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春成
陳春醪在燒柴時打了個盹。碧粳米在鍋里煮著,水已成淺綠,咕嘟咕嘟。童子用一條帶葉的竹枝輕輕攪動,讓水和米染上竹葉的清香。昨天夜里,陳春醪做了個漫長的夢,醒來后就忘了夢的內(nèi)容,但夢的氣味仍在,繚繞在屏風(fēng)和枕席之間。他一整天都神思不屬,這會兒打了個盹,這片刻的睡眠接通了昨夜的夢境,像小水池接通遙遠(yuǎn)的湖泊。他想起夢中自己是個童子,跟隨師父去黃河的源頭取水??伤髅骶蜎]有師父啊,真是奇怪。河道兩岸土色如丹砂,空中有白鶴飛鳴。師父白須飄飄,凝視著水面。后面就記不清了。
陳白墮,字春醪,青州齊郡人。世稱春醪先生、大白堂主人、壺中君。二十歲開始釀酒,無師自通,當(dāng)世莫及,人都說他得自天授。三十歲不到,就研制出名酒“昆侖絳”,名動帝京。釀酒的水就取自黃河源頭。他乘舟溯流而上,手持一瓢,袍袖當(dāng)風(fēng),眼睛緊盯著水流,不時用瓢抄起一點水,倒進(jìn)桶中。他能分辨出水中最精華的部分,捕捉最優(yōu)美的波紋。一日不過收集小半桶。取水就花了九個月。這水積貯久了,就呈赤紅色,運回來釀酒,芳味無雙。這秘法沒人教給他,他自己也不知得自何處,仿佛天生就知道。本朝詩宗李若虛,喝了昆侖絳后,頹然道:“我的詩只能流傳于口舌上,最多抵達(dá)胸臆之間,春醪先生卻能以水米為詞句,以曲冀為韻腳,所釀的詩能透人臟腑,隨血脈流遍周身,真是天下絕藝?!?/p>
陳春醪說:“先生過譽了。這酒滋味雖佳,卻算不上真正的好酒。”李若虛問:“怎樣才算是好酒?”陳春醪沉吟半晌,答不上來。他也沒喝過比昆侖絳更好的酒,但他確切地知道,曾經(jīng)有更好的酒存在。
童子猶豫半天,扯了扯春醪先生的衣袖。陳春醪從瞌睡中醒來,一看爐灶,還好沒誤了火候??諝庵袧M是碧粳米特有的香氣。這種米煮熟了是碧綠色的,價昂量少,極難收羅。便是豪門巨賈,不識門路也買不著。只有他的大白堂能用碧粳米來釀酒。米熟了,在晾堂里攤鋪開來,待涼透了才能用。米香中有竹葉氣味。這種味道在成酒后極淡極淡,尋常人飲用時只覺得有點清爽之氣,當(dāng)世只有幾位酒中方家,才能從杯中嘗出露水的記憶和風(fēng)的形狀。
秘制的麥曲餅研磨成粉后,已在玉泉山寒松澗擔(dān)回來的水中浸泡了三天。再取出瀝干,放進(jìn)甕中,傾入北辰嶺百年以上的積雪煮成的清水。這只大甕出自建窯名匠之手,制成后七載,從未盛放過他物,再填滿松毛,靜置三年,以去煙火氣。這日午后水面開始冒出極細(xì)的氣泡。陳春醪沐浴更衣后,開始投米。涼透的碧粳米,香軟之極,用手抓起一把,溫柔地撒入甕中,一次只一把,投了三斗,花了一下午。靜置一夜后,第二天繼續(xù)投米,五斗。夜里甕中發(fā)出奇異的聲響,像有人在山谷中吹。隔了三天,第三次投米,投一石。這時往甕中瞧瞧,里邊像凝碧的深潭,水中有細(xì)小的熒光幽幽旋動。最后一次投米之后,處置完畢,用荷葉蓋住甕口,糊上黃泥。荷葉一定要用當(dāng)天采的,黃泥淘過九遍,極細(xì)膩。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時間。這是陳春醪最不喜歡的部分。他常常懊悔自己不當(dāng)個畫工或木匠,整個作品從頭至尾,都是自己一筆一刀弄出來的,不假外物。釀酒師和窯工相似,最后一步要么交給時間,要么交給火焰,無法親自掌控,真是令人焦躁。
封口之后,一般人要焚香祝禱。其辭曰:東方青帝威神,南方赤帝威神,西方白帝威神,北方黑帝威神,中央黃帝威神,某年某月某日某辰,敬啟五方之神:主人某某,謹(jǐn)造某酒若干。飲利君子,既醉既逞;惠被小人,亦恭亦靜。酒脯之薦,以相祈請,愿垂神力,使蟲蟻絕蹤,風(fēng)日相宜……
陳春醪從不做這些。他認(rèn)為釀好釀壞是自己的事,不喜歡別人(包括神靈)插手。
整個釀酒期間,甕都在鳴叫。起初甕聲甕氣,像塤;后來清亮如笛聲,有時淅瀝如急雨;夜里像某種動物的哀嘯。大白堂附近人家夜夜都聽得見,凄婉之極,婦女聽了常忍不住哭起來。三個月后,聲音才漸漸平息。這說明酒曲的“勢”盡了,酒已熟。
開甕那天,李若虛來了,陳春醪請他第一個品嘗。酒名老春,酒色青碧透亮,濾過一遍,仍是極稠,盛在杯中如柔嫩的碧玉,微微顫動。眾人圍觀下,李若虛小心地捧起,喝下。閉眼沉默許久后,他說,好像有月光在經(jīng)脈中流淌,春風(fēng)吹進(jìn)了骨髓。他說自己平生游宦海內(nèi),所歷風(fēng)霜苦楚無數(shù),此時仿佛都被洗滌一空。酒是試釀,只有幾壇,當(dāng)下被嘉賓分酌殆盡。陳春醪自己留了一壇。賓客中有一位是海外萬憂國來的客商。萬憂國人生性多憂慮,容貌特異,矮若侏儒,無論老幼,全身皮膚都是皺巴巴的。這位商人喝了老春酒,頓時大哭起來,眾人不明所以,看他哭了大半日,像擰干了水一樣,身體漸漸舒展開,皮膚平整起來,人也伸展成常人高矮,成了一個體面的富家翁模樣。問他感受如何,他想了一會兒說,明明讓人發(fā)愁的事全都還在,卻覺得沒什么好愁的了。心上像臟桌子被抹布抹了一遍似的,干干爽爽。他生平第一次哼起歌來,蹦跳著揚長而去。
眾人紛紛向陳春醪祝賀杰作的誕生。陳心中卻想,這還不是最好的酒,應(yīng)該還有更好的。
苦思月余之后,他開始著手研制新酒。老春酒的成功大半在于材料器具的珍貴精良,其中包含了很多偶然。這一回他決心要造一種不爽毫厘的酒。他在竹筒內(nèi)部刻上很多道細(xì)細(xì)的標(biāo)記,用來量取水量。他花半年親自制作了一種刻漏,用以計時,比大內(nèi)名工所制的還要精準(zhǔn)。每一根木柴的形狀都經(jīng)過挑選,每一簇火苗的顏色都關(guān)乎成敗。所用不過是尋常的水、米、麥,但配制的比例臻于完美,每個步驟的時間拿捏得妙到巔毫。酒漿流過極長的蘆葦稈,滴落進(jìn)壇中,半個時辰只得六滴。經(jīng)過他精心設(shè)計和無數(shù)次演算,九千九百九十九滴之后,不再有酒流出,壇子恰好齊口而滿。
這種酒他造了兩壇。酒名真一,色如琥珀。其中一壇被進(jìn)貢給圣上。此時春醪先生的名頭早已傳進(jìn)大內(nèi),當(dāng)今圣主飲用了昆侖絳后贊不絕口,派人詢問可有新作問世。于是只好將一壇真一酒獻(xiàn)上。圣上已年近花甲,滿飲一杯后,白發(fā)紛紛脫落,頓時青絲滿頭,紅光生頰,恢復(fù)了盛年面目。圣上大喜,說朕只能統(tǒng)領(lǐng)壺外的江山,壺中的天地盡歸你管。這就是壺中君稱號的由來。圣上正待將御用的紫霞杯和九龍玉壺賜予春醪先生,這時一旁傳來啼哭之聲,眾人一看,原來張貴妃貪飲了幾杯,竟變成了嬰孩。
領(lǐng)了賞賜回到家宅,陳春醪在院中步月良久,心中琢磨,老春酒能抹去煩憂,真一酒能抹去歲月,但總覺得未盡其妙。他呆立了半夜,直到鬢邊衣上都沾染了濃霜。第二天他就病倒了,在昏迷和囈語中熬過了冬天,春天病愈之后,他來到酒窖,又開始研制新酒。
這次他依然用尋常的材料,只求潔凈便可。制曲時不再用模具,他直接用手將曲料揉成餅狀,隨便疊在一起。晾多久,曬多久,摻水幾升,研磨成多細(xì)的顆粒,米如何蒸,投米幾次,一次幾何,全部隨心而為。沒有法度,他自己就是法度。過往歲月中的經(jīng)驗?zāi)闪虽h銳的直覺,除了直覺他無所憑依,任意直行。他造酒之時,一舉手一投足都好看極了,都合乎節(jié)拍,行云流水,洋洋灑灑,輕快舒暢,像一種舞蹈,自身生出韻律。他一邊投米,一邊低聲哼唱。封口后,壇中如鳴佩環(huán)。等壇子安靜下來,他拍開泥封,將酒倒在粗瓷大碗中,潑灑出不少。酒呈乳白色,盈盈如云氣,像隨時要飄騰而去。對面坐著的李若虛急不可耐,端起碗來一飲而盡。剎那間,一種純澈的歡樂流遍他體內(nèi)。過了一會兒,他若有所失,才發(fā)覺已記不起自己的名字。非但他記不起,陳春醪也忘了,所有原先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忘了。但他并不覺得苦惱,反而有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他念了兩句詩——“醉后不知名與姓,生前全付酒同詩”,便不顧陳春醪的呼喊(陳也不知道該喊什么名字),歡呼著踴躍而去。
后來他在南方創(chuàng)立了一個沒有名字的教派,但也不叫無名教,教義宣稱名字是人生煩惱的根源。萬物本都沒有名字,山便是山,虎便是虎,只有被占據(jù)的地方、被馴養(yǎng)的鳥獸方有名字。人便是人,姓名徒增累贅。抹去了名字便如摘除了枷鎖。教徒們冥思終日,力圖提升自己的修為,好達(dá)到忘記名字的境界。教眾日多,數(shù)年后被官府剿滅。匪首不知去向,原本要通傳各州府緝拿,因他沒有名字,緝捕文書不知該如何寫,遂不了了之。圣上有些不悅,下令陳春醪今后不準(zhǔn)再研制這種怪酒。
此后一年,陳春醪足不出戶。家人也不知他每日在酒窖中忙些什么,只覺他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奇異的濃香。童子每次進(jìn)去掃地,見他也只是呆坐?!皫煾福摮燥埩??!薄爸?,你先去吧?!钡诙甏禾?,他突然老了很多,恢復(fù)了正常的生活,有時也會上街轉(zhuǎn)悠。人們紛紛傳說,他的酒已經(jīng)釀成,只是秘不示人。一天夜里,一伙好事的世家子弟,翻墻潛入陳宅,到酒窖中偷了一只壇子出來。壇上貼著“大槐”字樣,酒漿黑乎乎的,像芝麻做的。眾人坐地分飲,酒一沾唇,都跳起來歡呼舞蹈,好像快活至極,然后突然倒下死去,死狀極其歡喜。衙門查明此事原委,派人提了陳春醪去公堂,陳春醪說,這壇中原本只是清水。我對著它日夜冥思,設(shè)想制酒的種種步驟,放進(jìn)虛無之曲,投入烏有之米,靜候了不可計量的時辰,直到它真正變成了酒。這是極好的酒,只是人的微軀配不上它,因此享用后丟掉了性命。畢竟是死者自己偷了酒來喝,咎由自取,怪不到陳家頭上,官府便放他回去,遣散了苦主。
這天夜里,陳春醪叫童子到自己房中來。童子見桌案上擺著五只酒缽,一個空壇。陳春醪說,這些年師父光顧著自己鉆研酒道,只讓你在一旁做些雜活,沒教你什么東西。最近我悟出了一些道理,這就說給你聽。有個故人,我忘了名字,說酒是水釀出的詩,誠不我欺。你知道詩有起承轉(zhuǎn)合,酒亦同此理。我這里有昆侖絳、老春、真一、大槐,還有一種沒名字的酒。酒分五色,青紅白黑黃,暗合五行?,F(xiàn)在我要試著將它們調(diào)和起來。
陳春醪說,黃為土色,土居五行中央,以土為基底。說著他往壇中倒入金黃色的真一酒。其余四色對應(yīng)四方,又合春夏秋冬之色,各含起、承、轉(zhuǎn)、合之相。曼妙的開頭,宏大的承接,玄妙的轉(zhuǎn)折和虛無的收尾。春屬木,色為青。他倒入碧綠的老春酒。夏屬火,色紅,說著倒入赤紅的昆侖絳。秋屬金,色白,倒入乳白色的無名酒。冬屬水,色玄,倒入黑色大槐酒。五種顏色在壇中彼此追逐、排斥、交融。壇中一會兒傳出戰(zhàn)陣殺伐之聲,一會兒如奏仙樂,一會兒又像在絮絮低語,最后歸于寂然。
陳春醪緩緩揭開封口。童子湊過頭往里瞧了瞧,說,師父里面什么都沒了。陳春醪揮手示意他退開些,將壇口慢慢傾倒。一些透明的物質(zhì),與其說流出不如說飄出了壇子。非水非氣,注入杯中,近乎空虛。隔著這物質(zhì)看杯子,形象有些扭曲,像空氣的漣漪。陳春醪毫不思索,端起杯一飲而盡。童子緊張地端詳他的臉。片刻后,他的皮膚透明了,全身像被剝了皮一樣紅艷艷的,內(nèi)臟清晰可見。再過片刻,只剩一副坐著的骷髏;骷髏隨即也消失了。童子在一瞬間明白:這酒抹去了他師父的存在。下一瞬間,他忘了他有個師父,看著面前空空的酒具,不明所以。
陳春醪的家人也忘了他,仿佛這人不曾存在??蛇@家宅和產(chǎn)業(yè)總有個主人吧,主人是誰,誰也想不起來。有關(guān)他的記憶全都陷入一片蒼茫,像山脈在某處被云霧截斷。童子離開了這座宅院,開始浪游天下。后來也以釀酒為生,釀酒的門道,上手就會,不用人教,如有宿慧。最后不知所終。
那只盛過五種酒的壇子,輾轉(zhuǎn)多處,后來被大食國一位商人收藏。據(jù)說里面有無盡的黑,能看見瑰麗的星云。凡是往壇中看過的人都癡了,從此對世間事不屑一顧。這只壇子最后出現(xiàn)在一次越洋航行的乘客托運物品清單上,在一場風(fēng)暴中,隨那艘船沉入海底。
(摘自《夜晚的潛水艇》,上海三聯(lián)書店,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