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晶芳
如果不是半邊臉都布滿暗紅色的胎記,他應該也是個俊俏的小男孩:圓圓的臉蛋上兩只眼睛很大,睫毛濃密纖長,撲閃閃的,溫順地垂著,側(cè)面看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肉乎乎的面頰上,有一種特別讓人憐惜的神情。
他是我初一時的同桌。第一次見到他,我忍不住低低地“呀”了一聲,那整個半邊臉的紅褐色胎記著實讓人觸目驚心。他滿臉漲得通紅,小心翼翼地坐在我身邊。起初,他兩只手不停地絞著書包帶子,嘴里呼呼地喘著粗氣。“你把書包放下呀!”看他緊張的樣子,我主動跟他打招呼。他抬眼看了看我,沒說話,把書包放到了桌上。我發(fā)現(xiàn)他有著明亮的大眼睛和可愛的睫毛。
他很沉默,不論課上課下。班上那幾個調(diào)皮的男生見了他就“噢喲!噢喲!”地怪叫。他的名字也是他們?nèi)⌒Φ挠深^:付球三。他們經(jīng)常“球衫!球褲!襯衫!襯褲!”地齊聲大叫。每次,他只沉默地漲紅著臉。我曾好奇地問他:“你爸媽怎么給你起這么個名字呀?”“我也不曉得,我大大(爸爸)起的?!彼t著臉很不好意思地小聲說。
他成績不好,還總遲到,上課打瞌睡,考試常常不及格。老師問他為什么總遲到,他又紅著臉,囁嚅著說不出話。后來才了解到,他家離學校太遠了。他每天早上五點不到就得起床,步行一個多小時才能趕到學校。每次見他氣喘吁吁、滿臉紫漲地在老師和同學的注視下,縮腰弓背像犯了罪似的走進教室,我都覺得他好可憐。再看到他上課打瞌睡,我就推推他,有時在他手上輕輕掐一下;他總是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沖我憨憨地笑。有時作業(yè)不會,他也問我;但考試的時候,他并不看我的卷子。后面的男同學想看卻看不到,不無嫉妒地罵他:這個笨球衫!
當時坐我們后面的男孩很調(diào)皮,常欺負付球三。好幾回上課,我發(fā)現(xiàn)他身體總是不停地往前面靠,臉還漲得通紅,那表情似乎在強忍著什么疼痛似的。“你怎么了?”他可憐巴巴地看看我,卻不說話。有一次,我無意間頭一偏,發(fā)現(xiàn)后面男孩的腳居然架在他的板凳上!原來如此!我回頭朝那男孩狠狠地瞪了一眼,手使勁往下?lián)]過去,那只腳立馬縮回去了。我警告那男孩:你以后再欺負付球三,看我不跟老師說!那調(diào)皮的男孩后來收斂多了,他多少有點忌憚我是校長的女兒,最主要還是因為考試時他想“瞟”我的卷子。
可能是因為我的“仗義相助”,付球三對我也是“知恩圖報”。他經(jīng)常像變魔術(shù)似的從口袋里掏出各種小果子給我,像小紅燈籠的野磨磨子、圓乎乎的小毛栗子、澀澀的山楂果、咬一口酸水直冒的青皮李子,還有梅子、桃子什么的,每次我都歡喜得直叫。還有一次,他居然掐了一把粉色的映山紅給我,那應當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束花了。當時,邊上的同學“切,切”地直撇嘴,他紅著臉撲閃著長長的睫毛,對著我傻傻地笑。
而最讓我感動的是一次體育課上,一向人前“焉巴”的付球三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為我“出頭”。我們那時體育課都自由活動,只在下課前老師會吹口哨集合。我家住學校,操場正對著我家房門。我拖了把椅子坐在走廊上看書,想著老師吹口哨反正也能聽見。看的是一本《小說月報》,有一篇特別打動我。那篇名我已忘記,但女人公叫趙明明,是個盲姑娘,我記得十分清楚。文章寫的是她的勵志故事,后來還被拍成了電影,當時有名的女演員張瑜飾演的女主角。那會兒我完全沉浸到小說情境中了,根本沒聽見下課時的口哨聲,還是付球三跑過來叫我,我才如夢方醒。體育老師是個代課老師,他黑著一張臉問我為什么不來集合。他認為我仗著是校長的女兒不尊重他,天地良心!可當時我還沒從小說里回過神來,一句都沒有解釋。老師的臉陰得快滴出水了。這時,付球三說話了:“老師,她不是故意的,她看書看忘記了”“她自己不會說,要你說!”老師氣狠狠地嚷他……
我當時跟班上同學關(guān)系并不好,但和付球三卻相處甚歡??沙跻贿€沒讀完,他就不知啥原因輟學了。像斷了線的風箏,他就那么突然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為此郁悶了好一段時間。
直到今天,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只怕縱使相逢也不識了。人海茫茫,或許,今生再不能見。但在心底,那個憨厚隱忍的少年始終都在,而那份冰雪般純凈的少年情意也永遠清澈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