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宏志
1
忽地,想起崇禎五年冬的那場大雪了。
按現(xiàn)在朝廷的要求,那年應該叫天聰六年。但原諒他,下不了決心隨舊朝而去,就姑且留這么點念想。
前朝滅亡后,他在《快園道古》里說:“世亂之后,世間人品心術歷歷可見,如五倫之內無不露出真情,無不現(xiàn)出真面?!边@是他的真感受。聽聞有人私下嘲他:“既心懷舊朝,世道淪喪,何不棄世而去?”其實,前有理學大家劉宗周絕食而死,后有好友祁彪佳自沉于湖。他是有過死志的,但正如他在《陶庵夢憶序》所言,“每欲引訣,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世。”說他懦弱也好,怕死也罷。他不做清朝的官,姑且茍活于世,是想著不能就這么去了,他想把《石匱書》寫完。
忠孝兩虧,仰愧俯怍。
聚鐵如山,鑄一大錯。
——這是他對自己的評價,無需作假。
2
自天啟七年八月崇禎皇帝繼承大統(tǒng),先戮魏忠賢及其黨羽崔呈秀尸,后削閹黨馮銓、魏廣微之籍。崇禎二年,定逆案,自崔呈秀以下分六等論罪。這些舉措清除了魏忠賢那閹賊和客氏的勢力,使得朝野上下精神為之一振。
崇禎五年六月,黃河于孟津決口,軍民商戶死傷無數(shù)。百姓流亡,到處乞食,無路可走,便聚而造反。
八月,朝廷命朱大典巡撫山東,救萊州。先殺叛敵陳有時,后兵分三路,金國奇、陳洪范、王之富等諸軍皆帶三天糧至沙河,孔有德迎戰(zhàn),被打敗,二十日萊州城圍始解。
九月,高迎祥、羅汝才、張獻忠等嘯聚山西,分路出擊,連續(xù)攻克多州縣。朝廷乃令宣大總督張宗衡、巡撫許鼎臣分地守御。十四日,李自成攻陷修武縣,殺知縣劉鳳翔。
……
崇禎五年,雖皇帝勤儉勤勉,兢兢業(yè)業(yè),然疑心日甚,兩年前永平四城失守時,秦良玉慷慨誓眾,袁崇煥晝夜馳援,忠義之舉猶如親見,但旋即秦良玉率兵回鄉(xiāng),袁崇煥已被處死。整個大明可謂內憂外患,風雨飄搖。
不過那些事他大多只是耳聞,離他甚遠。倒是眼前父親的病情,讓他擔憂。
3
那是崇禎五年的冬天,十二月,他居西湖。
大雪已經(jīng)接連下了三天,湖中行人、各種飛鳥的聲音都消散了。正如唐時河東先生所言:“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久處室內,整個人就如孤山上的樹,干枯,冰冷。這一天晚上,戌時,正是更定的時候,心頭微動,喊上家仆,撐一葉扁舟,穿著皮衣,帶著火爐,欲往湖心亭觀觀雪。
大雪飄飄揚揚,水面平靜,湖上冰花一片彌漫,遠處的孤山邊緣柔和起來,只見得到依稀的輪廓,天和云,山和水,渾然一體。
天地間,入眼處皆是皚皚白雪,月光并不明亮,依稀的月映在天地間的雪上,如潑了一地水銀。寒氣清冷,沁入肌骨。
此刻,能清晰見到的倒影,只有西湖長堤在雪中隱隱露出的那一道痕跡,只有湖心亭的一點輪廓,只有他的一葉小舟,只有船上米粒般的兩三個人罷了。
在小舟之上極目遠望,茫然一片。這景致無以用筆墨傳達。蘇子在黃州赤壁時于舟中寫下“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當真不假。那一刻,面對那一場大雪,確有寵辱皆忘、人生徹悟之感。
那日,他到了湖心亭上,不想已有兩人鋪著氈相對而坐,一個童子正在爐子前忙碌著,酒爐里的酒燒得滾沸。蘇子夜游承天寺,感嘆“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他還有張懷民,眼下自己卻無友人可邀,所以,此時此地,得見游人,且行事如他所想,不能不說是奇事。
他心里很是喜悅,那兩人看見他,也很高興:“在湖中怎么還能碰上你這樣有閑情雅致的人?”咦?這也是他想同你們講的呢!
言罷,他們邀請他一同喝酒。他盡力喝了三大杯后告辭。問他們的姓氏,原來是金陵人,在此地客居。有意多問一句詳情,想到“人生如逆旅,他亦是行人”,無需多言,如此甚好。
北風吹,夜?jié)u深,雪愈急,且回轉。
等到下船的時候,船夫喃喃自語地說:“不要說相公您癡情于山水,還有像您一樣癡情的人呢!”
4
崇禎二年,帶家班去兗州為父親祝壽,舟過北固山,抵金山寺,已二更,進寺里,想到韓世忠于金山及長江退金人的一出戲,就喊家仆拿來鑼鼓燈籠,到大殿,唱、念、做、打。眾僧人醒后,不知是人是鬼,不敢阻攔。
崇禎五年的冬日,冰天雪地,萬籟無聲。年末,父親去世。
后來想,那一年,實在不是什么好年景。東北建虜,中原闖逆,漸趨勢大,大明已有破敗之相。
過了幾年,李自成進了紫禁城,崇禎皇帝自縊殉國,大明沒了。
再后來,清兵來了,旦夕之間,國破家亡,書生無用,四處逃難,家人離散。
順治二年閏六月,好友祁彪佳沉池殉國。
同年九月,山水知己王思任殉節(jié)。
如今年老,繁華不再,錦衣不再,大明不再。如余康熙四年撰《自為墓志銘》所言:“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斷炊?;厥锥昵埃嫒绺羰馈!?/p>
當真恍如隔世啊,那場大雪,居然已經(jīng)那么久了么?
就記下來吧,且讓后來者看看。
再也沒有如那天一般的大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