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不可不讀《周易》。這不僅因為《周易》是“六經(jīng)之首”,是華夏文化“第一經(jīng)”,更因為《周易》還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中發(fā)揮著實在的作用。當我們喊著“革命”的時候,當我們念著“厚德載物、自強不息”的時候,當我們讀到“毛潤之”或“蔣介石”之名的時候,當我們讀《射雕英雄傳》到“降龍十八掌”之“亢龍有悔”的時候,我們在《周易》之中;當我們算卦,看風水,取名,練內(nèi)家拳術(shù),看中醫(yī),甚至下圍棋的時候,我們在《周易》之中;當我們仰觀天文,俯察地理的時候,我們在《周易》之中;當我們談論“天命”、“天意”的時候,我們在《周易》之中;當我們讀中國哲學、中國文學、中國歷史、中國美學、中國政治、中國科技的時候,我們還是在《周易》之中。無論知與不知,我們都在《周易》之中,如同生靈之在空氣中。
對于《周易》何以有如此深廣之影響的原因,學者們已有各種各樣的分析,如“歷史分析”、“辯證分析”、“思想分析”、“文化心理分析”、“語言邏輯分析”、“國民性分析”、“地理環(huán)境分析”,等等。但無論如何分析,我們都必須承認《周易》本身就是一部“廣大”而“神奇”的著作,《周易》的影響就是建立在《周易》的“廣大性”和“神奇性”之上的。
對于《周易》的“廣大性”,前人早就有所認識?!端膸烊珪偰俊酚醒裕骸耙椎缽V大,無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樂律、兵法、韻學、算術(shù),以逮方外之爐火,皆可援易以為說,而好異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說愈繁。”這是就易學所涉及的古代學科而言的“廣大性”。在現(xiàn)代學術(shù)中,《周易》的學科“廣大性”被進一步擴展,遍及哲學、歷史學、文學、語言學、美學、政治學、法學、管理學、體育學、數(shù)學、物理學、生物學、天文學等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的諸多學科。
但《周易》之“廣大性”,并不能僅從這種學科的交叉和擴展意義上理解,且此種擴展性不僅《周易》有,其他許多古代經(jīng)典亦有之,《理想國》、《博伽梵歌》、《道德經(jīng)》、《圣經(jīng)》等皆有。而《周易》之“廣大性”既在于此種對世俗學術(shù)的適應性、融通性,更在于《易傳》早就揭示的原本意義上的“廣大性”?!断缔o傳》曰,“《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夫《易》廣矣大矣,以言乎遠則不御,以言乎邇則靜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間則備矣?!瓘V大配天地,變通配四時,陰陽之義配日月,易簡之善配至德”。這種“廣大性”既是文化符號性的,也是生存哲理性的。對華夏文化而言,生存從來就不僅是社會性的,而且是天地性的,是在廣大無邊的天地中展開,從而與天地萬物“一氣相通”的,人只有與天地萬物相通,才能臻于生存的至境。也只有在這種“廣大境域”中,人也才能驚異和感動于《周易》的“神奇性”。
對于《周易》的“神奇性”,現(xiàn)代人不但諱言之,而且多試圖以“科學理性”之名義消解之。20世紀易學史的主流就是對《周易》進行種種“現(xiàn)代性”的解讀和包裝,“古史辨派”、“科學易”乃至“周易預測學”等皆是如此。然而,無論是《周易》的文本本身還是《周易》與易學的歷史,都確鑿無疑地證明了《周易》的“神奇性”。
首先,《周易》的“神奇性”體現(xiàn)在“卜筮”之中。從文本來看,今本《周易》是由《易經(jīng)》與《易傳》構(gòu)成的整體?!兑捉?jīng)》是“周易”的文本化,《易傳》則是儒家解釋《易經(jīng)》的著作,《易傳》以《易經(jīng)》為本,而《易經(jīng)》的源頭和秘密都在“神奇”的卜筮之中。先民通過占卜來把握“天命”,預測吉兇,占卜之法經(jīng)歷了從龜卜到蓍草占卜的演變?!安贩ā焙汀绑叻ā倍际前盐铡疤烀钡姆绞?,但從“卜法”到“筮法”的轉(zhuǎn)變具有革命性的意義?!绑叻ā蓖ㄟ^一定數(shù)量的蓍草的隨機操作來模擬事物的運動,其本質(zhì)是數(shù)理性、結(jié)構(gòu)性的,即“天命”、“神意”不僅顯現(xiàn)在蓍草的數(shù)量分割和組合中,而且體現(xiàn)在依此形成的卦象的客觀結(jié)構(gòu)中。所謂“易”就是“筮法”實踐經(jīng)過記錄、整理和體系化的產(chǎn)物,易史上先后出現(xiàn)的“連山”、“歸藏”和“周易”這“三易”不僅是三個不同時代的“筮法”,而且代表著“筮學”的三個不同派別,其中的“周易”之法就保留在《周易》之中。
其次,《周易》的“神奇性”體現(xiàn)在《易經(jīng)》之中?!兑捉?jīng)》是一獨特而完整的符號系統(tǒng),共包括兩個部分:一是由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所組成的符號體系;一是由卦辭和爻辭組成的文字表意系統(tǒng)。前者是占筮操作的數(shù)理和邏輯結(jié)果,后者則是對占筮之實際結(jié)果的文字記錄和整理。由二者所構(gòu)成的《易經(jīng)》是世界經(jīng)典中獨一無二的“奇書”,它以其特有的符號系統(tǒng)和形式結(jié)構(gòu),揭示天地萬物的隱秘結(jié)構(gòu),指示事情之本原運動方向,斷定“吉”、“兇”、“悔”、“吝”等存在論狀態(tài),因而具有“神秘”、“神圣”、“神妙”、“神奇”的智慧意義。后世易學中的“象數(shù)學”、“圖書學”,創(chuàng)設河圖、洛書、太極圖、先天八卦、后天八卦、方圖、圓圖等等,以繁復之圖像表達“天人之際”的結(jié)構(gòu)與本質(zhì),不過是《易經(jīng)》之“形式奇特性”的進一步發(fā)揚光大而已。
再次,《周易》的“神奇性”體現(xiàn)在《易傳》之中?!兑讉鳌返淖髡撸瑐鹘y(tǒng)上多以為是孔子,現(xiàn)代學者一般認為“與孔門后學有關(guān),形成并流傳于戰(zhàn)國時期,定型于漢代”。不論《易傳》為何人所作,其在《周易》的形成史上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兑讉鳌凡粌H對《易經(jīng)》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解釋,而且賦予了《易經(jīng)》以全新的、深刻的哲理內(nèi)涵和人文意義,使得《易經(jīng)》從“卜筮之書”轉(zhuǎn)變?yōu)椤叭宋幕芍畷?。由于《易傳》的影響,《易?jīng)》的功能不再局限于“卜筮”,而是在保留其“占筮”功能的同時,具有了更為深廣的理論和實踐意義。“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錯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yè)?!薄胺颉兑住烽_物成務,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業(yè),以斷天下之疑。”《系辭傳》的這些文字表明,《易傳》實際上建立了一個包含存在論、心性論和實踐論思想的全新義理系統(tǒng)。這一義理系統(tǒng)的核心是所謂“易道”,而“易道”的核心又無非“陰陽交感”與“開物成務”而已,前者是存在的本質(zhì),后者是實踐的工夫,二者統(tǒng)一在活靈活現(xiàn)的“天時”、“天意”之中?!啊兑住酚惺ト酥浪难桑阂匝哉呱衅滢o,以動者尚其變,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边@四種“圣人之道”就是“易道”在生活實踐的至誠境域中的展開。
第四,《周易》的“神奇性”還體現(xiàn)在易學的傳承與發(fā)展之中。易學不僅是儒家經(jīng)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還延伸到道教和佛教之中,成為道教丹學和佛學的特殊構(gòu)成機制。作為對《周易》經(jīng)傳所作的種種“解釋”或“詮釋”,易學“包括對《周易》經(jīng)傳的文字訓詁和考據(jù)、卦爻象變化規(guī)則的分析,《周易》中卦爻象和卦爻辭相互關(guān)系的解釋、陰陽變易法則的闡發(fā)、宇宙人生根本原理的探討、易學原理的理解和總結(jié),依其對易學原理的理解考察社會的治亂、王朝的興衰、人生的順逆、做人處事的常規(guī)、道德修養(yǎng)的境界、審美的準則以及經(jīng)世治國的策略,依其所理解的原理考察天文氣象、生命和人體功能、地理和物理等做人現(xiàn)象變化的規(guī)律以及數(shù)學中的演算法則,等等”(朱伯崑主編《易學基礎教程》)。易學按歷史發(fā)展可分為漢代易學、晉唐易學、宋代易學、清代易學和近現(xiàn)代易學。按照學派劃分,易學主要分為象數(shù)學派和義理學派。象數(shù)學派著重從陰陽奇偶之數(shù)和卦爻象以及八卦所象征的物象,解說《周易》經(jīng)傳文義;義理學派主要從卦名的意義和卦的性質(zhì)解釋《周易》經(jīng)傳文,注重闡發(fā)卦爻象和卦爻辭所蘊含的義理。象數(shù)學派有象學派、數(shù)學派和圖書學派之分;義理學派有理學派、心學派和氣學派之別。
對于歷史上的易學各派,現(xiàn)代學者有各種評價,其主要傾向是抬高義理之學,貶低象數(shù)之學,否定“卜筮之學”。在學者們看來:“義理之學”是“哲學”,其要義是“關(guān)于陰陽矛盾、運動變化的樸素辯證法觀念”;“象數(shù)學”是“科學與迷信的聯(lián)姻”;“卜筮學”則是完全的迷信。如朱伯崑說:“《周易》這部古老的典籍,其形成出于占筮的迷信,后來作為一種推測人事吉兇和命運的方術(shù),在封建時代仍很流行,成為封建迷信的一部分,這種迷信,被稱為占術(shù),用通俗話說,即算卦或算命。占術(shù)并不是易學,但它同其它類型的迷信比較起來,有自己的特點。它是根據(jù)卦爻象的變化推算人的命運,其中含有某種邏輯推衍和理智分析的因素,并非靠祈禱或單憑神靈的啟示。”金景芳說:“卜筮這東西你即使把它研究明白,也是非常落后,非常反動的。我們研究《周易》,不是為了卜筮、算卦,我們是要發(fā)掘它的思想,研究它的哲學。”
然而,在歷史和現(xiàn)實之中,多數(shù)人學《易》的出發(fā)點和歸宿就是“占筮”、“算卦”或“預測”。對此不能簡單地斥之為“反動”或“封建迷信”。人們常引用荀子的“善為易者不占”作為排斥“占筮”的根據(jù),但“善為易者必占”才是歷史的真實。歷代易學大家無不精于占筮,當代易學名家如劉大鈞、霍斐然、張延生等皆是易占高手。且《易傳》中有“以卜筮者尚其占”之說,《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述易學“兩派六宗”亦不曾遺漏“象數(shù)”與“術(shù)數(shù)”。故所謂“占術(shù)非易學”之說全然違背易學理論及歷史實際。且自古以來,易占在中國民眾生活中一直占有重要的地位,雖有驗有不驗,但有關(guān)著述汗牛充棟,自有其內(nèi)在的學理及一貫的方法,輕率地予以否定并非科學態(tài)度。
《系辭傳》曰:“《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又曰:“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其實,《周易》不僅反映了周人的“憂患意識”,而且反映了從伏羲以來歷代華夏人士的“憂患意識”。此種“憂患意識”一方面是對于人間禍福的觀察和思慮,另一方面又是對“天命”和“天人之際”的領(lǐng)會和把握?!疤煲鈴膩砀唠y問”,但“天意”并不是不可問,《周易》和易學正是人們“問天意”的最佳途徑。人們出于憂患,探索盈虛消息,因卜筮而有象,因象而有情,因情而有占,因占而知天知命。這是《周易》之“神奇性”的根本之所在。明乎此,或可進入《周易》和易學之至境。
(李廣良,云南師范大學法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責編 劉玉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