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迪諾·布扎蒂
在漫無止境的等待之后,喬瓦尼回到了家。還不到兩點(diǎn),母親正在打掃屋子。
他突然出現(xiàn)在家門口。
“上帝保佑!”母親一邊喊,一邊沖過去擁抱他。安納和彼得,他的兩個弟弟也都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這一天他等太久了,幾個月來,他常常在黎明到來前,在甜甜的夢鄉(xiāng)里想象著這一幕。
他一個字都沒說,害怕一開口眼淚就會流下來。
“讓我瞧瞧,”母親往后退了一點(diǎn),含著眼淚說,“真帥,就是臉色有點(diǎn)蒼白?!?/p>
他的臉色確實(shí)有些蒼白,而且疲憊不堪。他脫下帽子,走到屋子中間坐下。太累了,真的太累了,累到連擠出一絲微笑的力氣都沒有。
“把斗篷也脫了吧,孩子。”
媽媽說著,眼神里滿是崇拜,差點(diǎn)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他突然下意識地做出了防備的架勢,把斗篷裹得更緊了。
“不,不用,還是不要了,我過一會兒就要走……”
“這就要走嗎?兩年了才回來,這么快就又要走?”母親還沒從剛剛巨大的喜悅中緩過神來,“飯都不吃嗎?”
“我吃過了,媽媽,”兒子環(huán)顧四周,回味著屋子里熟悉的感覺,“我們住在幾公里外的一家旅館……”
“嗯?你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嗎?還有誰和你一起?你們軍隊(duì)的隊(duì)友嗎?”
“不,只是在路上遇到的人。
他現(xiàn)在在外面等我?!?/p>
母親走到窗前,看到一個人影在路上緩緩地走來走去,一身漆黑,整個人縮成一團(tuán)。
“他是誰?為什么你和他在一起?”
“我不認(rèn)識他。我是在旅途中遇到他的?!彼坪跸霌Q個話題,臉上始終露出想要快樂卻不得的神情。
母親不明白,為什么他坐在那里,似乎很悲傷,就像兩年前他離開的那天一樣。
他已經(jīng)回來了,新生活就在眼前,未來會是無數(shù)個無憂無慮的日子、美妙的團(tuán)聚之夜。此后,每當(dāng)在夜晚看到地平線上的火光時,她不必再焦慮,不必再擔(dān)心自己的兒子也在那里,躺在血腥的廢墟中,胸膛被刺穿?!翱蔀槭裁此抗獯魷?、神情恍惚?為什么笑都不笑?為什么不跟我講講戰(zhàn)場上的事?還有斗篷,為什么明明很熱,他卻裹得這么緊?”等待的痛苦似乎已經(jīng)結(jié)束,但現(xiàn)在,她又產(chǎn)生了新的不安。
母親憂心忡忡地凝視著他,想要努力理解他的一切意愿。
“我去給你煮咖啡?!蹦赣H走進(jìn)廚房。喬瓦尼和兩個比他小很多的弟弟待在一起。如果在大街上相遇,他們可能都認(rèn)不出彼此了。他們沉默不語地相互看著,不知該聊些什么,但三人之間仿佛有某種古老的紐帶連接著,會時不時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媽媽回來了,手里拿著熱騰騰的咖啡和一塊蛋糕。他一口氣喝光了咖啡,然后費(fèi)勁地嚼起蛋糕來。“怎么,不喜歡了嗎?以前可是你的最愛!”母親本想這么問,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不想煩他。
“喬瓦尼,”她于是說,“你不想看看你的房間嗎?我把墻都重新粉刷了一遍,你來看看……
不過你確定不用脫掉斗篷嗎?”
他的步伐沉重且緩慢,完全不像二十歲的樣子。士兵站在門口,看著嶄新而整潔的房間——全新的家具、完美的窗簾、潔白的墻壁……
但當(dāng)母親滿心歡喜地俯身整理嶄新的床單時,他的目光落到了母親單薄的肩膀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油然而生。安納和彼得站在他身后,小臉蛋喜氣洋洋的,期待著他驚喜的反應(yīng)。
然而,什么也沒有?!罢嫫粒≈x謝你,媽媽。”僅此而已。
他的目光躲閃,仿佛想盡快結(jié)束一場痛苦的談話。他不時透過窗戶朝綠色的木柵欄看去,那里,那個人影仍在緩緩地走來走去。
“喬瓦尼,”母親懇求道,“到底怎么了?你肯定有什么事瞞著我,為什么不告訴我呢?”
他咬著嘴唇,如鯁在喉。
“媽媽,”過了一會兒他用沉悶的聲音說,“媽媽,我要走了?!?/p>
“要走?很快就會回來吧?”
“我不知道,媽媽,”他拿了帽子朝門口走去,“我現(xiàn)在必須走了,那個人還在門口等我?!?/p>
“你晚點(diǎn)回來,是嗎?兩小時后你就回來了,是嗎?我把朱利奧叔叔和嬸嬸也叫過來,你知道的,他們肯定會非常高興,盡量午飯前回來……”
“媽媽,”兒子說,他的語氣仿佛在乞求母親不要繼續(xù)說下去,“我該走了?!彼曋赣H,似乎要看到她心里去。
他走到門口,弟弟們緊緊抱住他,彼得順手掀起了斗篷的一角,想看看哥哥里面穿了什么。士兵發(fā)現(xiàn)男孩的動作后大叫起來。但為時已晚。兩側(cè)的天藍(lán)色衣襟一瞬間被掀了起來。
“噢,喬瓦尼!”母親雙手捂臉,結(jié)巴地說,“喬……喬瓦尼,你流血了!”
“我該走了,媽媽,”他的語氣里有一種令人絕望的堅(jiān)定,“我已經(jīng)讓他等太久了。再見安納,再見彼得,再見媽媽?!?/p>
他已經(jīng)站在門口。他離開了,就像被大風(fēng)刮走一樣。他大步穿過花園,打開柵欄門,在灰暗的天空下,兩匹馬疾馳而去。但不是朝著鄉(xiāng)村的方向,而是穿過平原,朝著山脈,一路向北,疾馳而去。
此時,母親終于明白了。她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樣,永遠(yuǎn)無法填補(bǔ)。她明白了兒子堅(jiān)持不脫斗篷的原因,明白了兒子的悲傷,明白了那個在路邊走來走去的神秘男人的身份,就是那個耐心等待兒子的惡毒之人。他是如此仁慈且耐心地在永遠(yuǎn)把喬瓦尼帶走之前,陪伴他回到老家,讓他跟母親告別。他,世界之主,站在柵欄外足足等了幾分鐘,在漫天的塵埃中,如同一個饑餓的乞丐。
(摘自《六十個故事》,寶琴文化/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