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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軟體

    2021-12-18 11:22:44青戊
    山西文學(xué)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陳醫(yī)生青青貓咪

    1

    這天,沈青青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的身體竟然可以如此柔軟。

    作為剛進入保險公司的新人,那是她第一次協(xié)同團隊長何小倩去省中心醫(yī)院給客戶做理賠調(diào)查。來報案的是某建筑工程項目的行政經(jīng)理,出險的是建筑工地上的一個工人,典型的工地高空墜物意外事故。

    事故發(fā)生在正午最是昏沉的時候,沒有人知道那塊本來平穩(wěn)運至半空的鋼板,為什么突然間失了平衡,然后猝不及防地砸下來,直接把正在下層進行作業(yè)的一個工人,身體反方向砸彎了近120度。

    光聽描述,沈青青其實很難想象這個“反方向彎曲120度”是什么樣子的。她首先能聯(lián)想到的是在上個月趙一林的生日宴上,她在餐桌上看到過一種清蒸的基圍蝦,一只只蒸得紅彤彤的彎曲的蝦在餐盤里被擺成圓圓的一圈。她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奇特的代入感,倘若換成人。打住,她實在無法繼續(xù)想象。

    跟著何隊長在醫(yī)院門口下了車,沈青青仔細地感受了一下,草木一動不動,就連一絲風(fēng)也沒有。

    先隨著保險公司理賠調(diào)查專員去病例室提取了病人的病歷資料,聯(lián)系好的主治醫(yī)生陳醫(yī)生便領(lǐng)著他們?nèi)チ瞬》?。此時病人已經(jīng)醒了,正以一種扭曲的姿勢擺在床上。沈青青不知道為什么很自然地想起了“擺”這個字。與她最初的想象不同,病床上的小伙子瞪著大大的眼睛,眼球幾乎快脫框而出。胸腹朝外形成一道彎曲的弧線,連著脖頸一起被拉到極限,以一種反人類的方向朝后背翻折扭曲。

    沈青青很震驚一個人怎么還能以這樣的姿態(tài)繼續(xù)存活。這已經(jīng)不是紅彤彤的清蒸基圍蝦了,是爆炒的。她見過一種蒜蓉“開邊蝦”,因為趙一林很喜歡,所以她特別去學(xué)過做法:取新鮮的活蝦,沿著蝦背從頭到尾用刀剖開,挑去蝦線。加了蒜蓉等調(diào)料下到熱鍋里小火慢炒,待蒜蓉炒到金黃,蝦肉爆開成花就可以出鍋裝盤了。

    而詭異的是,這絕對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人的姿態(tài),此刻卻偏偏出現(xiàn)在了面前病床上年輕的小伙子的身上。小伙子想是聽到了主治醫(yī)生進來的動靜,發(fā)出聲音跟陳醫(yī)生打了招呼,整個人一動不動。

    “陳醫(yī)生,下午好啊,你終于記起我了。我今天又躺了一天了,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起來啊?我都快無聊死了。而且我都曠了好幾天工了,再不回去工頭要不高興了。”聽這聲音,沈青青覺得這小伙子倒是意外的十分活潑,大概真的是年齡不大的緣故。

    “能休息幾天不好嗎?工頭說了不會生氣的,今天還是沒有感覺嗎?”陳醫(yī)生答道。

    “還是沒有,陳醫(yī)生你這什么麻藥,也太厲害了,我怎么覺得全身上下就只有眼珠子能動,其他地方一點感覺也沒有啊,這個麻藥到底什么時候才退得下去?。俊?/p>

    “快了,快了,你家人呢?啥時候能來?這都聯(lián)系多少天了?!标愥t(yī)生邊說邊悄悄地給一旁的何隊長和沈青青使了個眼色,他們了悟,小伙子大概率并不知道自己身體的真實情況。

    “哎,陳醫(yī)生,不用了吧。你跟工地說說,真的不用了,我還年輕,身體好,回去躺兩天就沒事了?!?/p>

    “得來,工地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對了,這幾位是保險公司來做理賠調(diào)查的,你們這個工地說來也還算有良心,沒少了該給工人買的保險,真出了事怎么都還是能有些補償。”

    陳醫(yī)生說完,何隊長便領(lǐng)著沈青青開始向躺在床上的小伙子進行理賠調(diào)查的流程。

    “王先生你好,我們是XX保險公司的理賠專員。我們接到了貴工地的出險理賠申請,有些情況要來跟你核實一下。希望能得到你的配合,請問你能描述一下意外發(fā)生時的情況嗎?”何隊長非常專業(yè),立刻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

    “別別別,叫我小王就行了。那天真是倒了血霉了。我真的,很正常的在上工。大中午的,天氣挺熱的,一點風(fēng)都沒有。我還正昏昏沉沉的,突然,就看到地上有一塊黑色的影子,越來越大,我才剛抬起頭想看看是咋回事呢。瞬間就被掉下來的鋼板砸得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現(xiàn)在全身除了眼珠子哪里都動不了。也看不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但是我的工友來看我的時候,說我像是電視上練雜技的。好家伙。人都是向前90度大鞠躬。我可好,我整整反方向120度大鞠躬啊。陳醫(yī)生說要把我整個扭回來,估計得費一番工夫了。我光想想都瘆得慌。好在我現(xiàn)在還沒有知覺,估計過幾天等陳醫(yī)生把我扭回來的時候得疼死。不過陳醫(yī)生你這麻藥真的太厲害了。真是一點感覺都沒有?!?/p>

    整個調(diào)查過程小伙子都非常配合,事件清晰,條理分明,沒有疑點,符合理賠條件。取了資料,帶回公司,待50萬的理賠款審核下來,此案了結(jié)。這是保險公司一個理賠案件的正常流程。

    然而,沈青青從醫(yī)院出來,總是覺得心里有些不舒服,雖然她也說不上來是為什么。她受過保險公司專業(yè)的培訓(xùn),也知道這只是她的工作,只是她會遇到的各種與生老病死相關(guān)的案例中很平常的一個。她甚至有點為自己的這點惻隱之心感到羞愧。可是她忘不了她看到的案卷,出險的那個年輕工人,今年才剛滿十九歲。之前在醫(yī)院已經(jīng)證實,陳醫(yī)生在他的家人到來之前,還沒有把他脊柱嚴重受損,可以肯定已經(jīng)全身癱瘓的事實告訴他。而那個年輕的小伙子,他才十九歲啊。他還這么樂觀。還在關(guān)心自己的形象和麻藥。他還不知道他將要面臨的是什么。而,一個人真的可以柔軟到被如此彎折后還可以再度復(fù)原嗎?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墒沁@與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連何隊長也看出了沈青青的狀態(tài)不對,“這種事情,在保險公司很尋常。你要快點適應(yīng),時間長了,見得多了就好了。這天下可憐的人和事,多了去了。這是工作,還是不要太影響心情?!?/p>

    沈青青很感激,也知道何隊長分析得很正確,她也是這樣說服自己的??墒牵@天夜里,她夢見自己長出了堅硬的殼,殼不斷地變得彎曲,她躲在殼里就跟著殼子一起變得彎曲。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此刻這么柔軟過。她夢見自己變成了盛在盤子里的蝦,水蒸氣從四面八方?jīng)坝窟^來,很快她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她只覺得自己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在彎曲、彎曲、彎曲……終于,她變成了某種軟體的動物,在尖叫中醒來。

    這是沈青青參與處理的第一個保險理賠的案子。之后,她拒絕所有與蝦有關(guān)的食物。

    2

    趙一林對水產(chǎn)食物卻是特別的偏愛。

    這天,沈青青像往常一樣下了班回到位于市區(qū)邊緣的出租屋。還沒來得及開門,就先聞到了一種食物特有的煙火香味。

    她轉(zhuǎn)動鑰匙,一種不太妙的預(yù)感夾雜著饑餓感油然而生。最誠實最本能的肚子卻最先經(jīng)不住誘惑,發(fā)出了“咕,咕”的叫喊聲。很多時候,沈青青厭惡本能,這些人類基礎(chǔ)的本能常讓她覺得羞愧不已。出現(xiàn)在戰(zhàn)場上,她是要去戰(zhàn)斗的。而就像快要沖向戰(zhàn)場的戰(zhàn)士,已經(jīng)到了最后一鼓作氣的時刻,怎么能讓“饑餓感”這種本能占了先機?沈青青簡直對自己這種沒出息的“饑餓感”深惡痛絕。

    門開了,和她想象的一樣,趙一林已經(jīng)做好了滿滿一桌子的菜,屋里唯一的折疊款簡易小餐桌都快擺不下了。此刻趙一林正笑吟吟地把電飯鍋里的粥盛到兩只瓷質(zhì)的小碗里。碗是他們共同去參加爺爺?shù)膲垩鐣r得到的,一只“福如東?!?,一只“壽比南山”,大紅的底色格外惹眼。

    “寶貝,你回來了?餓了吧。正好可以吃飯了。我做了幾個你喜歡的菜,快來嘗嘗合不合胃口。”趙一林看到她回來顯得十分高興。

    沈青青卻沉默著沒有回答,她慢吞吞地走到餐桌旁坐下。環(huán)顧一周,菜依然是家常的幾個小菜:西紅柿炒雞蛋、青椒肉絲、熗炒土豆絲,沒有什么特別的。再看碗里的粥,啊,是趙一林喜歡的魚片粥。

    沈青青一下子沒了胃口,她捏著不銹鋼勺子勺柄上夸張的“笑臉”處,費力地把混雜在粥里的魚片從碗的一邊推到另一邊,像堆小山一樣的堆在一起。她覺得她暫時克制住了饑餓感。整個過程她都在努力猜測:最近發(fā)生什么特別的事了嗎?趙一林又怎么了?這次是又犯了什么錯?闖了什么禍?還是又有什么異想天開的想法了?到底是哪一個?。

    大紅色瓷碗里的魚片山被堆得高了,再堆,便終于又再跌回粥里。沈青青覺得手指尖有點發(fā)燙,不銹鋼的勺子,下次不能再買了。

    “寶貝,怎么不吃了?。磕銘?yīng)該餓了吧。

    “……是今天的菜不合胃口嗎?不對啊,都是你愛吃的。

    “……還是,你覺得不好吃?不好吃嗎?

    “你不想吃?

    “為什么不想吃?為什么你不想吃?

    “還是你也覺得我沒用。是這樣嗎?

    “你是不是也在看不起我。為什么?為什么?

    “寶貝,寶貝,寶貝。

    “……”

    趙一林突然變得暴躁起來,沈青青很害怕,卻依然茫然地不知道應(yīng)該做出什么樣的應(yīng)對。趙一林一直,一直在說話。后來他還說了些什么,她并沒有能聽得清楚,而等她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趙一林已經(jīng)看不見她了。他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就穿過了她。

    他看的不是她。他在看著誰?他在看著什么?

    沈青青搞不清楚,就像她搞不清楚一個人的身體究竟可以柔軟到什么地步。她被趙一林狠狠地抓了起來,她無路可退,也無處可去。只能把自己縮小到很小,更小,最小……她像失去了彈性的面團,被趙一林惡劣地搓扁又揉圓,被扭曲成螃蟹,被折彎成活蝦,被蹂躪成沒有骨頭的魚。

    沈青青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被軟殼偽裝起來的軟體動物。她是軟的,她的殼也是軟的。她們都沒有能力抵抗任何哪怕一點點的攻擊和侵犯。

    漫天水汽一層層將她包圍起來,她反復(fù)被塞入被攻陷的殼,又被連皮帶肉地狠狠拖出。失去庇護的過程是那么輕而易舉的嗎?她終于變得赤裸,終于破殼而出。但這絕對,絕對不代表新生。

    沈青青逼自己睜大眼睛,她看見懸在高處的濃稠得化也化不開的暗影,突然一點點變大,瘋狂地叫囂著,瞬間將她籠罩。

    沈青青再次醒來,是被趙一林壓抑的哭聲吵醒的。

    “你為什么在哭?”

    她覺得自己像被某種大型動物狠狠地踩過一腳,全身都在隱秘地發(fā)酸發(fā)疼。而諷刺的是,那只大型動物,在哭。

    他為什么又哭了?

    沈青青不能理解,一個人,一個男人為什么能笑著笑著,突然就不笑了,突然就憤怒了,突然就淚流滿面了。她挪動了一下酸痛的身體,她的殼又回來了嗎?現(xiàn)在該哭的,不應(yīng)該是她嗎?

    “寶貝,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們趕我走,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你原諒我。對不起。我不會了。你原諒我。”

    原來,原來是這樣啊!沈青青閉上眼睛,她不想說話,那塊從高空墜落的鋼板終于砸了下來,擲地無聲。

    3

    水生動物,大抵無聲。所以人們更愛那些看起來柔弱的,討巧的,委屈的,可憐的……會發(fā)出蠱惑聲音的,會表達喜怒哀樂以及不滿的。

    在認識貓小姐和貓小姐那只叫“現(xiàn)現(xiàn)”的貓之前,沈青青其實對各種動物都有著固執(zhí)的偏見和根深蒂固的疏離感。對此,她也認真地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真的缺失了作為人類似乎一定要具備的愛心。

    特別是身邊不知何時洶涌出越來越多的各種愛狗、愛貓、愛動物的人士。萌寵們正在攻占朋友圈,攻占各種社交平臺,甚至攻占地球。偶爾翻看朋友圈有實在可愛到過分的圖片,沈青青也會覺得這樣的小動物確實討喜,也會有一瞬間的母愛泛濫??墒?,也就是這一瞬間了。她對它們沒有親近的沖動,沒有愛撫的沖動,沒有擁抱的沖動,她覺得自己并不愛它們。

    “可是,愛是什么?”貓小姐問,呈在她面前的手機照片是貓小姐的愛貓“現(xiàn)現(xiàn)”小姐。

    “在我們保險業(yè),保單就是愛的具體呈現(xiàn),并且是愛的延續(xù)。因為它獨有的保費豁免功能,決定了不管我是生是死,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不在了。我對對方的愛一直都在,而不隨著我的生、死、存、亡而消失?!鄙蚯嗲嗄椭宰樱鴮I(yè)的態(tài)度向貓小姐解釋。

    “所以多浪漫啊,對不對?所以,我想把我的愛都給‘現(xiàn)現(xiàn)’,為什么不可以?”貓小姐劃拉了幾下手機,又調(diào)出另一張貓咪的照片。照片里,一只圓滾滾的小橘貓整個窩在一個方形的快遞盒子里,一雙靈氣十足的眼睛直直地望著鏡頭,表情卻是委屈的。照片外的貓小姐也委屈地看著沈青青。

    沈青青簡直就要把貓小姐和她的貓合二為一,混為一體了。

    “當然不是不可以。我的意思是,你想把你的愛都給貓咪沒有問題??墒?,我們這里沒有這類專門針對寵物的險種啊?!?/p>

    “可是,你想啊,我死了以后?,F(xiàn)現(xiàn)可怎么辦啊?我媽肯定不會養(yǎng)它的,因為現(xiàn)現(xiàn)咬壞了她新買的拖鞋和沙發(fā)。她一定會把現(xiàn)現(xiàn)丟掉的,現(xiàn)現(xiàn)就要去做流浪貓了。你知道流浪貓有多可憐嗎?我不能讓現(xiàn)現(xiàn)做流浪貓,我養(yǎng)它的時候就答應(yīng)了會好好照顧它的。

    所以,我死了以后一定要給它留下一些錢啊?!必埿〗阏f。

    “我再確認一下,現(xiàn)現(xiàn)是只貓?你要給一只貓留下一些錢,為了它能更好的生活?它可以選擇今天的晚餐是買小魚干還是貓飼料?”沈青青覺得有些頭疼。

    “哎呀,青姐,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當然知道現(xiàn)現(xiàn)不可能會自己花錢照顧自己??墒牵瑳]有錢誰會收留它呢?有了錢,至少有人能看在錢的份上照顧它,對吧?”貓小姐一副委委屈屈的樣子,說起貓來深情款款;說起自己的‘死’來卻是一點不留情面,倒是把沈青青說得有些難受了。

    “雖然,話是這么說,沒錯??墒抢碚撋?,這種情況該買保險的不是應(yīng)該是你自己嗎?”

    “那現(xiàn)現(xiàn)能做我的受益人嗎?嗯……不,受益貓?”貓小姐一臉認真地問。

    “不??峙虏荒??!鄙蚯嗲嘤行┛扌Σ坏?。

    而且,親愛的貓小姐,你現(xiàn)在的情況已經(jīng)不能再購買任何保險了。后面這句話沈青青沒能對貓小姐說得出口。

    貓小姐其實并不是沈青青負責的客戶。事實上,原先負責貓小姐的客戶經(jīng)理已經(jīng)離職很久了。然而不幸的是,這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一個月前在大學(xué)教室里暈倒,送到醫(yī)院后,很快就確診了白血病初期。——一個基本上沒什么回旋余地的死局。

    醫(yī)院和貓小姐的母親決定不對貓小姐做任何隱瞞。事實上,這也不是可以隱瞞得住的事情,貓小姐的病情發(fā)展很快,她不得不從學(xué)校休學(xué),住進了省中心醫(yī)院。不幸中的萬幸是,貓小姐的父親雖然早在幾年前就死于一場交通意外,但父親生前給貓小姐買了一份沈青青所在保險公司的重疾險,白血病是確定在理賠范圍之內(nèi)。于是,沈青青作為新員工,就順理成章的接手了這個對她軟磨硬泡要為貓咪買保險的新客戶。

    沈青青還記得第一次去給貓小姐做理賠取證的時候,貓小姐一個人孤零零的縮坐在病床上,整個人團成小小的一團,看上去就像某種受了傷的小動物,顯得十分脆弱,非??蓱z。在得知了沈青青的來意后,她表示不用等母親來,她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了。好在除了在貓咪的問題上沒有達成共識,整個理賠的調(diào)查取證過程還是十分順利的。貓小姐大部分時間都在向沈青青談?wù)撍侵唤小艾F(xiàn)現(xiàn)”的貓咪,偶爾在手機相冊里翻到滿意的照片會炫耀似的舉給她看。

    “青姐,你養(yǎng)過貓咪嗎?沒有?所以,你一定不知道一只貓咪有多柔軟。我養(yǎng)了一只叫現(xiàn)現(xiàn)的橘貓,你根本無法想象它有多可愛。有時候,我懷疑貓咪一定是液態(tài)的。它會把自己流進各種容器里,變成方形、圓形、三角形、多邊形,它讓空蕩蕩的屋子的空氣都流動起來了,它隨時出現(xiàn)在任何地方。根本沒有它去不到的空間,因為它足夠柔軟。如果我也有這么柔軟就好了。好多地方,我也好想去呢?!?/p>

    “青姐,你真應(yīng)該見見現(xiàn)現(xiàn),你肯定會喜歡它的。可是,醫(yī)生不準抱它來醫(yī)院?!?/p>

    “青姐,有時候我也在想,比起現(xiàn)現(xiàn)對我的依賴;說不定是我自己更依賴現(xiàn)現(xiàn)呢。它讓我的生活不再那么堅硬,它讓時間變得緩慢,也讓我變得柔軟。當然,我們都不可能軟得過一只流動的貓咪?!?/p>

    沈青青開始真心實意地心疼起這個孤獨的女孩,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說點什么或做點什么安慰一下她。可是又實在覺得無論再說什么,再做什么都是那么蒼白無力。只有她自己才能看見懸于自己半空中的危險的陰影。

    4

    從貓小姐的病房出來,時間尚早,沈青青還不想回家,就一個人慢慢踱到了醫(yī)院大樓后的小花園里。正是五月的春末時分,花園里各種顏色的花都還正開著。沈青青并不太認得這些植物花草,只覺得很眼熟,應(yīng)是日??梢姷钠贩N。只是不知道是出于自己的心理作用還是這花開在了醫(yī)院的緣由,沈青青總覺得這些花開得再鮮艷也總是帶了幾分懨懨的病氣。

    沈青青就是在這種懨懨的氣氛中,又再次遇見了陳醫(yī)生,工地事故出險工人的主治醫(yī)生。

    “小沈又來調(diào)病例了,怎么一個人逛到花園來了?”近期來的次數(shù)多了,陳醫(yī)生已經(jīng)熟悉了沈青青。

    “是啊,陳醫(yī)生,我剛調(diào)完病例,自己隨意逛逛?!?/p>

    “對了,陳醫(yī)生,上次那個工地被砸傷的小伙子怎么樣了?”理賠流程雖然已經(jīng)走完,沈青青還是忍不住向陳醫(yī)生打聽了起來。

    “哦,那個年輕小伙子啊,上個星期出院了,被他的家人接回去了?!?/p>

    “出院了?他的傷這么快就治好了?”

    “怎么可能啊。脊柱可是一個人的支撐啊,你也看見了,他的脊柱整個壓彎受損,全身癱瘓是肯定的了。醫(yī)院雖然建議繼續(xù)留院治療,可是他本人和家屬的意見都是要出院回家,畢竟住在醫(yī)院里也不會有多大的改善,錢也不會少花。所以也是沒辦法的事。小伙子年齡挺小,這輩子估計都得在床上過了,可惜了?!标愥t(yī)生惋惜地搖了搖頭。

    “唉,但愿公司給的保險金足夠保障他以后的生活吧?!鄙蚯嗲嘤X得有點難受,由自己經(jīng)手的理賠,如果能幫到小伙子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

    “嗐,別提這保險金了,上個星期一下子來了十多個小伙子的家屬。理賠金都還沒到賬呢,一堆人因為怎么分保險金的事,差點沒打起來。醫(yī)院保安看控制不住,差點連警察都叫來了。

    不過想想,也可以理解。50萬不是個小數(shù)目啊,多少家庭一輩子都攢不下這么多錢啊,更別說像小伙子那樣的了。他父母得到理賠款的時候,開心得直接謝天謝地,直呼兒子‘出息了’。這事,又能找誰說理去啊?!?/p>

    陳醫(yī)生后來又說了什么,沈青青已經(jīng)聽不清了。沿著行道樹,她決定今天走路回家。傍晚時分的樹影被她整片踩在腳下,她走著走著,還是忍不住發(fā)狠地在黑影上跺了幾下腳。

    終于走到出租屋的門口,沈青青突然發(fā)現(xiàn)了異樣。她用力聞了聞,確定今天真的沒有食物的香味在四周彌漫。趙一林又發(fā)生什么事了?她有些不太好的預(yù)感。

    事實上,趙一林自從失業(yè)以來,每天在家換著花樣鼓搗各種食物。主食卻不煮米飯,只煲各種濃稠的粥;做的菜以水產(chǎn)居多:青蟹、石斑魚、各種貝類,以及他最喜歡、而她最討厭的,蝦。

    趙一林每次做飯分量都很多,擺滿了當初他們一起買來的折疊餐桌。沈青青下班回來,他就邀請她一起共進晚餐。有時候趙一林還會很浪漫地關(guān)了燈,再點上一枝蠟燭。蠟燭倒是沈青青買的,為的卻是預(yù)防出租屋電壓不穩(wěn),容易停電。

    通常沈青青一舉起筷子,趙一林就期待地等在一邊,活像一只做了好事等待主人夸獎的狗狗。如果沈青青給了好的反饋,趙一林會非常高興,他被激昂起了斗志,他興高采烈地把她叫做“寶貝”。反之,如果沈青青給的不是那么好的反饋,或是哪道菜吃得少了,趙一林會毫無征兆地突然變得暴躁,他會突然掀翻桌子,會垂頭喪氣或咬牙切齒地叫她“寶貝”。

    同樣是“寶貝”兩個字,沈青青早就已經(jīng)深諳如何從趙一林的反應(yīng)和語氣中辨別兩者的不同。她不明白像“寶貝”這樣一個中性的詞,為什么就突然有了這么多不同的意味。

    就像同樣是做飯這件事情。沈青青記得兩人剛在一起時,趙一林第一次為她做了滿滿一桌子菜,那時的她高興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瞬間,她就下定了決心今生非趙一林不嫁??墒牵瑸槭裁慈缃?,同樣的一桌子飯菜會成為一種煎熬的酷刑?

    沈青青在門外躊躇了一會,最終還是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門內(nèi)的出租屋一片漆黑,沈青青在濃稠的黑暗中有種窒息的恐懼。她嘗試摸索著位于右手邊墻上的電燈開關(guān),摸到了,按下去,期待中的光芒并沒有如期而至。

    捱過了眼睛適應(yīng)黑暗的漫長過程,沈青青終于在廚房的角落找到了趙一林。

    趙一林坐在似乎一片狼藉的廚房地面,雙手抱著頭,把頭深深的埋在雙膝之間??諝饫镉袧庵氐乃葰馕?,這讓沈青青下意識的想要大口呼吸,卻在更濃重的水腥氣味下越來越窒息。

    “趙一林,你怎么了?你嚇著我了?”沈青青覺得自己連聲音都開始變得顫抖。

    “寶貝,我今天做飯了……可是,突然什么都黑了……它們阻止我給你做飯?!壁w一林咬牙切齒地說,沈青青在這個“寶貝”里感受到了危險的氣息。

    “誰?沒有,沒有,只是停電了。停電了,一會就好了,只是停電了?!?/p>

    “不,每次,我一想做什么事情,都會有誰來阻止我。誰都想阻止我。誰都想阻止我……為什么這樣對我。”

    “沒有沒有,沒有人要阻止你,趙一林你冷靜一點,沒有人可以阻止你?!?/p>

    “我本來做得很好的,真的。我做了魚,還有蝦……我本來做了的?!?/p>

    “可是,他們都在笑我一事無成。一事無成。”

    “寶貝,你是不是也在笑我,笑我一事無成?”

    “寶貝,寶貝,寶貝……”

    沈青青覺得很恐懼,恐懼讓她想逃離,逃離趙一林,逃離這間不大的屋子??墒?,在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之前,趙一林揮舞的拳頭就砸上了她濕漉漉的柔軟的眼睛。

    眼前的黑暗中突然閃現(xiàn)出星光,更多的沖擊洶涌而來,沈青青的意識逐漸變得模糊。她看見漫天星光,星光下波光粼粼的海,一陣陣的海浪洶涌而來。她努力把自己縮小,努力讓自己變得柔軟,小到可以鉆進殼里,軟到可以依附在殼里。

    在意識消失前,沈青青想,她沒有堅硬的盔甲,她是軟體動物。

    5

    “人,作為一個單獨的個體其實是非常弱小的。所以當一個人在遇到風(fēng)險和危機時,會本能地向外界尋求看似更強大的群體的幫助。舉個例子,類似于現(xiàn)在社交平臺上經(jīng)??吹降母鞣N‘XX籌’。而當外界無法,或不能保證給單個個體提供幫助的時候。作為單獨的個體,人依然會本能地自我保護,雖然這種自我保護可以達到的程度和效果都不得而知。所以,我建議把這種自我保護提前到我們稍微可控的時候。對,這是保險這個工具能達到的……”

    沈青青戴了個大大的墨鏡縮在會議室后排的角落,今天的講師是公司特別邀請來的,美其名曰:作為給員工個人成長的培訓(xùn)福利。在金融公司,這樣的培訓(xùn)和講座委實太多,所以沈青青一開始并沒怎么放在心上。她一直在心煩意亂地思考著自己和趙一林的關(guān)系以及自身現(xiàn)在并不樂觀的處境。

    沈青青和趙一林在一起的時候剛滿二十歲,兩人互相為彼此的初戀。一路磕磕絆絆走到現(xiàn)在,也有了五年的光景。仗著比沈青青長了三歲,趙一林從確定關(guān)系以來一直對沈青青照顧有加。甚至包括現(xiàn)在,趙一林在大多數(shù)正常的時候也依然把沈青青照顧得很好,雖到不了無微不至的程度,但也算細膩周到。只是,只是,趙一林總會有一些“不正?!钡臅r候。

    在這些“不正常”的時候,趙一林會突如其來地變得懦弱,敏感,暴躁甚至暴力。沈青青曾看到過趙一林受挫后敏感的樣子,她心疼他的脆弱,也在這樣的憐憫下包容了或者說是縱容了他的軟弱。于是,這份軟弱得以變得日益龐大,肆無忌憚起來。并且在這種變化中,原本的柔軟脆弱竟穿上了暴力的外殼,且這外殼在一點點壯大后又無比精準地回向到她。只回向到她。

    為什么?憑什么?。

    就因為相較而言,她比弱小的還更加柔弱?

    “當人無法向外界尋求幫助,且外界有可能帶給人反向傷害的時候。作為單獨的個體,人會本能地自我保護……”講臺上的導(dǎo)師說。

    沈青青有了答案,也做了打算。

    然而,最后打亂她的計劃的卻是貓小姐的死訊。

    來報案的是貓小姐的母親。沈青青作為貓小姐的現(xiàn)任保險代理人,攥著手里那張薄薄的死亡證明覺得簡直猶如驚天霹靂。

    為什么會這樣。

    沈青青甚至還記得她最近一次去看貓小姐,貓小姐因為病情控制得不錯,已經(jīng)由醫(yī)院轉(zhuǎn)移到家中休養(yǎng)了。在貓小姐的家里,沈青青終于第一次見到了那只聽貓小姐描述過無數(shù)遍的叫現(xiàn)現(xiàn)的貓咪。

    小橘貓窩在一個軟墊里睡得正香,貓小姐鼓勵沈青青嘗試摸一摸睡著的貓咪。沈青青好不容易克服了恐懼緩緩伸出了手,睡著的貓咪卻突然醒了,并以一種極度不耐煩的不屑表情給沈青青甩了個大大的、十分高傲的白眼。繼續(xù)睡了。

    沈青青和貓小姐都被逗得狂笑不止。她還記得貓小姐那時開懷大笑的樣子,快樂的氣氛和表情讓沈青青內(nèi)心的陰霾也一掃而空,也跟著快樂了起來。

    “青姐,你相信了吧,現(xiàn)現(xiàn)是不是真的很可愛?我覺得貓咪真的是一種神奇的生物,讓人無論如何都想,想繼續(xù)活著……”

    “青姐,所以,我死了以后能把現(xiàn)現(xiàn)寄給你嗎?你會好好對它或者給它找一個家嗎?我放心不下啊?!必埿〗阏f。

    “怎么可能寄得出來,這可是一只活生生的小貓咪呢?!鄙蚯嗲喾笱艿?。她承認她覺得現(xiàn)現(xiàn)是很可愛,可是她暫時還不知道怎么和這么一只小動物相處。以后或許會有改變嗎?還是以后再說吧。

    “當然可以啦,貓咪可是液態(tài)的,很軟的。拜托了。”

    “青姐,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yīng)了……”

    沈青青后悔了,當時為什么沒有答應(yīng)她。

    6

    沈青青想,人們總是覺得事情會向自己預(yù)想中的那樣發(fā)展,而從來不考慮會不會有其他可能性和誤差值。殊不知,一個小小的變量就有可能引發(fā)一場翻天覆地的變故。而最后,只有時間和死亡會如期而至。

    貓小姐并沒有死于自己最擔心的癌癥。沈青青手里的死亡證明白紙黑字,死亡原因:車禍。

    貓小姐是在去給現(xiàn)現(xiàn)買貓糧的路上被一輛疲勞駕駛的小轎車意外撞死的。沈青青看了車禍現(xiàn)場的照片,貓小姐以一種別扭的姿勢躺在車來車往的馬路上。她小小的身體流出來的紅色液體和灑出的貓糧一起,散落一地。沈青青看不清她的表情是痛苦還是解脫,她在心里向她道別:

    永別了,親愛的貓小姐。

    沈青青又一次來到醫(yī)院大樓,她最后還是決定尋求醫(yī)生的幫助。她找到了陳醫(yī)生,給他說了趙一林的情況并請他為她提供一些建議和幫助。陳醫(yī)生無疑是個負責任的好醫(yī)生,他很誠摯地給沈青青介紹了醫(yī)院權(quán)威的心理醫(yī)生。這讓沈青青有了一些星星之火般的希望,這點星火會讓一切都好起來吧。

    而就在接到貓小姐死亡通知的第二天早上,沈青青意外地收到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快遞。她仔細地回想了一下,最近應(yīng)該沒有購買什么東西,或者有什么可能的人會給她寄來一個這樣的快遞。

    直到看到寄件人處寫著:貓小姐。

    沈青青有一瞬間的愣怔,難道這盒子里面真的藏了一只名叫現(xiàn)現(xiàn)的、柔軟的、流體狀的,曾經(jīng)屬于貓小姐的貓咪?而把一只貓咪裝進一個快遞盒子里,通過快遞寄到她的身邊是可能的嗎?

    然而,你相信嗎?她似乎已經(jīng)聽到了某種輕淺的呼吸。

    沈青青在這輕淺的呼吸聲中深深吸了一口氣,拆開了面前正方形的快遞。

    【作者簡介】青戊,本名王燕妮。詩作散見《詩歌月刊》 《詩選刊》《延河》 《山花》《草堂》等。居貴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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