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蘿卜兔子和詩兔子

小河丁丁

在兔子國廣闊的疆野上，在離京城很遠的一個小山溝里，有一個小小的兔子村，村里住著一對兔子兄弟。

這是一對親兄弟。

兔子哥哥是個啞巴，除了種胡蘿卜什么也不會，大伙兒都叫他胡蘿卜兔子。

兔子弟弟能說會道，還會寫詩，照他自己的說法，是一位天生的詩兔子。

詩兔子嘛，什么農(nóng)活也不會干，也不屑于跟農(nóng)具和泥土打交道。在他眼里，世間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詩。他每天不是寫詩、朗誦詩，就是構(gòu)思詩。

京城每年舉行一屆盛大的長耳朵賽詩會，只要長著一雙長耳朵，還會寫詩，就有機會站在國王和大臣們跟前，朗誦一首自己的作品。誰要是得到國王賞識，就會被封為翰林學(xué)士。那他以后就會住進翰林院，按月拿工資，穿衣吃飯都有侍從照顧，寫出好詩來國王還有獎賞，不是金銀綢緞，就是好吃的、好玩的。

詩兔子有一個夢想，就是要進翰林院，因此連續(xù)十年去參加長耳朵賽詩會。因為路途遙遠，每次詩兔子出門的時候，胡蘿卜兔子就送他滿滿一手推車的胡蘿卜，夠吃個把月，不僅夠他一路吃到京城，還夠他一路吃回兔子村。

第一年，詩兔子出發(fā)的時候，胡蘿卜兔子送了滿滿一手推車胡蘿卜。

詩兔子翹著耳朵，還跳了跳，說：“哥哥，你等我的好消息，我這一去肯定不必回來了。等我進了翰林院，就派侍從來迎接你，那時候你會為我驕傲的?！?/p>

胡蘿卜兔子耳朵向前傾斜著，點點頭。

過了一個月，詩兔子拉著空空的手推車回到了兔子村。一見哥哥，他就抖著耳朵，說：“你給我弄一塊墓碑，刻上‘這兒躺著一只懷才不遇的兔子’！如果哪天我死了好用?！?/p>

胡蘿卜兔子搖搖耳朵，趕緊去找石匠兔子。幾天之后，墓碑做好了，不僅刻了字，還裝飾著精美的花紋。胡蘿卜兔子叫上隔壁鐵匠兔子，用手推車把墓碑拉回家，暫時放在院子角落里。

第二年，詩兔子出發(fā)的時候，胡蘿卜兔子又送了滿滿一手推車胡蘿卜。

詩兔子翹著耳朵跳了跳，說：“哥哥，你等我的好消息，今年必定時來運轉(zhuǎn)。等我進了翰林院，你就不用種胡蘿卜了?！?/p>

胡蘿卜兔子向前傾斜著耳朵，點點頭。

過了一個月，詩兔子拉著空空的手推車，耷拉著耳朵，回到了兔子村。一見哥哥，他就說：“你叫石匠兔子過來，把墓碑上‘懷才不遇’四個字鑿掉，刻上‘倒霉透頂’，哪天我死了好用?！?/p>

胡蘿卜兔子搖搖耳朵，趕緊又去找石匠兔子。

第三年，詩兔子出發(fā)的時候，胡蘿卜兔子照舊送了滿滿一手推車胡蘿卜。

詩兔子豎著耳朵說：“哥哥，你等我的好消息，事不過三，這一次我定會成功，鄉(xiāng)親們都會羨慕你，因為你弟弟是翰林學(xué)士?！?/p>

胡蘿卜兔子轉(zhuǎn)轉(zhuǎn)耳朵，點點頭。

過了一個月，詩兔子拉著空空的手推車昂首挺胸回到了兔子村。見到哥哥，他磨了磨牙，說：“你叫石匠兔子來，把‘倒霉透頂’鑿掉，改成‘永不言棄’，明年我還要去京城?！?/p>

胡蘿卜兔子點點頭，出門去找石匠兔子。

第四年，詩兔子從京城回來，“永不言棄”改成了“看破紅塵”。

第五年，詩兔子從京城回來，“看破紅塵”改成了“永垂不朽”。

第六年，詩兔子從京城回來，“永垂不朽”改成了“遠離塵囂”。

第七年，詩兔子從京城回來，“遠離塵囂”改成了“大器晚成”。

第八年，詩兔子從京城回來，“大器晚成”改成了“孤芳自賞”。

第九年，詩兔子從京城回來，“孤芳自賞”改成了“超凡脫俗”。

第十年，詩兔子戴著老花眼鏡出門的時候，早已駝了背、耳朵毛快要掉光的胡蘿卜兔子跟在后邊，一步一喘地拉著滿滿一手推車胡蘿卜。

到了村口，詩兔子接過手推車，說：“你回去吧，我走了?！?/p>

胡蘿卜兔子站在那兒，沒有轉(zhuǎn)身。

詩兔子不知怎么有些心酸，但他卻說：“哥哥，這些年你辛苦了，等我進了翰林院，我派侍從接你進京安享晚年?！?/p>

胡蘿卜兔子拉著詩兔子的衣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他的牙齒已經(jīng)掉光了，那張嘴顯得特別的空，像一個洞。

一個月之后，詩兔子拉著空空的、輪胎漏氣癟了的手推車，耷拉著耳朵，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到了兔子村，卻見家門上了鎖。

詩兔子不由得把兩只耳朵豎起來，還緊緊貼著——奇怪，胡蘿卜兔子從來不出遠門，到地里干活不必鎖門呀。

詩兔子就去問隔壁鐵匠兔子：“我哥哥呢？怎么把家門鎖了？”

“門是我鎖的，鑰匙在我這里?！辫F匠兔子拿來鑰匙，替詩兔子把家門打開，“你離家不久，你哥哥就去世了，如今安葬在你家胡蘿卜地邊上——這是你哥哥的心愿，只是還少一塊碑?！?/p>

詩兔子雙耳往下一垂，還縮了縮短尾巴，半天沒有說話。

鐵匠兔子說：“一塊好碑，價錢不便宜，要你來拿主意?！?/p>

詩兔子看看空空的手推車，抖著胡須說：“我這個做弟弟的，除了一肚皮詩別的什么也沒有，就把為我預(yù)備的那塊碑送給哥哥吧。”

這時又來了幾位鄰居，大伙兒喊著“一、二、三”，把石碑抬起來，放在手推車上，還幫詩兔子拉到胡蘿卜兔子墳前，豎立在那兒。

詩兔子看了看碑上的字，覺得“超凡脫俗”跟哥哥不大相配，就請來石匠兔子，說：“我哥哥其實很俗的，還是把‘超凡脫俗’改成‘默默不語’吧?！@兒躺著一只默默不語的兔子’，既合乎實情，又有詩意?！?/p>

鄰居們都說這個主意不錯，還夸詩兔子：

“畢竟你會寫詩?！?/p>

“有才華！”

……

石匠兔子帶了工具來的，只見他操著錘鑿，“?！钡囊宦?，并沒有使多大的勁，墓碑就被鑿穿了。

石匠兔子嘆息一聲，說：“年復(fù)一年修改，這個地方薄得像紙了?！?/p>

詩兔子也嘆息一聲，說：“那就把這四個字，還有‘的’都鑿掉吧?！?/p>

叮、叮、叮……不一會兒，石匠兔子就把“超凡脫俗的”五個字鑿掉了。

“這兒躺著一只——兔子。”詩兔子讀了一遍，點點頭，“這樣就很好?！?/p>

一位鄰居提醒鐵匠兔子：“胡蘿卜兔子有交代，你告訴詩兔子沒有？”

鐵匠兔子長耳朵猛地一豎，說：“哦，哦！詩兔子，你哥哥去世前一天，把我拉到這里，指指這塊胡蘿卜地，又指指京城的方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p>

先前那位鄰居兩只耳朵一高一低，說：“他一輩子就知道種胡蘿卜，還能有什么意思？十有八九，就是放心不下這塊地，叫詩兔子好好管理嘍。”

鐵匠兔子說：“是的是的！這塊地，他最心疼了?！?/p>

石匠兔子說：“早該鋤草了?！?/p>

詩兔子掃一眼胡蘿卜地，哥哥在世的時候很少見到雜草，如今雜草叢生，把胡蘿卜都淹沒了。

詩兔子旅途勞頓，在家休息了好幾天，終于扛著鋤頭下地了。可是他那一雙手，寫了一輩子的詩，哪里能夠勝任農(nóng)活呢？他才鋤了一小會兒，那么大一塊地才鋤了一個小小的角落，累得氣喘吁吁不說，雙手都磨破了皮。

他扔下鋤頭，坐在墳前耷拉著耳朵，先看了看手上磨破皮的地方，又瞅了瞅那么大一塊胡蘿卜地、那么密的雜草，心中十分茫然。后來他瞪著那塊墓碑，忽然覺得，墓碑好像哥哥的臉，那個空洞好像哥哥的嘴，向他張著，卻不能說話。

他的心痛得厲害，像是被什么尖利的東西猛扎了一下，不禁跪在墓碑跟前，嗚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