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巧霞
我停下腳步,認真觀察他,他奔赴微波爐室的臉上是平靜的,沒有一絲不耐煩的樣子。
去病房,找醫(yī)生,商量住院事宜。
等電梯的當口碰見一對小夫妻從病房的走廊出來,女人坐在輪椅上,男人推著輪椅,他腳下生風,把輪椅推得幾乎飛起,那模樣像個頑童推著超市的購物車,沒有一點人在醫(yī)院的滯重感。一晃眼,他們到了我面前,男人大概三十出頭,社會上的“閑人”模樣,頭發(fā)用發(fā)膏梳得翹起,脖子里套著一根嬰兒小手指頭粗的金鏈子。只看見女人擺在輪椅上的雙腿套著粉紅色的棉睡褲,她連頭帶身子被一件男式厚外套覆蓋著,顯然,外套是男人的。我們等的電梯沒有來,電梯旁兩扇碩大的玻璃窗開了一扇,初冬的寒風不由分說地從那扇開著的窗闖進來,我裹了裹略顯單薄的衣裳,外套包裹了頭和身的女人也許也感到了一絲寒意,她在外套里一個勁咕噥著:“你不冷嗎?你不冷嗎?”男人笑呵呵地說:“你現(xiàn)在不能受風,我不冷,一點不冷?!币郧暗奈遥騺韺@脖戴金鏈、走路輕狂的男人沒有好感,今兒卻見到他們另一等的柔情,我暗暗責怪起自己的偏頗。
醫(yī)生分了床鋪,走進病房一看,一房里兩張床,我是里間的一張,外面的那張床上,正躺著一個女人,看她的面貌似乎比我年歲稍大一些。我去看她,她緩緩地從床鋪上坐了起來,熱情地指導起我和婆婆:“行李可以放床對面的櫥柜里,床頭柜也可用,出了我們的房間,西北角就是這層樓的茶水間,從早到晚都有熱水可用……”我感激地說:“大姐,你別顧著我們,趕緊躺下,你是一個人來住院的嗎?”她邊說邊躺下去:“沒事兒,有老公陪著的,這會兒,他出去買吃的了?!?/p>
不一會兒,一位中年男子就提溜著幾個飯盒,來我們病房了。他中等個兒,穿著一件黑色呢子外套,一張黑黑的瘦方臉,臉上架著一副眼鏡,眼鏡后面是一雙笑瞇瞇的眼睛。擺好飯菜,他一手抄著大姐的背幫她坐起來,一邊熱情地告訴我們可以在哪層樓買到飯菜和各式飯菜的價錢。
他倆吃完飯后,就聽鄰床的大姐說:“我都好多天沒有上班了,這些天一分錢的收入也沒有?!敝宦犞心昴凶哟笾ぷ迂焼査骸澳阒匾?,還是工作重要???馬上出院后,也不準你去上班……”大姐用貌似嗔怪其實甜蜜的聲音說:“我就這么一說。”
趁著中年男人去洗碗的當口,我夸贊道:“大姐,姐夫對你很好啊?!彼龢泛呛堑匦α?。
晚上,我實在無法入睡,沒有驚動陪伴我的婆婆和媽媽,我一個人悄悄走出病房,在病房的走廊里默默地踱著步,想著心思。夜黑得深沉,整個病房樓悄無聲息,沒有一絲聲響,好似進入睡夢般。我一步又一步地踱著,感到分外孤獨起來。一位男子打斷了我寂寞的踱步,我一眼看到他頭頂處露出一塊雞蛋大沒頭發(fā)的空處來,他手里捧著一只塑料盒,只與我對視了一眼,就匆匆忙忙去微波爐室加熱飯食去了。我一看到他,就想起白日里我媽的講述。
我媽說:“跟我們隔著四間病房的那間房里住著一對夫妻,女人似乎是從外地大醫(yī)院被拒后回來的,吃什么吐什么,還吐出血來。男人一直在照顧她,今天女人的媽來了,把男人好好地收拾了一頓,說男人沒有照顧好她女兒。男人竟一句也沒回丈母娘的嘴!”丈母娘發(fā)了一頓牢騷后,就把小包一拎,氣哼哼地又走了。我媽問他的時候,男人就說:“奶奶,都是沒辦法啊,我饒是這么任勞任怨照顧我老婆,丈母娘還隔三差五來責怪我一頓,我要跟她吵,難受的是我老婆,我沒辦法?。 蔽覌尩轿覀儾》烤烷_始夸這男人,說他世上難得一見的好男人,我媽怕我們認不出他來,特地強調,就是頭上有一處沒有長出頭發(fā)的男人。
在寂靜的夜里,空曠的走廊上,我一下子認出了他。我停下腳步,認真觀察他,他奔赴微波爐室的臉上是平靜的,沒有一絲不耐煩的樣子。我看他噔噔地端著飯盒走過去。過了十多分鐘后,他又噔噔地走過來接著熱飯食。我在走廊里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看到他,來來回回共六次。我想著我媽白天打探來的消息:“那女人不能吃,吃一口吐一口,還吐出血來!”也許是女人終于能吃上一點東西了,而在這初冬季節(jié),食物也太容易冷掉了,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跑來微波爐旁。
平日里,男人和女人都跟銅豌豆似的,鋼對鋼,鐵對鐵,各有各的倔強和厲害。只有住了醫(yī)院,才知道婚姻的意義,才知道善良男人的好處。身為女人的我,祈望天下的女人都遇良人,祈望天下善良的人們互相遇見。
梁衍軍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