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有很多荒木,倒塌在荒林野地?;哪?,是自然死亡的老木,有上百年的,有幾十年的。長得越慢的樹,壽齡越長。壽齡越長,荒木爛得越慢。
有一條叫野魚鰭的山谷,我去過很多次。山谷里樹木茂密,大多是闊葉林。谷底溪水潺潺,野鳥映趣。林里有很多荒木,倒在溪邊,倒在芭茅地,倒在路邊?;哪敬蠖嘀睏l,二十余厘米粗,樹皮發(fā)白。用手撕扯一下樹皮,整片拉扯下來,露出焦黑的裸木質(zhì)。木質(zhì)上爬滿螞蟻和米白色的蟲蝥。在芭茅地,還發(fā)現(xiàn)過粗大的苦櫧樹,木心完全空了,踩在樹身上,跺幾腳,木齏粉撲簌簌落下來,呈黃白色。慵蜷的蟬蛹一樣的胖白蟲,也被跺下來。白蟻米粒一樣落下來。
有的樹,是因為爛根死,根被腐蝕,樹葉慢慢枯黃,樹皮變成了淺色,被風吹倒。有的樹被蟲蛀空了木心,暴雨來臨,雨水往樹心里灌,樹從里往外爛,爛兩年,樹便倒了。有的樹,是被雷劈倒的,閃電落下電鋸一樣的幽藍色火球,落在樹冠上,往下劈,樹倒了半邊,另半邊卻堅強地活了下來。
倒在溪里的樹,最先爛。樹吸水,水成了腐蝕劑,再堅硬的樹也成了石灰,樹脂溶解,纖維腐化,用手抓一把,全是粗纖維。
樹葉爛一年,成了肥泥。樹枝開始一節(jié)節(jié)斷,最后剩下粗壯的樹干。這又是另一個漫長的消亡過程。假如不是爛在水里,爛不了三兩年,樹身會長出小蘑菇,或小木耳。苔蘚和地衣,以包圍的形式,占領(lǐng)了樹的全身。我看過這樣的腐木,厚厚的苔蘚包裹著,長出兔耳朵一樣的蕨類植物。
我運過腐木回自己的院子里。腐木爛光了,剩下一截樹蔸。樹蔸有八仙桌大,根須縱橫交錯。
樹蔸拉回來了,擱在一塊巨石上。過半年,春天來了,樹蔸的中間空心部分長出了一棵榕葉冬青,筷子長,一根獨苗,開出八片幼葉。樹蔸太大,有三個樹根交錯出來的凹洼,我堆上肥泥,種了幾株指甲花。在巨石側(cè)邊,又種了三株忍冬。5月,忍冬覆蓋了巨石和樹蔸,整個院子,彌散著花香。冬青長得特別順溜,躥著身子高上去,像個郎當少年。
原本是想看樹蔸怎么腐化成泥的??此蝗找蝗盏貭€,一月一月地腐,哪承想,又冒出了一株冬青,還是榕葉的。天成的,是最好的。
啄木鳥在腐木里筑窩,也是天成的。腐木的木心,很容易被鳥喙啄空,嘟嘟嘟嘟,木粉被風吹出來。中空的樹洞,是鳥最佳的棲身之所。很多鳥,都喜歡在腐木的洞里筑窩。腐木,似乎是安徒生的王國,樹洞是王國里最奢華的宮殿,住在里面的鳥,幾乎可以被稱作公主或王子。
公主和王子也會有噩夢。噩夢里,蛇是難以戰(zhàn)勝的惡魔。蛇纏纏繞繞,悄無聲息,爬進了樹洞,張開地獄一樣的嘴巴,把小鳥吞進去。鳥再也不敢來了,樹洞空著,成了山鼠的樂園。黃鼬來了,一夜吃完山鼠。黑蜘蛛在洞口粘網(wǎng),聽著夜露的滴答聲。哦,這是人無可享受的天籟。
荒木要爛多少年才會變成腐殖層呢?我不知道。泡桐腐化五年,肌骨不存。山茶木腐化二十年仍如新木。檵木腐化五十年僅僅脫了一層皮。碾盤粗的楓香樹,只需要十年化為泥土。木越香,越易腐化——白蟻和細菌,不需要一年,噬進了木心,無限制地繁殖和吞噬。白蟻和細菌是自然界內(nèi)循環(huán)的消化器。千年楓香樹,鋸成木板,可以蓋一棟大房子的樓板,最終成了最小生物體的果腹之物。最好的樹,都是老死山中的,壽寢南山。
樹死了,但并不意味著消亡。死不是消失,而是一種割裂。割裂過去,也割裂將來。死是一種停頓。荒木以雨水和陽光作為催化劑,進入漫長的腐熟。這是一個更加驚心動魄的歷程,每一個季節(jié),都震撼人心。
對自然來說,這是生命循環(huán)的重要一環(huán)。這一切,都讓我敬畏,如同身后的世界。
(摘自《湖南文學》,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