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淼
瀏陽是我定居的第五個城市。有時候覺得自己還只剛到中年就有了曾在五個城市定居過的微不足道的經(jīng)驗,是不是也算一種形式上的流浪者。
有人只喜歡生活在一個地方,像是種在那里的一棵樹。另一些人不愿意當樹,就算不得不當植物,也要當自帶花盆的萬年青小綠植,被讓·雷諾抱在懷里到處走。也許后一種人是出自一種慣性,就像卡夫卡寫的那樣,人一旦離開家鄉(xiāng),就會永遠流浪。
這當然跟蘭波的“生活在別處”并不一樣。問題在于我沒法解釋清楚一個出門散個步就扒火車逃走,一輩子都要去遠方,最終死于遠方的天才詩人到底在想什么。也許后一種人是毛姆筆下的“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在異鄉(xiāng)總覺脆弱,回出生地又隔閡。我就是后一種。
我剛從北京搬來瀏陽住時,恰好“逃離北上廣”這詞剛剛浮出水面。蹭著這股熱度,我接到幾個這種主題的約稿。不過后來人家發(fā)現(xiàn),我寫的既不是“逃離大城市”也不是“詩和遠方的田園牧歌”,而在那里跑題萬里侃侃而談,說生活問題不是一個地方帶給你的,幸福感這種東西,不可能取決于你居住的城市。所以就再沒人約我寫“逃離北上廣”這類稿件了。
七八年前,我跟山大出版社簽約寫一本我生活在小地方的書,那本書差點成了我人生第一本書。因為第一次寫書非常激動,我在書的后半部分突然開始抒情,奔著媚俗的柏油路一路狂奔而去,誰也把我拽不回來,誰也甭想攔著我。
這本書沒有成為我人生第一本書,最終我也沒讓它印成書。盡管一年多的時間精力都白費了,也對不住編輯,更似乎預示著我出書道路的不順暢,但我蹩腳的抒情沒拿出來膈應(yīng)別人,還是值得慶幸。畢竟作者抒情,需要讀者配合??勺x者憑什么要配合我?我寫的又不是語文課本必考篇目。假如讀者無動于衷,那淪為笑柄的只有一臉深情,伸直胳膊正在奮力抒情的我。那場面想想就帶有可悲的好笑,脫口秀大會的評委都會給我拍燈。
在一個地方住得越久,你就越不愿意對著她抒情。我們對一個地方不抒情的時候,就是我們對她動了真感情的時候。小學時在舞臺上朗誦“??!母親,我親愛的母親!”再怎么用力,你也知道自己沒動感情。等讀大學離開家,在火車站沖媽媽笑著揮手說:“媽,我走啦!”坐下來,心里猛一疼的時候,就能明白對我們生命中重要的人、事、地方,抒情并不恰當。
前陣子,瀏陽每天都是大晴天,不下一滴雨。想到我剛來瀏陽時連續(xù)80多天的雨,就覺得這地方連天氣都如此隨意和任性,確實讓人難忘。有天我離開瀏陽,一定很想念這里。想念肆意長大的芭蕉樹、承載記憶的瀏陽河、我喂過的藍鵲和烏鶇、吃不膩的果飯臭豆腐泡菜、聽不懂的花鼓戲、河邊聒噪的聲音、開窗就看到的免費煙花大秀、繞城慢跑的幸福,還有睡在河邊泥土里的陪我去了好幾個城市、生活在一起9年和15年的兩位貓朋友……當然最想念的是還是漫無目的瞎走、在菜攤買買蘿卜白菜的普通日子。
唉,又忍不住抒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