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竹山與信天游PK騎手與黑馬

李犁

我是以學習的態(tài)度來讀霍竹山用信天游民歌形式寫成的詩集《無定河》。因為代表本土詩學根系和本質(zhì)的信天游對當下的詩人來說越來越陌生。尤其上世紀八十年代詩歌復興之時，年輕的詩人對西方詩學趨之若鶩，一窩蜂地追求現(xiàn)代性和現(xiàn)代化，對民族化的詩學很不屑，甚至棄之如敝履。現(xiàn)在看來不僅是過激，而且是無知。前幾年當新詩臨近百年之際，回顧和深思新詩得失，很多詩人和批評家一直認為根植于民族心理、性格、文化和審美習慣的本土詩學不能缺失，也缺失不了。事實是即使在很先鋒的詩人那里，雖然呈現(xiàn)方式變化了，但透視出來的價值觀以及精神和性格還是本土的，也就是服飾花枝招展，里面的身體和心胸還和原土著一樣—血脈這個東西太強大了！

本人意識到這點也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間，于是在2017年寫了一篇名為《呼喚與重建本土詩學的精神與特質(zhì)》的文章：“在詩歌的審美和語言越來越傾于共和的今天，重提本土詩學并非是復辟，而是要在現(xiàn)代性和世界性的進程中，努力保存恢復和鞏固我們自己詩學的精神和特質(zhì)，讓這些曾支撐和輝煌了我們詩歌中的風骨和精髓，繼續(xù)成為當代詩歌寫作的心臟與血肉，讓日漸萎悴的詩歌重新豐滿和康健起來?！迸c此同時我也例舉了一些具有我們民族性格的詩歌，但這些都是一些變種的本土文本，當時還沒能找到內(nèi)外都相宜，又很蔥蘢的民族化作品。

所以看到霍竹山這本詩集，有點激動，這是原裝的信天游，形式和氣質(zhì)都是獨一無二本土的，只是裝的內(nèi)容是當代的，并且注進了當下的觀念和思想。這正是我要找的具有本土詩學的風骨和精髓的文本！而且他的這些作品能自動催逼我們的嘴唇開合，吟詠或者歌唱。詩歌在他這里回歸了聲音，隨著聲音漾開，詩中那些人的音容和性情在眼前晃蕩著，歷歷在目。這樣，詩歌就從玄學、道學、心理學和精神分析中重新回歸真實的大地，回歸耳朵和口唇，回歸表情達意的一種文學體裁。

需要強調(diào)的是，信天游這種形式又不同于當下那些同樣具有可視性、故事性，一聽就懂的口語與敘事的詩，信天游自帶形式感和獨立的審美特質(zhì)，詩人可以盡其所能的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和才情豐富它、深化它、美化它，但你無法篡改它、變種它。這就讓這種形式具有了獨特性和不可復制性。避免了當下詩壇那種從別人的文本里尋找自己的靈感，互相模仿，詩歌作品猶如近親結婚，出現(xiàn)了千人一詩，或者千詩一面的局面。而且信天游讓詩歌本身肌體康健，血肉豐滿，猶如春天的麥地，綠油油、水靈靈，一片蔥郁，生機勃勃，鮮活而濕潤。

具體來說，首先信天游這種形式激活了霍竹山的靈氣，讓他的詩里充盈奔涌著一股浩蕩氣息。那是詩人的生命之氣，包括詩人的激情、充沛的精力和想象力，同時也是詩歌活躍的生命力。前者是因和隱，后者是果和顯。也就是詩人的呼吸在奔瀉，并帶出詩歌的形態(tài)和節(jié)奏，具體就是抑揚頓挫，連綿起伏，就是我們常說的氣脈。正因為這強有力的氣息或氣流，讓《無定河》這首長詩雖然兩千多行，人物眾多，事件跨越四十年，但幾乎一氣呵成，而且氣息充足，一貫到底，且波瀾起伏，有勁有趣。這也促使這部長詩局部像小品，整體是一個連續(xù)劇，而且是生動的輕喜劇。其形態(tài)像一個人在長長地呼吸，有輕有重，有強有弱，有舒緩也有急促。長詩也因此構成了情節(jié)的高潮與緩沖、柔和與綿長、對峙與和解。遠觀是一條波濤洶涌的大河，有浩浩蕩蕩的氣勢;近看，河水清澈，水下有葇草又有游魚。所以，整首詩散發(fā)出來的氣息是清凈有氧的，用孟子的話來形容，就是浩然正氣。這是這首長詩的精神底氣，同時也貫穿始終，讓這首詩雄渾磅礴，又氣象萬千。

究其原因，除了詩人自身的元氣和正氣之外，就像前面說的，還得益于信天游這種形式。信天游這種自足的藝術就像漫山遍野的野草，旺盛的生命力，以及來自大地的真氣和濃郁的芳香，沁人肺腑，令人生津。譬如華成娃追求屈彩英這段：“蘿卜纓纓調(diào)苦菜，/你媽媽生你人人愛。//山桃兒開花九卷卷，/你媽媽生你花眼眼。//灶火燒柴我給你扇，/缸里沒水我給你擔。//沙棗澀來油棗甜，/就怕咱二人沒有緣！//清水河鴨子渾水河鵝，/就怕妹妹你看不上我。//一眼能化開黃河的冰，/兩眼看不透妹妹的心。//絲溜溜東南風滿天云，/你道是有晴還是無晴？”正因為信天游先比興再說心思，同時又有可說唱的節(jié)律，把一個小伙內(nèi)心的真誠坦率又焦急無奈給活脫脫地表現(xiàn)出來了。一股沒有污染的山野氣和生機讓詩中的人物可感可視，讓詩本身有了盎然，有了生動的形象。也讓讀者沉醉在信天游整體烘托的氣氛里，忘了具體的言辭。

所以韓愈說：“氣，水也;言，浮物也。”就是說好的文和詩，就像急湍的河水，詞語不過是河面上的漂浮物。氣有時具化為情感、情緒，而感情猛烈爆發(fā)之時，會沖垮讀者的心靈，讓人記住內(nèi)心被感動和震撼的感覺，而忘了具體的言詞。就像此刻，我們被有情趣的細節(jié)打動，記住的除了被搖撼的感覺，還有眼前搖晃著的小伙子和村姑娘的音容。當然具體是什么樣子，每個讀者會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和審美來深化和美化他們。所以，有生命之氣鼓蕩的信天游不僅讓詩旺盛，更讓詩有了精神，詩中的人和物也有了神采。

詩有神，正是我要說的信天游這種形式給詩歌帶來的第二個特點。有神之一就是傳神，就是前面舉例說的，用蓬勃的感覺寫出立體的人與物，神形兼?zhèn)?，深入人心。有神之二就是霍竹山能熟練運用信天游必有的格式和修辭，寥寥幾句，進入并端出詩歌的核心和精神，即意境。從宏觀上看，意境是整首詩創(chuàng)造的一個理想的世界，微觀上幾乎幾句甚至僅僅兩句就有一個令人深思和陶醉的小意境。我理解的意境簡單來說，就是詩人創(chuàng)造的一個氛圍，它可能是實，也可能是虛，更可能是虛實交織的。有時它在詩里僅僅是一個時空點，有時又深不可測，猶如浩瀚的星空?？傊@個時空點是美的、妙不可言又帶有巧遇性質(zhì)。就是不經(jīng)過苦思冥想，主觀、客觀、詩三者不期而遇，無縫融匯到一起，讓讀者思維受到?jīng)_擊和啟發(fā)，思想得到升華，情感和心靈得到洗滌，從而深深地陶醉在里面，無言但由衷對藝術感嘆并浮想聯(lián)翩。

我們隨手拿來這段為例：“水繞著山轉山繞著水，/隔溝二洼就想哥哥你。//你身上的妹妹在夢里，/我身上的哥哥在心底。//你身上的妹妹知冷暖，/我身上的哥哥一座山。//兩圪垯黃土和一團泥，/你中有我來我中有你。//哥哥哪一天生病哩，/妹妹的心上擂鼓哩。//哥哥哪一天夢夢飛哩，/操心妹妹把你拴住哩。//溝里一條河水等你哩，/哥哥不來嘴噘得老高哩。//前院一棵楊樹等你哩，/哥哥不來脖子伸得老長哩。//沙梁一朵云彩等你哩，/哥哥不來毛眼眼淌淚哩。//聽見哥哥口哨響，/梳洗打扮換衣裳。//看見哥哥翻過了墻，/一舌頭舔爛三孔窗。//夢見哥哥門前站，/泡米搗糕鋪棉氈……”

前面那段是小伙子華成娃追求女孩的心情，這段是寫女孩屈彩英被感動了，開始盼望心上人快點來。每一句都相思得真摯，焦急得動人。尤其最后幾節(jié)，我們似乎看到翻過墻來，焦急得恨不得“一舌頭舔爛三孔窗”，而夢見心上人真來了，又故作鎮(zhèn)靜，去泡米、搗糕、鋪棉氈，用不停的勞作來按下內(nèi)心的激動—這就是傳神，就是詩意！而整體的詩意就是詩人用精致的比喻，甚至夸張的修辭給我們創(chuàng)造一個情境，讓我們陶醉在愛情的真摯和美好，神秘和激動之中，并準備一頭扎進去，不愿意出來。而且這個情景很可能并不存在，但我們的心理和愿望都希望是真的，并滿懷期待—這就是意境。

一個生活在城市里的詩人，能對古老的信天游這么嫻熟，這么精辟，不得不讓我們敬佩。剛才說的是宏觀大意境，其實每一段都有一個小意境，也就是唯美的、巧妙的、又能沖擊和洗禮人心靈的詩意之點。僅以前面引用的其中兩段為例：“前院一棵楊樹等你哩，/哥哥不來脖子伸得老長哩。//沙梁一朵云彩等你哩，/哥哥不來毛眼眼淌淚哩。”他不寫妹妹想哥，而寫楊樹和云彩想，這就是旁敲側擊，指桑說槐，修辭上叫借代，也是借喻，效果就是把詩意給折疊和掩蓋起來。而且哥哥不來，楊樹的脖子伸老長了，云彩的眼淌淚了。擬人、夸張、隱喻都不是目的，而是讓靜止的動起來，讓不可能變成可能，讓實的變虛，不僅人的思維得到了開發(fā)，人的心愿和客觀的物也合二為一了，讓人心旌蕩漾。于是，虛境變成了情境，直至意境。

這就是信天游的優(yōu)勢，每句都有好看的意象，每兩句都有一個對稱的互喻，有時是完整的情境，有時是意境，至少是一個很撩人的意思。而不論詩的著落點在哪兒，信天游都不直說，拐點彎，或者巧妙地遮掩一下，讓語言有了魅力，有了讓人咀嚼的味道。

有味道就是大境界，它不只是指意義掩藏得深，需要讀者慢咀細品，更多時候是詩的效果，是詩已盡而味無窮。就是讀完了文本，脫離了具體的詞和句，詩激起的余波還在你心里回旋。其實就是回味，就是難以從詩的震撼和意境中脫離出來，并從中悟出更多的人生之味。古人稱這種藝術之味為“韻味”，就像宋代范溫說的：“概嘗聞之撞鐘，大音已去，始音復來，悠揚婉轉，聲外之音，其是之謂矣?！惫湃藢Υ朔Q之為“韻外之致”“味外之旨”，其實就是由此及彼，浮想聯(lián)翩，心難以平靜。這與古人解釋的意境就是意外之境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強調(diào)脫離原型，在眼見的形和象之外，滋生出一個意念的情感的心靈的，同時又虛化美化升華了的境地和味道。

于是味道在霍竹山這里具化為意味、情味和趣味，我統(tǒng)稱為詩味?；糁裆侥軐懗鲞@么多的味道，除了他自身的敏銳和直覺，更主要得益信天游自帶的神韻，比如“十個指頭不一般長，/支書你眼睛又沒裝褲襠！”“一個人不聲不響灰塌塌，/嘴噘得能拴二十四匹馬。”這種先抑后揚，先做個鞘，然后再快速出劍，直指咽喉的言說方式，正是信天游的精髓。也是這本《無定河》審美的第三個特質(zhì)。

所以，霍竹山找到信天游，就像一個騎手找到了合適的馬，也許信天游就是一匹寂寞的黑馬，在熙熙攘攘的詩人中挑選適于自己的騎手，然后和他一起向詩歌深處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