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塔旁。一間叫瓦庫的茶舍。雨聲在外面激烈起來了。雨聲不是大雁的鳴叫,也沒有落在瓦上。大雁塔站在雨中,上千年了,哪里也不去。即使霧霾深重,遠(yuǎn)近都看不見,大雁塔還在原地。瓦庫的瓦,由室外到了室內(nèi),掛在墻上,上頭是留言,是人名。瓦蛻變成了一個符號,大雁塔本來就是一個符號。不過,在唐時,不但可以登高,還能帶著毛筆上去任性題寫。如今在大雁塔題名,已經(jīng)不允許了。那就念詩吧,外面嘩哩嘩啦,木頭桌子的紋路,似乎也被雨聲勾描,似乎把潮濕,把涼意傳導(dǎo)給人。朗誦了許多首詩歌,有一首詩歌,被幾個人重復(fù)朗誦,是這首《春天》:我說的是今年的春天/雨水好花也開得好//花開得真好/沒有名聲的花也開得遠(yuǎn)近聞名//哎呀!雨水真好/花真好//
是閻安的詩歌。是的,似乎和印象里的不一樣,似乎是另一個詩人的作品,但的確出自同一個人的筆下。有人說,這首詩,是閻安的詩歌里的另類。就按照自己的理解,進(jìn)行解讀。說寫這首詩歌的人,人生正當(dāng)?shù)靡鈺r,手里數(shù)著鈔票,腿上坐著美女。也有不同意見的,提醒注意其中對今年的春天的強調(diào)。雨水好和花開得好,雖然體現(xiàn)了和諧和美好,兩相照應(yīng),少一頭,都不行。但是,去年呢,明年呢,能年年雨水好花開得好么?;蛘撸晁?,花一定就開得好嗎。對了,關(guān)鍵是雨水,關(guān)鍵是雨水還有雨水的好。不過,寫這首詩,作者肯定有一些傷感在里頭。什么,傷感,能扯上嗎?外面就是大雨,你們誰傷感了。只有一個人接了一個電話,說得晚些回家。雨聲再大,畢竟在茶舍外面,聽進(jìn)耳朵里的,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雨聲了。就是承接雨水的瓦,在這里,也變成了一個聆聽者。唯有大雁塔,在物是人非里,有一份沉穩(wěn),也有一份超然。作者一直不語,這時說話了,一首詩寫出來,如何被評說,就由不得自己了,不過,可以交代一下寫這首詩的緣由。啊,這個愿意聽,幾個人都急切地盼著從作者嘴里說出來的,和自己假設(shè)的一樣。作者說,那是有一年春天,和北方水利局的人下鄉(xiāng)查看水情,正好是雨水充沛季節(jié),一路看到、聽到,深受觸動,就寫了這首詩。就這么簡單,是的,沒有神奇和意外,就這么簡單。還不夠嗎?足夠了,足夠解釋一首詩的成因了。大雁塔下,李白念過詩嗎,解釋過詩嗎?應(yīng)該有這個可能,但李白寫的不是春天,起碼不是這一首今年的春天。曾經(jīng)詩人云集的長安,多少快意,多少沉郁,還沒有遠(yuǎn)去。作為一個現(xiàn)代詩人,閻安以他超然又及物的詩性書寫,成為超出中國北方地域的我們時代的標(biāo)志性詩人,絕非出自某種機(jī)緣。當(dāng)然了,詩人和世道人心撞擊,并且產(chǎn)生巨大的回聲,這并不意外。閻安的詩歌世界,是自洽的,也是和風(fēng)云際會的時代相呼應(yīng)的,如果他發(fā)出超前的聲響,如果他的詩歌成為被一再驗證的預(yù)言,那一定是肉身的定力在持久的堅持下獲得了神啟。
現(xiàn)代詩歌,我少有能背誦的,閻安的這一首《春天》,卻牢牢記住了。在他的詩歌里,這一首,之前我并未見到有人提及。一個詩人,能這樣被忽略,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我還有好詩。又何嘗不在證明,即使是廣有名聲的詩人,也有被時間埋沒的作品。那么,大雁塔旁的那個雨夜,對于他,一個嚴(yán)肅寫詩的人,是否也可視之為一次挖掘呢。好詩也需要擦拭,在如此詩意的環(huán)境里,從他眾多的詩歌里,一首題為《春天》的詩歌,浮現(xiàn)了出來。這首詩,還適合朗誦。通常人們都會覺得,古詩是朗朗上口的?,F(xiàn)代詩,似乎只能存在于書面,只有少數(shù)人指認(rèn)其詩的質(zhì)地。好在此種情形正在改觀。真正的詩歌,正在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空間,咒語一般被誦讀,圣經(jīng)一般被誦讀。一首詩讓我對閻安產(chǎn)生了進(jìn)一步探究的意愿,他的寫作,定型了嗎?他還有多少詩歌生發(fā)的可能,提供給這個復(fù)雜而多變的人世,并讓我靜下心來,安詳,深思,進(jìn)入人和世界的闊達(dá)和幽微?僅僅是這一首《春天》,我也能脫口而出。每每領(lǐng)會簡單的美好,領(lǐng)會天地之間的生息,都是奇跡,那么尋常而易被忽視,一如這首詩歌,等待著遺忘,也期待著發(fā)現(xiàn)。
由此也可以發(fā)現(xiàn),詩人和詩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具體到文本上,在內(nèi)里,也是一致的,而呈現(xiàn)出來的一首首詩歌,有的相似,有的卻無法歸類,閻安就屬于這樣的詩人。這正是一個詩人的豐富所在,他沒有框住自己,寫作在他那里是放開的。
閻安的這一組《夢想診所和它的幸存之藍(lán)》,依然是閻安特有的風(fēng)格,特有的辨識度,巨大的吞吐能力,超強的中和能力,語言鮮明、尖銳,直抵本質(zhì),意象包含了對終極詞語的取舍和現(xiàn)代之物的排遣。有意為之,有心為之,在紛亂的萬物中不是取一瓢飲,去大海,上高山,探遼闊,這就是閻安,就像這首《地球是一個心里有數(shù)的好伙伴》,讀來能產(chǎn)生多重美感被喚醒的效果:地球是一個心里有數(shù)的好伙伴/它的心里有愛 有我們/有種子 陽光 雨水和月亮/也有被玻璃割傷的包含著很多碎片與尖刺的痛/和呼吸道里塞滿了塑料的鼓鼓囊囊的痛
獲得魯迅文學(xué)獎后,閻安在接受《華商報》記者采訪時說,詩人是對自己所在的人類時代進(jìn)行總體性概括和提煉的人。我覺得,這是了解他的詩歌的關(guān)鍵詞,是進(jìn)入他的詩歌內(nèi)部的鑰匙。有一位寫出轟動著作的作家,總被人問起什么時候有新長篇出來,問急了,回答道:材料有了,只是沒有找到熔鑄這些材料的爐子。把這兩句話放到一起,會發(fā)現(xiàn)其中的相似之處,那就是,一個作家抑或一個詩人,他拿出來的是精神產(chǎn)品,注定不會簡單處理一下就視之為完成,一定得有一個容器,是合適的甚至是天然的?;氐介惏驳倪@句話,可以看出,他的詩歌意識,是宏大的,高蹈的,“總體性”一詞,已經(jīng)表明了姿態(tài)。又不是虛空的,虛幻的—我們這個時代多么龐雜又熱氣騰騰啊。尤為敢于指認(rèn)的,是當(dāng)下,是身處的這個正在發(fā)生的世界,這有難度,又近乎一種肉搏。而提煉一定是主觀介入,一定意味著提取,提純。這個提煉,與其說是火焰,是升溫的爐膛,毋寧說是心靈在現(xiàn)世面前的蘇醒,是血液對于自我的洗禮。閻安還說過一段話,印在他的詩集《整理石頭》的封底:“詩人的寫作僅有歷史意識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還得有時間意識;僅有人類意識是不夠的,還得有地質(zhì)、行星、恒星甚至宇宙意識?!边@個說法,很大,在我看來,不得了,簡直反了天了。也許有人會不以為然,有人會感到不可思議。同樣在進(jìn)行詩歌寫作,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想法,有時會不約而同,有時會拉開距離。這個距離,決定著一個詩人選擇了什么樣的處理方法來和這個世界較量,和這個世界相處。閻安的取向,無疑和大多數(shù)詩人有所區(qū)別,從而打下了獨特的印記。而閻安之所言,并不是天馬行空,可以說,在寫作實踐中,他的每一首詩,都是落在實處的,都是有依據(jù)的,但又超脫出來,掙扎進(jìn)去,或者居高臨下,或者直入地心??傊谋磉_(dá),都有一個前置:精神是包容萬有的,即使寫毫發(fā)之細(xì)微,亦能馳騁風(fēng)云,海角天涯?!墩硎^》是閻安的代表作,也是對閻安的詩歌化驗分析的一個樣本。
閻安的詩歌寫作,有大意識,他不回避,迎上去,用詩歌的方式解決詩歌的問題,一旦進(jìn)入,閻安是率性的,一定窮盡所有,摸索到詩歌里存在的可能的邊界。而《整理石頭》只是其一。這些年,閻安的詩歌疆域又得到擴(kuò)展,上至遠(yuǎn)古,下臨未來,廣宇清風(fēng),山河城郭,詩意的表達(dá)自由而靈動,閻安的大家風(fēng)范已經(jīng)形成。
閻安的詩歌,寫石頭寫得多。但凡一個詩人,都會有自己的詞匯譜系,不用進(jìn)行大數(shù)據(jù)分析,只要熟悉這個詩人,就能通過這些詞匯,辨識出來,就像在人群里找到朋友一樣。有的詞匯,底蘊深,層次也多,有的詞匯,是一過性的,每一次使用,又能賦予新意。閻安為什么選擇石頭,來構(gòu)建自己的詩歌殿堂?有一個說法,陜北出石頭,也出石匠,出身于此地的閻安,住石窯,推著石磨,走著石橋,甚至,拜著石頭雕鑿的神像,自然而然,由外而內(nèi),石頭不光是生活的一部分,也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在詩歌里寫石頭,便不足為奇了。來看這首《整理石頭》,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一個人埋身在石頭堆里,背對著眾人?!睘槭裁匆硨Ρ娙??因為專注,更因為獨孤,這是不迎合,不從眾的孤獨,也是創(chuàng)造者的孤獨。石頭是他的親人,也是他的對手,所以才會“整天對著石頭獨自嚷嚷”。他在干什么呢?在整理石頭,要整理出“石頭的整齊而磊落的節(jié)奏”,并且“高亢而端莊地顯現(xiàn)出來”,這是他的追求,也是他的目的。這樣的石頭,難道不是主人公自己么?作者點明了這一點:“借助壘壘巨石之墻端詳自己的影子,神情那樣專注而滿足,仿佛是與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猝然相遇”。寫到這里,我感覺到,一個和石頭較量的人,即使被石頭擊倒,也不會認(rèn)輸,爬起來,繼續(xù)整理石頭,最終成為征服石頭的人。因為,整理石頭,本身就是一種主觀行為,就是一種強力的介入。我們知道孫悟空就是石頭里蹦出來的,被稱之為石猴,卻能成為齊天大圣,成為斗戰(zhàn)勝佛。作者在這里,寫著不安分,寫著反抗,又何嘗不是寫著安詳,寫著“一個像石頭一樣具有執(zhí)著氣質(zhì),和精細(xì)紋理的人”。人生在世,會有對于生命的終極追問,一個詩人思考世界,打量世界的方式,即使唐突和冒犯,也會獲得精神境界的又一次拓展。記得閻安曾說,他看到一份資料,說人造的水泥,鋼筋,人造的高樓,大橋,只需300年,就可以被大自然化解。那么,石頭是剛性的,石頭變成沙子,又是柔和的。兩者也能夠轉(zhuǎn)化,持續(xù)的風(fēng)雨,就能改變。有一種石頭,就叫泥巖。在大自然面前,人是弱小的,也是強大的,因為,人有生命意識,人對于世界的改變,即使是徒勞的,也要使自己有“石頭的氣質(zhì)”,“石頭的精細(xì)的紋理”。茫茫宇宙,一顆顆星球,不就是一塊塊石頭嗎?看星空那么擁擠,相互間其實遙不可及。聯(lián)想作者所言的時間意識和宇宙意識,我有了這樣一種理解,在萬物面前,人的主體存在,不可剝奪,在石頭面前,人有生命意識,卻可以我就是石頭,石頭就是我。
通過閻安的石頭,能夠分解出閻安詩歌語言的清晰之光。閻安在抵達(dá),他似乎在自言自語,又似乎在為神圣代言,他獲得天啟的努力,通過語言的營造,有了鮮明的質(zhì)感。
正是在持續(xù)不懈的追求中,閻安以他的豐富和專有,而成為當(dāng)代詩歌寫作的集大成者。
東溝,是閻安的家鄉(xiāng)。別說在中國西部,就是在陜北,這也是一個難以尋找和定位的地名??墒?,對于生于茲、根在茲的閻安,這里是故鄉(xiāng),是祖墳所在的母土,有疼,有愛,有扯不斷的血絲。這不可改變,也無法選擇,給了自己,那就認(rèn),那就接著,用一條命接著。即使在只爭朝夕的當(dāng)下,要去一趟東溝,也極為不易。從陜北子長市市府所在地瓦窯堡,要到東溝去,沒有公交車的運營,要去,在過去,只能走,走一天,也不一定能走到。如今通了柏油路,那也得自尋交通工具。一路上,兩邊的土崖,不高,河谷里,溪流窄狹,直壁的坡上,也掏挖了一個個小坑。每一個小坑里,都塞填進(jìn)一顆玉米的種子,已經(jīng)試探出了綠芽。路邊或站或臥的牛,多為黃牛,是耕牛,是勞作的壯勞力。往黃土的深處走,往絕望里走,東溝到了,閻安的窯院到了。這樣的地方,也養(yǎng)人,骨頭很硬,必須硬,石頭一般硬。養(yǎng)不住人,只能出走,只能出逃。閻安的童年,就有一次投奔青海親戚家的經(jīng)歷,刻骨銘心,沒有換一個天地的喜悅,只有骨肉分離的傷痛。這是一個孩子家庭經(jīng)歷缺失留下的缺口,也是一個男人得以堅強的針劑。當(dāng)他再次回到這片貧瘠的土地,他是愿意捧起干燥的黃土,而發(fā)下一個誓愿的。那就是,永遠(yuǎn)熱愛這片土地,熱愛的方式,是背叛,是回歸。
于是,這片石頭般的地界,這片生長著石頭般的人的陜北,和詩歌發(fā)生了聯(lián)系。還有比這更適合的表達(dá)么。這石頭的陜北,這整理石頭的人。這里的人,知道神在哪里,知道在什么面前直起身子,在什么面前彎下腰。一棵稀缺的大樹,樹身、樹枝纏滿了紅布條。樹老了,樹就是神樹,就有得到香火的資格。風(fēng)水見好的高臺,一定有一座神廟,供奉的神,有的各村一樣,有的是這個村子專有的。人們都信這樣的神,就像信生死,信老天。一個人有神奇之處,說的話和人不一樣,說的話古怪,又有些道理,這個人不會被當(dāng)成瘋子,不會被嘲笑,這個人可以成為神漢,成為神婆,大家同樣愿意把錢糧放到他或者她面前,就為了得到一句話,這句話別人能說,但非得出自神漢或者神婆之口才有功效。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氛圍里,這片土地,不光滋生信天游和說書人,這也是能給人帶來快樂和安慰的,還有詩歌,這古老而新鮮的藝術(shù),在這片土地上,是最容易獲得養(yǎng)分的。而這樣的詩人,他們的詩歌,似乎有這片土地的印記,又升騰了起來,又那么奇異。閻安就是這樣一位精神的石匠。通過詩歌,不光治愈著自己的疾病,也給天下人療傷。這樣的詩歌,已經(jīng)超越了這片土地,在更為廣闊的天地間生成。這樣的詩人,在陜北有許多,閻安是其中突出而獨特的一位。他已經(jīng)離開了這片土地,又經(jīng)?;厝?,人回去,在夢里也會回去。
如果說陜北的的土地讓閻安生長成一個硬氣的漢子,那么,他后天的學(xué)習(xí),他對世界的好奇和打量,則成就了一個有見識、有堅守的閻安。這兩者缺一不可,共同塑造出了一個詩人閻安,一個對這個世界發(fā)問、用詩歌把這個人間的河山一遍遍整理的閻安。
近年,閻安的詩歌影響進(jìn)一步擴(kuò)大,閱讀閻安,研究閻安,構(gòu)成了詩壇上的“閻安現(xiàn)象”。這并不奇怪。閻安在給詩歌世界提供更加精到和多樣的詩歌文本。
拿個本子寫寫畫畫,不多見了。閻安隨身就帶著本子。忙于奔走,也許,就不寫什么,也不記什么了,他不。多重要的活動,多緊迫的出行,多隆重的聚會,都不會讓他不拿出本子。我親眼所見,就是等車,站在樹下,也在寫,也在記。有時候,人都肚子餓了,他也餓,可就是不著急吃,別人都說先吃,吃飽了再記,他還在記。他看著在參加活動,在等車,卻像局外人,專注忘我地在本子上寫著。他在寫什么?一定是想到的,聽到的,看到的。他用掉了多少本子?那可多了去了。一個不完全統(tǒng)計,閻安這樣寫下的字?jǐn)?shù),超過1000萬字了,寫滿了600多個筆記本。他的這個習(xí)慣,以前,許多人都有,如今,有電腦呢。閻安也用電腦,只是,更喜歡一筆一劃手寫。有的人記的,是經(jīng)濟(jì)賬,怕忘了,或者,是日程計劃,好安排先后。閻安記的,不是這些。就是零碎的思想的閃電,就是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一句獨特的話。具體說吧,這就是他的詩學(xué)筆記。他說,其中一些,寫成了詩歌。這些文字,這些痕跡,固定了一些瞬間,書面了一些易逝的情緒,感覺,看法。這些,是聯(lián)系不到功利的,卻有著大用,乃無用之用的大用。有這種習(xí)慣,保持下來,就是一個了不得的人。閻安堅持了自己,也保全了自己。一個人就這樣一筆一劃、一刀一鑿地造就了自己。
閻安生長的家鄉(xiāng),與游走到哪里也不停歇的思考,是他的兩個重要的支點。一個實,一個虛。實的,他使之不那么虛,虛的,又讓其不那么玄虛。閻安善于調(diào)劑這兩者的關(guān)系,用精神的力量,思想的力量。他似乎是一個冥想者,更多的,又是一個行動者。在這個紛亂的人世,閻安的清醒,是一個詩人的清醒,是一個心懷大有的人,給自己劃出的界限。當(dāng)他書寫的時候,他是一個精神貴族,是不論發(fā)生什么,都知道堅守內(nèi)心的智者。這樣的詩人,是有幸于這個時代的。
所以說,閻安的詩歌是有根的,但絕對不是對于故鄉(xiāng)的簡單復(fù)制。具體化的摹寫,在閻安看來是一種對詩歌責(zé)任的放棄。在詩歌的世界里,閻安就是要以自我為中心,調(diào)動和支配詩歌材料,把樓閣建在空中,從不擔(dān)心會坍塌,加固和支撐的,是心靈,是襟懷,是有和無的置換。
閻安的詩,有一種自帶的異質(zhì)感??偢械?,他不僅是肉體在場,而且精神在場,靈魂在場,又常常靈魂出竅,游魂那樣游走于北方大地,卻知道去哪里,在哪里停下。閻安的詩歌,很少有一個特定的,具體的場景。這并不是說,他輕視敘事的作用,而是他深知,詩歌的核心元素是什么,在詩歌里,要抓住的是什么?!稁煼渡瞎偈|蕓及其逸聞》,同樣是他詩歌里難得見到的寫具體人物的詩歌。也許這是一個少年揮之不去的記憶,也許這是青春懵懂的在意和不解??傊?,這首詩歌,更像一次告別,而重復(fù)的句子“我要把生物學(xué)的計程車開向一個陌生的地方”,又預(yù)示著某種期盼和失落。由此,也可以從他的詩歌里,讀出游離感來,這是否與經(jīng)歷,與成長有關(guān)呢?可貴的是,由于作者在虛與實之間找到了平衡點,每一次跳躍,看似驚險,又都能穩(wěn)穩(wěn)站住,還能保持姿態(tài)的優(yōu)雅。正是不斷的追尋,自問,他沖破了迷惘,獲得了強大的自信?!段业墓枢l(xiāng)在秦嶺以北》,幾乎在每一段的開頭,作者都強調(diào)“天下人都知道”:知道我的故鄉(xiāng),知道我的家鄉(xiāng)在哪里。為什么這么肯定,天下人知道了又如何。讀完全詩,會發(fā)現(xiàn),作者指認(rèn)故鄉(xiāng),天下人就是作者自己,天下人存在不存在,知道不知道,并不重要,只要作者這樣認(rèn)為,這就是定論。能如此鮮明地表述一個虛擬的事實,正是因為,作者對故鄉(xiāng)太過熱愛,而愿意以天下互文,卻放棄替代,并送上了一曲哀怨的歌吟。
有必要再讀一遍《安頓》。
作者首先聲明“你看到的這個世界,一切都是安頓好的”,安頓了什么呢,“一座名叫孤獨的山”“兩條河流”,甚至還“安頓好每條河中,河魚河鱉的胖與瘦”。作者強調(diào)“你看到的這個世界,別人都在安頓自己,你也要安頓自己”,怎么安頓呢,“像殺活魚一樣,生吞活剝刮掉自己的鱗片”“殺掉自己就像殺掉一條魚”。這樣的宣稱,無疑是決絕的,在安頓好了世界面前,安頓自己卻如此殘酷,那么,這個世界又何曾安頓好了呢,當(dāng)作者說出“你依然是一個魂不守舍的行者,還在路上”,說出“匆匆趕往別處”時,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這個世界,并沒有安頓好,我們看到的,似乎安頓好了,其實,那不是安頓,是不安,是不安分,是傷害和死亡,這才是真相,這才有作者的不甘和抗?fàn)?。?dāng)自殘都無效的時候,那就趕往別處,那還是這個世界嗎?那個別處,又是什么樣子,能不能安頓下來,自然也是未知數(shù)。作者的迷惑,沒有答案,也許正是這個沒有,才有不斷的追問和求索。
閻安通過這樣的書寫,一再把自己置入絕境,置入復(fù)雜寫作、難度寫作和深度寫作的考驗之中。也許,這才是閻安的可貴之處,這才是閻安詩歌寫作的一條孤獨之路,這才是閻安的詩歌經(jīng)得起文本細(xì)讀,具有多義甚至歧義容量的一個因素。
必須提到《玩具城》。這是閻安以前的一部詩集的名字,這部詩集收錄的,不是童詩。閻安對這部詩集,也一定喜歡,他的微信昵稱,就叫玩具城。
上帝創(chuàng)世,女媧造人,難道不是在玩耍嗎。上帝、女媧,一定都是大玩家。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是上帝和女媧做游戲的時候,用來開心的玩具。往大里說,這個星球,這個太陽系,這個銀河系和宇宙,也一定是造物者游戲的產(chǎn)物。當(dāng)世界和人被造出來,就有了自己的樣子??墒?,世界有了自主性,人有了頭腦,不管上帝是不是發(fā)笑,都愿意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成,生死,這樣,上帝就不高興了,就會給世界以災(zāi)難,也對人進(jìn)行懲罰。人有順從,也有抗?fàn)???範(fàn)幾顝娏遥顖詻Q的,是詩人。詩人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來看世界,看人類自身的這樣一種人。詩人也是玩家。
閻安就要做這樣的詩人,做這樣的玩家。
其實,玩是人類的天性,兒童就喜歡玩。當(dāng)人長大了,就不玩了,也不會玩了。大人的世界,一點都不好玩。只有會玩,才覺得這個世界有意思,有趣,對我們有吸引力。人不會玩了,養(yǎng)孩子,看著孩子玩,陪著孩子玩,孩子懂事了,大人無情剝奪了孩子玩的權(quán)利,讓孩子變成不會玩的人。可是,不能老是生孩子,就養(yǎng)寵物,養(yǎng)狗,養(yǎng)貓。動物一直不會喪失玩的天性,動物永遠(yuǎn)對世界保持著好奇,并能發(fā)現(xiàn)和制造快樂。早上遛狗的人,都知道自家的狗狗,會把嗅聞了一萬次的草坪,再嗅聞一遍,就像第一次一樣。
可以說,玩耍是創(chuàng)造的高級形式。只是,許多人把這些都給丟棄了。人們欣賞藝術(shù),看話劇,看畫展,讀詩歌,其實,都是為了彌補和滿足玩耍的心理。閻安明白這一點,他的一本詩集,叫《與蜘蛛同在的大地》,這一本更干脆,叫《玩具城》,既然玩,不就得有玩具嗎。詩歌,難道不是詩人的玩具嗎,我覺得是。詩歌就是詩人以自己的方式和這個世界玩游戲的玩具。
詩人都希望葆有一顆童心,這是看見世界的最初之心,未被污染之心,這是人類的本心,能發(fā)現(xiàn)世界真正的面目并且不會互害。閻安寫《想象一只蜘蛛在村子里的生活》,寫《研究自己陰影的人》,寫《珍珠劫》,都能看出在用減法,在以一種后退的方式朝前移動。
我喜歡《研究自己陰影的人》,第一句“這個明顯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異鄉(xiāng)人”,神經(jīng)質(zhì)和異鄉(xiāng)兩個詞的出現(xiàn),就已經(jīng)使得整首詩歌,有了一個調(diào)子,有了另類述說的可能。這個人“不斷地亮出一些刀子或探測儀之類的東西,終日獨自比劃著,嘀咕著,甚至沉思著,仿佛即將執(zhí)行一項不尋常的挖掘計劃”,結(jié)果如何呢,閻安說:“這個裝模作樣的人,秋天到來以后突然不見了,仿佛消失了一般,那塊原封不動留下來的大荒地則證明,從春天一直到夏天,他只是在草叢里作業(yè),從無傷及地皮和地面以下的東西?!倍嘞褚粋€孩子,一個動物,多么徒勞的行為,又多么吸引人,多么有趣,這就是人和這個世界最和諧和美好的關(guān)系,這就是詩人和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這個人,我覺得就是詩人自己,就是閻安本人。
閻安的自信,來自一顆童貞之心,世界如何眼花繚亂,他都能以清澈視之,發(fā)出第一聲,在極易忽略處找到詩歌的真諦,世界是陳舊的,也是新的,閻安對于這個新,充滿好奇,又對已經(jīng)逝去的舊,有自己的發(fā)現(xiàn)和指認(rèn)。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詩歌。詩人在場,都希望發(fā)出與眾不同的聲音,也進(jìn)行了自以為是的探索。我看到一種說法,說一個詩人,總在替別人寫好詩,也就是說,這個詩人即使達(dá)到了高水準(zhǔn),也沒有創(chuàng)造意義,而詩歌的重要使命,就是發(fā)現(xiàn),為我所有,獨有的發(fā)現(xiàn)。也有一種寫作,貌似不一樣,卻陷入自設(shè)的陷阱,既不愿出來,也無力出來,相似的疊加,呈現(xiàn)疲勞狀,垂死狀。這樣的詩歌存在,其實已經(jīng)不具備任何意義。
再看閻安的詩歌,不由驚嘆其強烈的現(xiàn)代性,能以如此沉穩(wěn)的面貌,多維度表達(dá)出來。說他是石頭詩人,那只是一個側(cè)面,他寫作了海量的詩歌,都在手稿里沉睡,更愿意獨享一般,不輕易示人。這既是他寫作的定力,也說明他懂得進(jìn)退和取舍。閻安有整合東西方文化的雄心,并能夠具體到文本實踐,舉重若輕一般,魚貫而出一般。閻安有一部詩集叫《大海允許你寬闊》,所收詩歌,全部是寫大海的。一個生長于黃土高原的詩人,一個讓石頭有了心跳的詩人,心靈無所不至,對于多少詩人寫過的大海,寫盡了的大海,在閻安的筆下,又成為這一個大海,獨一個大海,人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大海?!洞蠛;筐B(yǎng)者自述》是其一,《在愛琴海遭遇恒星》是其二。大海在閻安這里,很有詩歌的鹽分,也壓制了一座座活火山的。詩性胸懷培養(yǎng)出詩性語言,他的大海是再造的,是人的,也是超越了慣性和俗常,在宏大中把細(xì)膩的情感,以神圣的方式,有力而干凈地言說了出來。別人向著低,他向著高;別人向著小,他向著大;別人向著物理,他向著化學(xué)。他沒有限制自己,他心中有數(shù)??此泼半U,卻能在眾聲喧嘩中,掀起自己的浪潮。
詩歌的生發(fā)是一個神秘的過程,一旦完成,詩歌的生長并沒有停止,按照詩歌的生態(tài)運行。閻安的詩歌,就像一個有機(jī)體,有強烈的個人印記,有能找到知音,感受他的詩歌之美,并加入個人的審美體驗。他在觀察這個時代,對于新的事物沒有排斥,也不是簡單接納,而是經(jīng)過他復(fù)雜的精神活動和深度思考,才能鑿?fù)ㄒ粋€出口,打開一扇門。由于他強大的吸納力,吞吐力,他的萬物來自自我消化的胃液,他的萬有來自自我盛放的精神容器,使得他面對任何材料,都能按照自我觀照進(jìn)行詩性的基因組合。這種詩歌能量和能力,使得他獲得了詩歌寫作的自由,寫石頭,是石頭詩人。寫大海,是大海詩人;寫星空,是宇宙詩人。又不限于此,不至于此。他的另一部詩集,《夢想診所的北方和雪》,又呈現(xiàn)了他詩歌現(xiàn)代性的另一個向度。如《潛艇制造者來自鄉(xiāng)下》的反差;有《仿佛樹葉一樣漂浮在遠(yuǎn)方的島嶼》的奇妙;有《梟的超現(xiàn)實主義劇場》的怪誕;有《長著航天器一樣大鼻子的人》的好玩。
閻安的詩歌寫作,能完全打開自己,又能緊緊合攏。知性,自洽,融通,自成一體,自安一體。閻安的詩歌寫作,沒有焦慮和冒進(jìn),他會輕功一般,總是走在這個時代的前面,對于詩意的表達(dá),是發(fā)散的,透視的,而不是羅列的,表象的。他進(jìn)入事物內(nèi)部,又走出來,距離是黃金分割線那樣恰當(dāng)?shù)?,得體的,微妙而妥帖。
幾年前,和閻安去了一次黃河晉陜大峽谷乾坤灣。
那一次,陪著我們的,是閻安的一個親戚。也許是我貪吃,對于在其旁不遠(yuǎn)處的一眼窯洞里的那一頓午飯,迄今還念念不忘。小蒜好吃,洋芋好吃,死面的餅子好吃。我可以肯定地說,是我吃過最過癮的美味。那一次,我還在附近的村子里走動,看了窯洞里一個用整體石頭掏鑿的大水缸,看了路口拐彎處的空地上的石磨子、石碾子。最受震撼的,自然是看到乾坤灣的第一眼到最后一眼。是的,是全程,是看著乾坤灣的全程。
還有一路上看到的棗樹那鐵絲一般的枝條,還有在乾坤灣上空“鐵片一般滑翔著”(閻安語)移動過去的一只烏鴉。
黃河在陜北境內(nèi),動靜大,不是一般的大。驚天的壺口,是一種動靜,是天地都為之倒懸的動靜。乾坤灣呢,是一種安靜,是懸停,是留駐,是一種不動的動靜。其實,我們都知道,黃河在這里,不光是拐了一個彎,而是轉(zhuǎn)了一個圈,黃河以不動為大動,是大音希聲。黃河的身軀,時間和地理巨大的存在,一瞬就是億萬年,一動就是天上之水的齊動,在這里旋轉(zhuǎn)出了一個乾坤,一個創(chuàng)世般的無聲無息。
就在挨著乾坤灣的石壁,有一個象征女陰的洞隙,人要到跟前,得沿著一條彎曲的小路下去才能看到。就在石壁之上,一堆亂石中間,有一根長石頭,頭大身子細(xì),像是一枚精子。據(jù)說,還是炸山取石,別的石頭都零碎了,唯獨此石完整保留,未受損傷,才被發(fā)現(xiàn)。在乾坤灣出現(xiàn)這一陰一陽之物,不是巧合,更像是特意的安排。自然會讓人聯(lián)想,感嘆生命交割的偉大。天地有造化,人在其間,也有吐納繁衍的原始之力,得以綿綿不絕,正是因為陰陽的和諧和互補啊。
閻安來這里,一定不止一次了。和別人來有所不同,閻安不光是開眼界,這里就是陜北,就是他的故土。對于他詩歌寫作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是深入到骨髓里去的。他說,只有我知道,這里也是全人類的故鄉(xiāng),是神話的故鄉(xiāng)。
黃河之水天上來,黃河橫貫中國。流到乾坤灣,獲得神力一般,流向了大海。閻安的詩歌里有乾坤灣,有遼闊的遠(yuǎn)方,有星空倒懸的無邊無際的大海。
閻安的詩歌里,營造著江河行地、星宇閃爍那樣的大動和不動。
第廣龍,1963年生于甘肅平?jīng)?,現(xiàn)居西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肅“詩歌八駿”。已結(jié)集出版九部詩集,十部散文集。參加《詩刊》第九屆“青春詩會”,參加《詩刊》第九屆“青春回眸詩會”。曾獲首屆、第三屆、第四屆中華鐵人文學(xué)獎,敦煌文學(xué)獎,黃河文學(xué)獎,全國冰心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