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再也看不見的背影,像是一塊黑的幕布掛在黑夜中。有句話說情深不壽,想想已經(jīng)很好了,至少在珍惜。
那天給孩子輔導(dǎo)作業(yè),又讀到了朱自清的《背影》: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
想起年少時學(xué)這篇課文,那時不知生離死別,只是記住了一個胖老頭趴上站臺的樣子,覺得這個樣子很好笑。
此刻,我想起思想家王夫之年老多病時,有朋友來看他,朋友走時,他站在門口說:“恕不遠(yuǎn)送,我心送你三十里?!迸笥延X得他就是客氣一下,走了十來里地,忽然想著有東西忘記拿了,于是返回,只見他還站在門口……
遠(yuǎn)去的,只要愿意,都可以目送。落日可以目送,小船可以目送,流云也可以目送,當(dāng)然,還有背影。每一個背影的前面,都有一個親愛的清晰的面容。面容用來盛歡笑,而背影用來粘連目光。
記得老早以前,一種印刷的筆記本面印著一句話: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fēng)多大雨,我也要去接你。那時剛剛知道有一種情感叫不舍,也明白有一種情感叫相聚。一個傷感一個喜悅,那時,喜歡重逢的盛大。再到后來覺得,送別才是盛大的事情,不一定非是車站、碼頭、機場,而是你離開的地方,我目送的地方。
目送聚焦的大多是背影,但也有靜默相對的時候,就像我和祖父。祖父去世前一天,他坐在矮圈椅上,面前有鐵制暖爐。我給他喂嬰兒米粉,他吃了幾匙,不肯吃了,抿著嘴擺頭,那時他已經(jīng)不能言語。放下米粉,我給他泡茶,喂他喝了幾口,不肯再喝。他坐在那里,一言不發(fā)。我坐在那里,也一言不發(fā)。間或一只雞從門口張望,吸引了他,他朝門口瞅一下。某個時間,我看見他忽然下來了兩行眼淚,就用手帕給他擦,好像總擦不干……那個小半天,我坐在他斜對面看著他,像是默讀背誦一篇文章。第二天早晨,他就走了。當(dāng)時,我去醫(yī)院給他買藥了,等我回來,他已經(jīng)走了。
這是一個已知的結(jié)果,是難掩的悲傷,唯想到相對而坐的小半天,方才得到有限的安慰。我想,我們彼此目送了。
記得小時候去二姑家,祖父要送上二十多里,坐在一個叫楸樹埡的山口,看著我下一個叫二臺子的坡。他坐在那棵樹冠高大的楸樹下,只有我下到坡底,走到另一個山口才能看見。我回望,他在那里,再回望,他還在那里,身上是一件對襟的白汗衫。
我轉(zhuǎn)過那個山口時,突然就有強烈的依戀。我轉(zhuǎn)身,躲在石頭背后看他,他慢慢起身,然后消失。
很多時候,因為短時間的相聚,長時間的分離,我們感念牽掛,好像沒過多久,就陰陽兩隔。他在里面,我在外面。再也看不見的背影,像是一塊黑的幕布掛在黑夜中。有句話說情深不壽,想想已經(jīng)很好了,至少在珍惜。
光天化日之下,或者風(fēng)雨交加之中,如果分別是難免的,送別不能親往,那么目送。如果他回頭,你在原地,他心口涌上來些許溫?zé)?,雖然接下的路還是自己走。
天天摘自《莫愁·智慧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