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安(北京)
沒有盡頭的車輛自拘于馬路。
這是一個(gè)男人和世界的下午。模特們青面,如石穴趕出來的動(dòng)物。身體和珠穆朗瑪峰都有了新的高度。身體之外,世界倏忽而至:亦男亦女的指南針停在商場,方向搖擺不定。百合花女人凍結(jié)在玻璃幕墻。
在黃金的喧嘩之中,櫥窗高強(qiáng)度的流動(dòng)生成弱美學(xué)。
塑料人闖進(jìn)臥室,一口普通話在電視里行走江湖。廣告詞掃射廟堂和廚房,極盡能事,不帶溫度,如一劑剛猛的藥,令素食主義的牙齒槍決脂肪聲譽(yù)。
這是一個(gè)男人和世界的下午,沒有盡頭的車輛自拘于馬路。
那天是星期四,他們每說完一句,天就變得更黑一些。她抬起額頭,目光被雨水擦亮。
十九歲的旱季,他碰到了水溫柔的一面。
秒針草木皆兵——她確信這叫失眠。他從戰(zhàn)地寄來一張照片,換來她一微米喜悅。電話那頭的盲音,鞭子一樣抽傷世界的脊。去年冬天他沒看到雪。春天走得很輕,他置身于生活莊嚴(yán)的紙里。
一門絕望的學(xué)問。弄堂內(nèi),有人活在清澈的羊水里。時(shí)光里,與一棵樹站在一起。貓舉起茂密的爪,抓傷黃昏黯淡的油彩。
相片里,她把月亮補(bǔ)起。他是一場永不結(jié)束的戰(zhàn)爭。
“我記著你耳邊的痣?!?/p>
他依舊伏泉一樣的目光。
“我記得你掌紋間的路?!?/p>
她已老得不適合驚喜。站臺(tái)的雨里,她像一柄爪哇國的傘。那天是星期四,兩張灰色的臉交出黎明。他們稀薄的血液,淌起記憶緩慢的聲響。
最初的愛是白色的,好像一顆星。最初的愛像剛綻開的曇花,好像一粒奶中的子核桃,好像白鼬,像酒桶里的光,像石子渲開的漣漪,像莫斯科郊外吹響的口琴。
最初的愛聞著像茉莉。像青檬,像開花的蘋果樹,像眠著露的草原,像蒙蒙亮的溪水,像老房里的鐘擺,像煙花叢,像丁香,像葡萄架下的夢,像釉上的侍女。
最初的愛像井的回響。像牧童的笛,像竹林流過的泉,像雪白的浪,像酣睡的小馬,像荷葉的一滴蒸發(fā)的水,像夜鶯,像遮著紗的莎樂美。
最初的愛像死去的孩子。像冬日的蝴蝶,像鳶尾花的嘆息,像鴻雁之毛,像童年的青麥田,像春暖花開的日子,像拈花一笑,像最初的愛……
少年的臉用甜水做成,有人用他的目光種下戀愛。
少年的脈搏發(fā)出淡藍(lán)的聲響,太陽和月亮爭奪力。少年的身影薄得如一頁紙的側(cè)面,有人崇奉他清澈迷人的眼,因?yàn)樗囊雇硪獎(jiǎng)龠^許多人的白天。
少年的臉治好我的憂郁,卻反賜我悲傷??拷倌昴?,就像靠近一支點(diǎn)燃的香煙。臉在飛翔中變得輕薄,像冬天早晨的一場大雪。酒店里一張臉反射在鏡中,遁入更深的寒冷,不能為光芒所耀暖。
臉是修辭,是絕望,是希望。
一張難忘的臉,從午夜泊到黎明。濕漉漉的記憶逐漸清晰。一張模糊的臉開始顯影,若一碗煮過的粥,掛不住一粒豆圓滿的形狀。臉秘密地記錄著無數(shù)路徑。一張凝視已久的臉,熬成與清水相當(dāng)?shù)臐舛?。臉成為美的滅點(diǎn),釋放繽紛碎片。
只剩記憶了,少年的臉開始結(jié)冰。有人從鏡子里敲開它睡眠的姿勢,撈出一張狼藉成灰的面具,似故書里的楚歌。
雪落平原。風(fēng),磨著大地古老的銅鏡。飛飛揚(yáng)揚(yáng)的花朵嫁入人間。方時(shí),云雀縱身天際里說法。一千個(gè)夜晚戴著一千只水晶戒指,一千個(gè)村莊留下一千道月亮。
雪是種在山河無邊的密語里。
公子在畫中拴馬,元雜劇里的黑鳥,落在刑場的木架。戲文里,武生和青衣輪流磨刀。一聲高腔,竇娥的頸子濺出鮮血。圓寂的雪,落進(jìn)寺里。山河,矗進(jìn)失聲的白里。
神用詞祈禱。一盞茶,一枝梅,一段清澈的光陰。一些模糊的事物被擦亮:公主嫁至雪域,林沖挑緊葫蘆,戴鐵盔的士兵修砌長城。
雪是語言的吊橋,轉(zhuǎn)世的水到人間出家。
雪帶來鹽,帶來王子的吻和冰印。
風(fēng),居留在白夜。
河邊,清真寺發(fā)出明凈的光,雪光通透。雪是獻(xiàn)給地母的花朵,摘掉頭上的花,冬就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