撰。安期，原名策，字公臨，號震維居士。據(jù)何朝暉教授考證，俞氏生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卒年不確定，或在啟、禎年間[11]，與王肯堂大致生活在同一時期。來自當時人的記錄，可信度頗高。惟安期記其“年六十六卒”稍有不確，可能是由所得生年或年份計算不夠準確所造成。

2 王肯堂卒于1613年的間接證據(jù)

據(jù)整理，關(guān)于王肯堂卒年的觀點除1613年外，大致還有3種：天啟二年(1622，壬戌)、崇禎四年(1631，辛未)左右、崇禎十二年(1639，己卯)。3種觀點所及卒年均在1613年后，且最早的天啟二年距1613年也幾乎有十年之差。如果排除其他可能，亦有助于確定王肯堂卒于1613年一事。

莊繼光《廣筆記跋》云：“予髫年受業(yè)王損翁、于如翁兩先生門下耳?？娭俅鞠壬甾Z雷，然間從兩先生問藝，得一望見顏色，心竊向慕之。……今先生年逾七十，神檢高映，議論環(huán)偉，巋然如魯靈光。而兩師竟騎箕仙逝，言念音容，儼焉如對，不勝泰山梁木之感云。天啟三年癸亥暮春祓禊日通家子莊繼光頓首拜識?！盵12]

該段摘于莊繼光為繆仲淳(即前繆希雍，字仲淳)《先醒齋醫(yī)學廣筆記》所作尾跋。繼光，字斂之，金壇人，受業(yè)于王肯堂，曾重刊王肯堂父王樵《尚書日記》。又從繆仲淳學醫(yī)。據(jù)文可知，天啟三年(1623)暮春繼光作此跋時，王肯堂已經(jīng)去世(“兩師竟騎箕仙逝”)，則其卒年不會晚于此時。因此，王肯堂絕不會卒于崇禎年間。

陳懿典《祭王損庵翰檢》[13]，乃為王肯堂所作之祭文，見于陳氏《陳學士先生初集》。懿典，字孟常，號如岡，秀水人。與王肯堂有交，《初集》中尚有書信一封，首及“不佞承門下傾蓋之知，許以襟期，引之臭味，真自謂生平鮑叔，過蒙獎飾，遂令得附后塵”諸語，可見二人相知較深。今有《陳學士先生初集》萬歷四十八年刻本，中有祭王肯堂文，則其必卒于萬歷四十八年之前。因此，認為王肯堂卒于天啟年間也不確。

前節(jié)所引《三旌義門王氏族譜·王肯堂傳記》云：“天啟中，吾師姜燕及先生奉使朝鮮，嘗以是書遺其國主，令翻刻以廣其傳暈”諸語，稱姜曰廣(號燕及)為“師”，則傳記作者的生活時代至少不會距天啟、崇禎太遠。若王肯堂果真逝于天啟二年或崇禎年間，傳記還特意說其“卒萬歷癸丑年八月初八日”，顯然有悖常理。

3 對三處不實記述的駁正

綜合來看，王肯堂卒于天啟二年、崇禎四年左右、崇禎十二年的觀點皆不可信。在尋找關(guān)于王肯堂的材料時，筆者發(fā)現(xiàn)幾處不實記述足以混淆視聽，今遂據(jù)實駁正之。

3.1 《墨余錄》

《墨余錄》卷二《李中梓》謂王肯堂年八十尚在世，云：“李中梓，字士材，邑諸生也。有文名，并精醫(yī)理，名重一時。時金壇王肯堂字宇泰亦精岐黃術(shù)，年八十，患脾泄，群醫(yī)咸以年高體衰，頻投滋補，病愈劇。乃延李診視。診畢，語王曰：‘公體肥多痰，愈補則愈滯，當用迅利藥蕩滌之，能勿疑乎?’肯堂亦精醫(yī)，乃曰：‘當世之醫(yī)，惟我二人，君定方，我服藥，又何疑？’遂用巴豆霜下痰涎數(shù)升，疾頓愈。”[14]

此則故事同見于乾隆《上?？h志》，后人如章巨膺、張生甫等均有引用。《墨余錄》，毛祥麟撰，是一部主要記錄時聞舊事的筆記小說集。祥麟，字瑞文，號對山，上海人。李中梓同為上海人，或是關(guān)于他的一些傳說為祥麟所聞，故湊成此文。從文中“當世之醫(yī)，惟我二人，君定方，我服藥，又何疑”等處生動形象的描繪可看出明顯的小說家筆法，不可當作實錄。乾隆《上?？h志》所述雖無王、李二人的對話，但材料來源或同樣來自傳聞。據(jù)學者整理與統(tǒng)計，李中梓所撰醫(yī)學著作約二十余部，現(xiàn)存九部[15]，其中醫(yī)案往往有重復(fù)收錄的現(xiàn)象。王肯堂在當時醫(yī)學名氣甚大，且與李中梓有交，如真有診治事，醫(yī)案中收錄的可能性很大。筆者翻覽李中梓現(xiàn)存醫(yī)書，未見相關(guān)記述。此則故事當是時人希望藉助王肯堂名氣以夸飾李中梓的杜撰之說。

3.2 王重民《王肯堂傳》

王重民《王肯堂傳》云：“《福建通志》列肯堂官參政于天啟初，據(jù)《筆麈》自序，萬歷三十年似肯堂年正五十，然則其罷官時，已年近七十矣。”[16]

《神宗實錄》卷四百九十五：“(萬歷四十年五月)甲辰，升河南參議張五典為本省副使，南京禮部郎中王肯堂為福建參議?！盵17]則1612年王肯堂轉(zhuǎn)任福建參議。然據(jù)家譜與方志所記，當時其因病乞休，轉(zhuǎn)赴寧波。康熙《杭州府志》載萬歷四十一年王肯堂任浙江布政使司左參政[18]，自然不會于天啟初尚任職福建參政。

且筆者翻覽明萬歷后幾部《福建通志》，未見“肯堂官參政于天啟初”事。《王肯堂傳》一文，未注引文出處?；蛟S，此一引述本身即誤。

3.3 《南陵縣志》

嘉慶《寧國府志》載金壇王肯堂于萬歷二十年任南陵訓導[19]。然民國《南陵縣志》卷十七《職官志》“訓導”下記云：“王肯堂，金壇人，《楊志》作萬歷乙卯年間任?！盵20](《楊志》，楊必達等修纂《南陵縣志》順治十三年刻本，中國國家圖書館僅存卷一、卷四)又卷四十七《金石志》收錄一篇《南陵縣移修儒學記》，末題“皇明萬歷丙辰歲陽月之吉，邑庠增廣生員龔希夔書。文林郎南陵縣知縣黎寵，縣丞曹棨，主簿孟鳳儀，儒學教諭劉盡忠，訓導王肯堂、孫希顏，省祭王渭、陳素見，耆民張維理、劉維諭、管穰、姚漢、王大補、孫元鶴、劉啟楠、汪大煃、王之順，工房萬應(yīng)試、沈邦魁、陶上國、馬以讓、童養(yǎng)忠、吳廷□同立?！盵21]

據(jù)《南陵縣志》所載，該王肯堂于萬歷四十三年(乙卯，1615)、四十四年(丙辰，1616)任南陵縣訓導，有碑文為證?？芍秾巼尽氛`，《南陵縣志》不誤。然而，據(jù)金壇王肯堂卒于萬歷四十一年的事實，二志注該王肯堂為“金壇人”則均不確。筆者幾經(jīng)爬梳，于《來安縣志》尋到另一王肯堂。天啟《新修來安縣志》卷五列王肯堂萬歷四十五年(1617)任來安教諭，并標注為“鳳陽衛(wèi)人”[22]。從任職(訓導、教諭)、任期來看，《南陵縣志》所載為來安王肯堂的可能性很高。

4 《醫(yī)學窮源集》序跋的作偽

《醫(yī)學窮源集》，今收入《王肯堂醫(yī)學全書》，題“明·王肯堂著，明·殷宅心編”[23]2603。序稱“今殷生宅心，因取吾《尺木樓圖說》錄成二卷，并辛亥以后雜案，選輯四卷，逐章詳記，附以釋解?！瓡鴮⒊?，請序于予，予因溯其源頭，名以‘窮源’”，末題“時天啟三歲歲次癸亥六月中浣金壇念西老人王肯堂宇泰書”[23]2607。凡例云：“宅心從師最晚，辛亥以前雜案散失，辛亥以后，予始即所目見者錄之。吾師年登耄耋，間命各徒代診，故得一例附入。”又云：“是書擬于稿成日呈閱折衷，癸亥季夏，師體違和，勉請序言，未獲刪改。余適還里，而先生已召赴玉樓。其中謬誤，愿海內(nèi)諸公重加駁正焉?！庇衷疲骸氨街?，余適省親浙省，得方甚少，《水運》一卷太羽過略，謹選同門諸先達丙寅雜案續(xù)成一帙，非敢煉石補天，聊志沆瀣一氣耳?！盵23]2608殷宅心跋云：“余從先生游最晚，辛亥初夏，先生薄游淮海，始贄見于刊(邗)江旅次，親炙之余，錄案成帙，以備研求。……第丙辰年，余省親武林，留署一載，還求雜方，寥寥數(shù)紙。迄余選方增釋，未及卒業(yè)，而先生已捐館舍?！盵23]2609據(jù)以上幾處引文所述，至少在天啟三年(1623)六月，王肯堂尚在人世。

殷宅心，生平不詳?！夺t(yī)學窮源集》現(xiàn)存最早版本為清嘉慶十三年湯世質(zhì)刻本。據(jù)世質(zhì)序云：“洎予南游洪都，遇廬江殷子合宗于逆旅。因出橐中先世所藏《醫(yī)學窮源》六卷相示?！笞訉毷菚惨u藏之，珍逾拱璧，私為家學，不輕以予人。予不忍使青萍、結(jié)綠永沉埋于荊巖、豐獄之中，因求售其稿，公諸宇內(nèi)。友人吳子、鄢子復(fù)慫臾之，遂斥篋中金，錄副本而歸。倦游以來，十有余年，恐歲久蠹蝕，復(fù)致散漫，爰命兒輩嚴加校訂，間附鄙見于上，付之剞劂，俾天下后世斯學者復(fù)睹軒岐之正鵠，而不為支流所溷，則予之大愿也。”[23]2605-2606則此書經(jīng)殷宅心編定，傳于后代，至清由湯玉質(zhì)抄錄副本，又十余年，才令付梓。

根據(jù)前文考證，天啟二年，王肯堂絕不可能還在人世，且家譜中羅列的其著述亦無《醫(yī)學窮源集》。筆者認為，由于早期抄本亡佚，傳、抄、刻之跨時較長，《醫(yī)學窮源集》是否即為偽書，尚需根據(jù)書中的具體內(nèi)容予以考證。但毋庸置疑的是，今見《醫(yī)學窮源集》序、跋、凡例中關(guān)于王肯堂的生平事跡，必是出于殷宅心本人的偽托或者后來者的偽造。今人研究王肯堂的醫(yī)學成就，對《醫(yī)學窮源集》的利用應(yīng)當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