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詩歌丈量生命的長度
——評王瑩芝詩集《英子的詩》

>>> 魏 巍

首屆“興中杯”悅來新詩力新人獎在經(jīng)過三輪盲評后，《英子的詩》與查干牧仁的《淺草集》從兩百余部參評詩集中脫穎而出。讀王瑩芝的詩歌，給我最大的感受是，適合孤獨(dú)的時候閱讀，因為只有這種時候，內(nèi)心的沉寂才會與詩融合，更能與詩共情。

詩出于心，關(guān)乎情。由詩觀人，不難發(fā)現(xiàn)，王瑩芝的詩歌，在感慨四季變化、時光流逝的同時，常觸及“孤獨(dú)與希望”，“生命與死亡”的嚴(yán)肅命題。詩歌，于作者來說，是關(guān)于生命的思考，關(guān)于精神的慰藉。正如洪治綱在《絕望詩歌》中提到“詩人，在任何時代都是文明的孩子，精神的天使，他是以自身偉岸的人格，圣潔的靈魂來小心翼翼地引導(dǎo)著人類精神的走向。”王瑩芝的詩正是通過獨(dú)特的意象視角：時間變化、四季更替、生命死亡等來傳達(dá)著對生命長度的丈量。

憂患意識里的“秋”

時間意象，幾乎在王瑩芝的每一首詩歌之中都能看到。秋季、冬夜、日與夜在她的筆下隨時流露，而“秋季”似乎也成了詩人獨(dú)特的“寵兒”。

“全是因為這一片神圣的秋陽/靜謐，如死亡/為了尋求靈感/你的心變成巨大的空洞/試圖揭露秋天的真相/就像微笑著站在墓地/等待一只南飛的候鳥/或者安撫還未到來的憂傷……”（《心情》）

靜謐的秋陽少了夏日驕陽的聒噪，恬靜的環(huán)境卻沒有給詩人帶來些許心理撫慰，反而讓詩人聯(lián)想到“死亡、墓地、等待、憂傷”，碩果累累的秋沒有在詩人的視角出現(xiàn)一絲微光，反而是將秋的凋零與死亡等同，這無疑也折射作者此刻內(nèi)心的荒涼。

“秋天里最后的春光/與太陽無關(guān)/是夜里爬上山坡的月亮/與生命無關(guān)/是末日來臨前的憂傷/秋天里最后的春光/是街燈透過柳樹梢的暖黃/是腳步踩過青磚/留在身后你路過的/空白，和空白/秋天里最后的春光/不是滿池秋水的靜/不是伸手可觸的夕陽/不是滿山的紅葉，也不是/菊花香里飄來的故鄉(xiāng)/秋天里最后的春光/是水月鏡花里/你誤讀了的影像/是墳?zāi)估锵胍L出來的一切生的假象/秋天里最后的春光/只是因為滿世的欲望/想要在死亡到來前/徒勞生長，從死亡/到另一次死亡?！保ㄟx自《秋天里的最后春光》）

秋日春光，與太陽、生命無關(guān)，與一切秋的傳遞者（滿山紅葉、菊花飄香）無關(guān)，帶來的是深沉憂傷。街燈下柳梢氤氳的暖黃，腳下踩過的青磚，這些都猶如水月鏡花中誤讀的影像，以及墳?zāi)估镩L出的生的假象。在詩歌之中，秋即是末尾、結(jié)束的季節(jié)，春則是開始、新生的代表。秋天里出現(xiàn)最后的春光，看似將兩個季節(jié)顛倒錯亂，混雜一談，實則暗含生的希望，從死亡到死亡，何嘗不是從秋季輪回到秋季，經(jīng)歷生命的開始到生命結(jié)尾，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看似生的假象，實則也是包含生的希望。

“秋天，終究還是來了/輕輕地，像你的愛人掐著你的喉嚨/你哽咽的喉嚨/絕望，無助/寫滿了你的鎖骨//輕輕地，秋天/就那么無聲無息地住進(jìn)了你的心里/你不知道哪兒在疼/原來它是一枚芒刺/就扎在你干凈的心尖上//秋天是住在你身體里從未相見的愛人/孤獨(dú)從毛孔里往外散發(fā)/憂郁是說不完的情話/你描畫著彩色的風(fēng)景/就為了掩飾他眼里世界的蒼老//我是秋的抑郁癥患者/為了逢著這一個秋天/已積攢了三十年/下一個輪回/我又以什么身份出現(xiàn)//我袒露秋天刺裂的傷口/身體流盡最后一滴血/只為下一個冬日的午后陽光溫暖/春日的清晨冰雪融化/夏日的夜晚星辰斑斕//而下一個秋日/正好你來到”（《秋天》）。

秋天不經(jīng)意地來到，帶來的是滿眼絕望與無助，愛人是溫柔的存在，卻在詩中將秋天視為就像愛人掐喉。秋天的痛感猶如芒刺心尖，散發(fā)出的都是孤獨(dú)與憂郁之味。詩人又一次將與眾不同的秋感呈現(xiàn)在詩歌之中，與其說這滿目瘡痍的秋里，掩飾著世界的蒼老，不如說詩人眼里的秋，鮮血淋漓。詩人既感慨于秋的殘忍，卻又不忍離秋而去，因為這是積攢了三十年才換來的一次與秋的相遇，雖然傷痕累累、遍體鱗傷，但仍有所期待，就如期待冬日午后陽光、春日冰雪融化、夏夜星辰斑斕般期待“你”的到來。正如魯迅所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于悲憫絕望之中，詩人還夾著對愛的希望。

秋天，在一般人看來是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但在王瑩芝筆下，碩果累累也意味著萬物即將凋零，秋收過后的狼藉，以及寒冬的到來。這樣，秋天就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季節(jié)，而是對于生命憂患的時間意識。自然，這樣的傾向性思維也反映出詩人自身的困惑與掙扎，以及試圖與世界共生的愿望。

生死比肩的豁達(dá)

生命因為死亡而賦予意義，死亡即為新生，就是生命的延續(xù)。在王瑩芝的詩歌里，看似絕望之至，實則暗含新生。正如村上春樹說的“死并不是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與之永存”一樣，詩歌之中常常還呈現(xiàn)出生死比肩的豁達(dá)之感。

九月，是一些/樹葉和黑夜/冷和希望/還是一些痛/河流和陽光//這是我的命名/有一二三月的寧靜/堅果，書籍/和一些生命的萌生//四五六七月里/有我們最喜歡的音樂/四季流淌/歌聲在白衣飄飄里/像蜻蜓和時光//八月里我拿起鐮刀/收割了所有污濁/騰一個青草的地方/以配得起/那一塵不染的精靈//九月之后/還是九月/耗盡了最后的氣力/我還有力氣/惟有愛和你才能般配/你們一樣的純粹//夏歷的九月/曾祖母帶來了祖母/我?guī)砹四?生命就是這樣不息/她是最值得我們敬畏的真理//沒有什么更好的給你/就連這幾行沒有淚水/也沒有歡笑的/分行的句子/也不全是你的//這個世界就是這樣/雖然你還不知道什么是世界/什么是你/九月是最旺盛的生命//它比秋天更遠(yuǎn)/卻比所有都淺/你要勇敢地伸出觸角/但必須了解自知冷暖//如果你問我/世界是什么東西/今天它是一朵/死去的花/如果想要它怒放的美麗/就在盛開前，擁有它。（《給九月》）

九月是冷與希望共存的季節(jié)。詩人將四季做了劃分，一、二、三、四月是寧靜的季節(jié)，四、五、六、七月是有音樂的季節(jié)，及至八月收割污濁等待精靈到來。待到九月，這個充滿希望的季節(jié)里，曾祖母帶來了祖母，而“我”也帶來了你，這就是生命的延續(xù)，在這個生命力旺盛的季節(jié)里，它比秋天遠(yuǎn)但是比所有事物都淺，作為生命的個體，想要冷暖自知，就要敢于伸出觸角，想要看到生命的怒放，就要先擁有生命。四季更替中蘊(yùn)藏生的秘密，雖說九月之后還是九月，可九月之后又何嘗不是新生的開始呢？詩人將生死融為一體，生即為死，死即為生，生死之中，自有生命運(yùn)行規(guī)律，而生命的不息，正是敬畏的真理。

南宅子是一段時光/離開之后我才敢去想/仿佛從未去過一樣//那時夏天剛剛開始/那時睡蓮含苞未放/那時，合歡滿樹芬芳//南宅子不是鋼琴/它還不夠憂傷/滴滴答答落下/全是春天在響//聽一段秦腔/木板凳上還有離人的灰塵嗎/臺上又是誰的誰在唱//雨水沖白了繾綣的屋頂/故人的腳印淹沒在了老去的青苔上//木門里還有陣陣笑聲/陽光灑滿了世界/撒不透你老去的心//你抬起腳尖/邁向下一個門檻/鏡子里遙望的，又是哪一張臉//南宅子很老/裝滿了死去的故事/而死了的//也才開始。（《南宅子》）

南宅子里是一段逝去的舊時光，那時夏天剛剛開始，含苞未放的睡蓮、滿院合歡樹的芬芳，南宅子里藏滿了經(jīng)年的回憶。而多少個四季春秋的輪回之后，再來南宅子聽一曲秦腔，不知這塵封已久的木板凳是否還有離人的灰塵，臺上又是幾經(jīng)變化，是誰的誰在淺唱輕吟，早已無人居住的房屋屋頂被雨水沖白，故人的腳印也被臺階上的青苔淹沒，木門里還是傳來聲聲笑語，一如當(dāng)年。盡管時間不復(fù)，容顏已衰，但是心依舊不曾老去。這個裝滿故事的南宅子，有死的故事，也有生的開始。詩人思緒重游，再回盛滿故事的南宅子，一切的事物都變得熟悉又陌生起來，曾經(jīng)的歡聲笑語，綠樹成蔭早已不再，再聽一曲秦腔，雖是故地故曲，但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年的故人一起聽曲。詩人感慨鏡中這陌生又熟悉的臉，幾經(jīng)滄桑的容顏，忽而明白，時間總是讓人猝不及防，南宅子里的故事已然成為過去，那些回憶猶如舊報紙一般披上塵埃，上了年歲。而正是有了這些死去的故事作為鋪墊，才會有新的開始出現(xiàn)。生死是人生必然之事，詩人將生與死的銷存融進(jìn)南宅子的今昔變化之中，既緬懷著物是人非，又滲透著生死之道。

不想說晚安的《晚安》

如果由生到死是判定時間的最大值，那么四季更替就是途中的旅程，而每一句“晚安”都是在向每一滴逝去的日子告別。王瑩芝以“晚安”命名，寫了上百首關(guān)于晚安的詩歌，但是于詩歌之中，更多地看到詩人想要對時間、生命逝去的惋惜感嘆，而晚安也是不想說的晚安。

晚安是打開夜晚的一種方式/當(dāng)我再次輕聲說它/是多想將白天的庸碌拋在身后/如果它是遞減生命的一種方式/我們又死掉了一部分//是啊，這一點(diǎn)都沒有詩意/生活都沒有了詩意/我們還如何寫詩/這只是晚安的三百六十五分之一/沒有事先約定大/家就睡在了同一個夜里//晚安是一面鏡子/霓虹燈下超然出塵的乞丐/母親懷里開懷憨笑的嬰兒/守望一生渴望相擁的戀人/還有，還有那急不可耐/失去了方向的春風(fēng)/它們都住在鏡中/如何道一聲晚安/就像小王子守著日落/我們都需要儀式感/親愛的人/你用它來解釋黑夜/我用它來解釋白天/晚安（《晚安十八》）。

晚安是夜晚的開啟方式，每次說起晚安，更多的是想通過這樣兩個簡單的字，一個簡單的詞，去傳遞放松的消息，卸下一身疲憊，不要再將白天的忙碌傳遞到夜晚。而晚安又是一種生命遞減的方式，每說一次晚安，人生中逝去的部分又多增加了一點(diǎn)，而離生更遠(yuǎn)了一點(diǎn)，那么距死便近了一步。將人生這么明白通透地看破，詩歌的內(nèi)容就顯得銳利和不安?！巴戆病毕褚粋€希冀，愿望是安寧的，慈悲的，但同時蘊(yùn)涵也著更多的煩躁，它仿佛像一面鏡子，夜晚之中，照著霓虹燈下超然出塵的乞丐，或者房間里開懷憨笑的嬰兒，又或者渴望相擁的戀人。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一句晚安，折射人世百態(tài)，無論是露宿街頭的乞丐，還是嗷嗷待哺的幼孩，抑或相擁入眠的戀人，一個晚安之后，便少了一個白天，少了一句晚安。因而詩人，不只看到晚安帶來的淺層道別之意，也看透了每一個晚安之后，對時間、生命逝去的告別，所以在詩人眼里，晚安不只是用它來解釋黑夜，而是用來解釋白天。

如果一顆星星/生長著一個夜晚/我抬頭想數(shù)一數(shù)/還能說多少個晚安//這是一個復(fù)活的季節(jié)/泥土和水/鼴鼠和喜鵲/腐爛的植物//它們都在蒸發(fā)這些奇怪的氣體/我深深地呼吸/一只螞蟻也在呼吸//如果上帝沒死/我想問他，人的存在/是不是一個錯誤/可是我不相信上帝//這些人們觀念的分泌物/它們不如一顆星星會帶路/就像我們?yōu)榱擞鲆姶禾?總是提前埋下一些謊言//我們的這顆星星/大人們讀不懂童話/孩子們看不懂現(xiàn)實/土地不能生長莊稼//一個人能獨(dú)自面對黑夜/才能安放自己的靈魂/可是若文明遮蔽了星光/夜晚無處生長//游魂找不到歸宿/一只蟲子它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你和我，又有多少距離//當(dāng)我腳踩今夜的星空/今夜，一個多么/多么有強(qiáng)調(diào)感的時間/如果我道一聲晚安//如果，一個星星/只能生長一個夜晚/那么，另一顆星星/何時才能聽見（《晚安三十四》）。

如果將天上的一顆星星代表一個夜晚，一個夜晚說一句晚安，那么還要說多少個晚安。詩人乘著想象的翅膀，對時間的推算從白天黑夜的日復(fù)一日轉(zhuǎn)換，爬升到宇宙星球之中，看著天上的星星發(fā)出疑問，星星幾何？晚安還有多少個？這些未知之謎在詩人腦海中得不到解答，于是詩人將希望寄與上帝，但轉(zhuǎn)念一想，上帝也只是存在于人的臆想之中，如果能從上帝那里得到答案，就猶如在遇見春天前，已經(jīng)提前在腦子里提前埋下了謊言。放眼望去，這顆星星上，大人沒有了童趣，孩子看不到現(xiàn)實，土里長的也不再是莊稼，置身于萬千人海之中，可是孤獨(dú)之感卻襲遍而來，在這夜晚里獨(dú)自面對黑夜，安放靈魂。思考著沒有星星的夜晚，無處安放的游魂該何去何從，并繼續(xù)思索著假如一顆星星只出現(xiàn)一次，那么一顆星星與另一顆星星何時才能相見。詩人由星星引發(fā)一連串的聯(lián)想，將人生短暫的時間與宇宙之中永恒的星系聯(lián)系起來，想象著一顆星星與一個晚安的代換。這一切都源于詩人內(nèi)心對時間的思考，對人生的思考。詩人的思緒是自由的，但是靈魂卻是孤獨(dú)的?！按笕俗x不懂童話，孩子看不到現(xiàn)實，土地不能生長莊稼”一些看似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卻在光明之中隱匿起來，最后隨著靈魂一起沉寂在黑夜之中，而詩人也只能獨(dú)自面對這一切的孤獨(dú)，將自己的思緒遠(yuǎn)寄星空之中，等待一顆星星遇見另一顆星星的時間來解答。

詩人是精神上的富翁，從王瑩芝的詩歌中可以看到，詩人對寒來暑往的四季變化有著常人不常見的透視力和洞察力，對時間、生命有著無窮盡的思考，將生活中常見的意象，融進(jìn)詩里，躍于筆尖，丈量著生命的長度。真正做到了于詩歌之中，尋一隅偏安，徜徉人生之態(tài)，抒心中之言，暢以詩意人生！

附：王瑩芝的詩兩首

冬 夜

黑夜的形狀在此刻漸漸成形

寂靜是喧嘩的另一種表演

緘默一如昨日

暗潮洶涌

回憶清晨的半輪太陽

溫潤在天邊

冬日的樹枝沉寂

霧氣濛濛

無力驅(qū)散

我那時還站在

落葉蕭索的街邊

風(fēng)中的人群籠罩著絕望之色

不敢伸手，怕觸傷了

稀薄的空氣

另一個夜晚已然浮現(xiàn)

我多么想帶上干凈的靈魂

與你會合

重 逢

我看見一片水杉的葉子

死去的繡紅，以及

巨大的寂靜

空氣并不寒冷

它就走了

我和它的重逢

在一片水杉的葉子里

似曾相識

又不曾到過的世界

只需一眼

我便轉(zhuǎn)向人間

它在另一個世界

據(jù)說

它們是平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