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萌
1
日頭黑得真快。雞蛋黃似的殘陽,毛茸茸地
滴進呼蘭河里。高粱地間蹦跶的麻雀,安靜了
叫這夕陽鍍上了柔而紅的剪影
映在眼底明晃晃,像小姨的巧手,為窗欞上打點起
熱鬧的年畫:玻璃冰面上,八仙圖,錦鯉尾,浮游搖曳過
整個冬天。許是大地凍得寂寞了,這紅,這冬曄
都迫不及待地融化進地平線。
熱意從指尖的哈氣,彌散至
炕下柴火,噼啪響,燒得只叫人頭腦醺醺。
我在襖里面軟綿綿地翻個身,
白面般的身體,被村里的哥哥,用眼光摩挲個遍的
正撲簌簌地發(fā)芽。姨姨、姑姑坐在炕邊
嵌在黑臉龐里的兩粒眼珠滴溜溜轉,手勢翻飛
傳頌誰家媳婦新奇事。不叫人吃那三碗飯
又嫌“太懶,不下地干活兒”;偶爾,媽媽朝我努嘴
叮囑著,進家門后,留心這鄰里的眼睛像箭鏃,稍不牢
女人的房里話,把人釘得翻不過身。她們言語
也暈乎乎如蒸汽,從耳邊飄散了,遐云樣的心思,卻流向
屋外:車夫打馬走過主干街,篤篤的蹄聲敲著洋大道
絡繹運送豆子玉米,戰(zhàn)事消息。我想帶上妹妹
逛逛集市,看那西國銀鏈戒指,二手皮靴,或是抓一把
俄羅斯糖。然而這街上人人面孔肅穆,大氅匆匆地鼓起,來往著
像灰色的風。偶爾夜里,我們聽到薩滿巫婆走在街口,她嘴里
先是哞哞,又嚒嚒著,叫人心頭盤旋起不祥的霧來。
小報如雪片。冬日越近,飛得越緊。
這是一九三一年。
2
車廂上,攢動一粒粒的灰腦殼。酸辛的是旅途
更是將麻袋里干糧打開,一口口咽下般滋味兒
哪一處流亡地,重慶,香港,臺灣,人人嘴中喧嚷的
都是我不熟稔的鄉(xiāng)音。巨流河任其奔騰
但總有不可至的航道,消隱在南端的異域
這夜幕又覆蓋上星光燦燦的九龍
煙蒂一吸一明滅,吳儂而綿軟的粵語,挑捻起
又曖昧著,在偏安的沙龍流轉。我朝那些紳士伸出手去
自北而來的身世,卻是話尾末了,不忍遞出的名片
也隨她們嬉笑,陳義甚高,學狐步舞,認領才氣催發(fā)
虛榮心。生活是有起色,像醉酒后的紅暈,然而
哪處的火,慢慢暗淡了下去。是北中國
在童年的野山坡上,奔跑追逐過的晚霞嗎?
那天筵席畢后,接過電報,說的是他離世的消息
“原來你也會老”。深宅的院子里,埋下了,被疾病
錘進年歲的咳嗽與懊悔。煙吸得多了,肺葉里的支脈
不詳的黑孢子,從中心沿散,更像一個個開枝散葉的后代
從他懷抱中掙開,下落黑洞洞的,遁入來不及了解的
后文。或許還有后文?哪怕出離太遠,眺望不盡
可那北方的憂郁,仍吹動著檐下的玉米
村里哥哥的小調,還終日縈繞著,“妹妹喲”,繞過了
蜿蜒在凍土裂口上的界河,船夫的纖歌。
或許真是出離太遠……“因而愿意忘卻,但又不忍
輕易忘卻的,莫過于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出自茅盾所記,《呼蘭河傳》序言。
寂寞的,都深深埋下了
還不知要催生怎樣的愁與恨。關于
我,祖祖輩輩的
我,一個東北的女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