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進(jìn)
那些愚蠢的人啊
那些愚蠢的人啊,我見慣了他們自信滿滿的樣子。
看??!那個聲音高亢的長者,站在高高的講臺上,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紛飛的唾液沫兒,將他自以為是的學(xué)識,迅速傳遍,寬闊屋子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連他那時而不時的錯誤,都精確無誤而又均勻地,播撒在力所能及的空間。
看??!那個志得意滿的年輕人,剛剛博得一群人的鮮花、喝彩、掌聲、稱贊,甚至還有意料不到的恭維,他裝作誠惶誠恐,用文質(zhì)彬彬的謙虛,耐心壓制著心底的驕傲。他那每一個謙虛謹(jǐn)慎的詞語,都在賣弄著腹中有限的才華與志向,恰如一盞迷霧中的燈,竭力釋放著所有的光亮。
看??!那個美貌的女子,恨不得將修長的腿,恨不得將挺拔的胸,恨不得將光潔的臉,橫陳于每一個人的眼前,讓他們欣賞這驚世的美景;那個剛剛富有的人,恨不得將名表掛在臉上,恨不得將鉆戒頂上禿頭,恨不得將銀行卡里的余額,做成耀眼的發(fā)光字,懸掛于胸前、身后……
那些愚蠢的人啊,我見慣了他們自信滿滿的樣子。而且,我常常在想,在下這句斷言之時,我是不是,同樣的不可一世,自信滿滿?
麥黃時節(jié)
惠風(fēng)和暢,山川沸騰。
那一穗穗隨風(fēng)搖擺的麥子,如同即將臨盆的美人,等待著瓜熟蒂落,等待著迎接一個嶄新的身份;如同,待嫁的新娘,在忐忑與憧憬中,等候一場婚禮的喧囂。
麥浪滾滾,數(shù)不勝數(shù)跟麥子完全陌生的人,沐浴著這大海一樣的風(fēng)景,流連忘返。他們圓潤飽滿的軀體,在樹蔭下釋放著有限的激情,光滑細(xì)膩的手,摁下進(jìn)口相機(jī)的快門,矯飾著新世紀(jì)的田園或鄉(xiāng)愁。
古稀之年的留守老人啊,雙眼模糊,手腳顫抖,用著余生的全力,割掉一顆顆金黃的頭顱。他們,以及那些疲憊不堪的麥穗,永遠(yuǎn)擺脫不了,歲月的波折與古銅。千里之外的喧嘩都市,他的孩子、孫子,在日光下暴曬,換取一丁點兒生存的資本。
二十年前的此時,他尚未佝僂,熱火朝天的打麥場上,不知疲倦,生龍活虎,如同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在脫粒機(jī)前,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慌亂之中,他的手,連同帶秸稈的麥穗一起,卷進(jìn)了轟鳴的機(jī)器,原本金黃的麥粒,剎那間變成殷紅,他的三個手指,過早地,回歸了灰塵與土地。
那一刻,還有這一刻,疼痛,與大地、山河同在。
蒿草叢中的廢棄汽車
一具蒼老的軀體,靜靜地,在時光中佇立。
周圍的蒿草郁郁蔥蔥,有的已經(jīng)急不可耐,從它的身體下鉆出來,微風(fēng)吹過,那些青草撩撥著它,挑逗著它。而它,坐懷不亂,巋然不動。
它曾經(jīng)也是一個翩翩少年。如玉的美顏,如同浮云,如同虛空,如同陳年遺忘的舊事,蹤跡全無。
時光啊,一度畏為大敵的時光,早已不再凌厲,似乎已奈何它不得。
它胸中是否還有千山萬水?它踏過的土地是否依然堅實?那些熟悉的路徑,可曾還有故人的足跡?曾經(jīng),在無路之路的泥濘里,它殺出一條血路,踏出兩行不朽的印痕。曾經(jīng),在荊棘密布的叢林,它大喝一聲,如同滿面胡須的威武將軍,嚇退許多阻擋道路的懦夫……
光潔的容顏,早已經(jīng)斑駁,甚至以前擁有的羨慕和青睞,也被時間耗盡,被歲月掃光。它知道,浮云已經(jīng)蒼老,皺紋日趨加深。
它處變不驚,靜靜地看著,草長草枯,花開花謝,它被歲月用舊的身體,漸漸地,淹沒于草叢,淹沒于光陰。
過往的履歷,早已成為傳說。
多像一個孤寂的老人。
流水線上消失的指頭
他厭倦了那里的山、水、綠林、蒿草,期望在霓虹燈的夜色里,徜徉在堅硬的路面。都市的繁華、盛景,早已由書本、電視、電影,以及別人唾沫橫飛的敘述,根植于心,鉆進(jìn)腦海。在夢境里,一遍一遍,飛馳而過,猶如一列呼嘯穿梭的火車。
他義無反顧地丟掉了鋤頭,棄如敝履,又像丟掉一個不光彩的身份。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他興奮得如同出籠的鳥兒,馬路太寬了,他用力地跑,好一會兒,才能橫跨而過。他的興奮里,帶著微微的驕傲,帶著微微的膽怯。他不知,在這未知而新鮮的天地,會給他何等的生存、遭遇、記憶、波折。
觸目所及,無數(shù)條修長而白皙的腿。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如同欣賞一件仰慕已久的稀世珍品。被盯的人兒,眼睛里閃過一絲傲慢、一絲驚喜、一絲不屑,冷笑一聲,快步走開。
肚子,不合時宜地咕嚕起來。
許多天之后,他似乎已經(jīng)成為這繁華都市的一員。寬闊的路,紅綠的燈,已不再令他心跳加速。
流水線上,他半生不熟地操控著機(jī)器,在喧囂中,機(jī)械地,跟冰冷的鋼鐵相碰,離開,相碰,離開……他年輕的軀體略感疲憊,腦海里竟然浮現(xiàn)出一條條修長而白皙的腿來,就在一剎那,一陣鉆心的疼痛襲來,天昏地暗,頭暈?zāi)垦#乖谖孱伭墓鈺炛小?/p>
流水線上,他失去了兩根手指。他常常在想,那兩個調(diào)皮搗蛋、找不到主人的家伙,可曾焦急、無奈、嘆息、疼痛?
那流血的地方,機(jī)器依舊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