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祥
公元1898年,權(quán)傾三朝的恭親王奕訢病重辭世。其長子載澄已經(jīng)過世,并未留下子嗣。次子載瀅的長子溥偉,因為已過繼給載澄,此時便順理成章繼承王爵,成為新一代的小恭親王。
令奕訢長孫襲爵之外,光緒皇帝還召見他的次孫溥儒入宮謁見,賜予金帛,并告誡他說:“汝名為儒,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年僅三歲的溥儒,不知是否能聽懂這句話。然而,終其一生,“君子儒”這三個字,始終是他身上最重要的標簽。
溥儒之名,為光緒皇帝所賜。長大后,他改字心畬。清宗室后代,以書畫名世者不少,溥心畬毋庸置疑是其中成就最高者。但他盡管自幼喜好書畫,且孜孜以求,卻對這書畫家的名頭并不看重。他曾言:“與其稱我為畫家,不若稱我為書法家;與其稱我為書法家,不若稱我為詩人;與其稱我為詩人,不若稱我為學(xué)者。”對儒學(xué)正統(tǒng)而言,繪畫不過是“余事”;真正的“君子儒”,應(yīng)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
然而,出生僅五個月就蒙賜頭品頂戴、5歲時便被慈禧太后褒贊“本朝靈氣都鐘于此童”的溥心畬,隨著清王朝的坍塌永遠失去了治國平天下的機會。
異母長兄溥偉頂著恭親王的鐵帽子一生為滿清復(fù)辟而奔走,庶出的溥心畬卻不問政事、寄情書畫。雖然如此,他依舊固守住了身為“君子儒”的“氣節(jié)”。當堂弟溥儀在東北就任偽滿洲國“皇帝”之時,溥心畬作《臣篇》痛斥溥儀“九廟不立,宗社不續(xù),祭非其鬼,奉非其朔”。
終其一生,溥心畬唯一參與政治事務(wù),是在1946年應(yīng)蔣介石之邀作為“滿族代表”參與“制憲的國民大會”。他強調(diào)滿族對中華文化的貢獻,主持籌建“北平滿族文化協(xié)進會”,為北平滿族人爭取了3億救濟金……他憑借自己的身份為同族爭取權(quán)益,卻依然被一些族人斥為“變節(jié)”。
溥心畬
自此之后,一直到晚年在臺灣生活,他再也沒有出任過任何政府職務(wù)。以遺老自居,教書賣畫為生,安心做一個“舊王孫”。
不明就里的人,或許會去“同情”溥心畬。5歲時父親載瀅遭革爵歸宗,交宗人府圈禁;16歲時辛亥革命爆發(fā),與母親連夜逃至京郊;17歲開始避居北京西山戒臺寺,唯有潛心學(xué)問、書畫以自娛。生不逢時,是那一代皇胄的宿命。但對于大多數(shù)宗室近枝來說,除了頭銜不再,生活的實際情形并沒有外人想象中那么糟。
熟識溥心畬的朋友都知道,他的性格、做派唯有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才能養(yǎng)成。就像影視劇中的王公貴族,上街不知道帶錢,出門不懂得認路,沒有獨立生活、料理家庭的能力,口無遮攔、天真曠達……溥心畬幾乎樣樣都占。篆刻名家陳巨來在其《安持人物瑣憶》中寫道:“余生平所友者,惟其(溥心畬)為最真誠、最坦率”。
溥心畬的貴氣是沁到骨子里的。從小到大,他一直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在恭王府的童年生活自不必說,后來雖然長期隱居戒臺寺,但生活卻算不得清苦,反而相當優(yōu)渥。家里的事無需他操心,國家的事不用他插手,即便清廷不再,他也只是換了個地方讀書而已。
經(jīng)歷養(yǎng)成性格,性格塑造氣質(zhì),溥二爺身上的這份貴氣直融入手端筆下,化為點點墨跡。30出頭辦畫展即一鳴驚人,獲評“出手驚人,儼然馬夏”,是時“北宗山水第一人”,不僅領(lǐng)銜宗室,更名滿全國。
溥心畬的繪畫并無師承、全出自學(xué)。這讓他的作品根植于詩書學(xué)問、而非技法形式。雖然出身皇室,他卻儼然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精神基因,清正文雅,潔身自好。
溥心畬收徒授課,要考作詩,要教四書五經(jīng),要學(xué)習(xí)書法。在他看來,只有具備了學(xué)識基礎(chǔ),才可能在繪畫上有所精進;甚至于,只要詩書學(xué)問過關(guān),繪畫自然不學(xué)而能自得。盡管自己的作品技法精湛,他卻依然認為學(xué)問才是一切的基礎(chǔ)和來源,是文人身上最重要的價值。
作畫既出于喜好,也是為了生活。若不是清廷覆滅,溥心畬必不會鬻畫為生。然而,時代的風(fēng)潮將溥心畬吹向了一個無奈的境地。他雖不是提籠架鳥的紈绔子弟,卻也并無特殊的職業(yè)才能,一身學(xué)問換不來錢,倒是賣畫更容易些。即便如此,他依然始終堅守自己的原則:日本關(guān)東軍來求畫,多少錢都不賣;想要拜師學(xué)畫,必要行跪拜大禮,尊師重道,哪怕被人說是迂腐老朽。
被譽為“中國文人畫最后的一筆”,溥心畬矗立于時代變幻的風(fēng)尚之中絲毫不動,緊緊抓住文人畫的命脈不肯放手。有很多人認為他過于保守,但越是在快速發(fā)展變化的時代,越需要有一些所謂保守的人,時刻提醒我們的來處、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歷史。
1963年,溥心畬因病在臺北病故?!爸袊娜水嬜詈蟮囊还P”終成絕響。
2021年,適逢溥心畬誕辰125周年。昔日“南張北溥”,張大千尚需蹭溥心畬的聲望和熱度;今天的藝術(shù)市場上,張大千卻早已十倍甚至百倍于溥心畬的畫價。
身為“舊王孫”,溥心畬一生都是一個“過時”的人。盡管傳統(tǒng)繪畫技法爐火純青,卻并無大的突破創(chuàng)新,正如其人,一生安守“舊王孫”的身份,行事為人不越雷池一步。他將自己活成了一件藝術(shù)品、一個“活化石”、一個傳統(tǒng)文人的典范。他是否想過創(chuàng)新?是否想過沖出生活的藩籬?我們不得而知。但我們唯一知道的是,溥心畬沒有受過時代與任何人的裹挾,從未想過去討好流行、追趕風(fēng)潮,他始終在按照自己的標準生活和繪畫,不慕榮華,不事權(quán)貴,雖不能達成“君子儒”的功勛偉業(yè),也要追慕“君子儒”的精神理想。
《松巖訪友》1937年作立軸 設(shè)色紙本309厘米×94厘米中國嘉德2021秋拍拍品近年來,拍賣市場中時常涌現(xiàn)出溥心畬不同時期、各個題材的作品,從拍場表現(xiàn)來看,其作品的市場價格呈現(xiàn)出平穩(wěn)走高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