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瑤
缺席的體面
“這是誰家的狗?”當這樣一條信息突然出現(xiàn)在芙蓉小區(qū)300位住戶的聊天群里時,所有人都安靜了,就連4單元那戶喜歡在群里發(fā)抱狗自拍照、每天追在狗后面叫寶寶的女人也突然消失不見。
幾段視頻接連蹦入李超眼簾:一只毛茸茸的京巴縮在黑色的垃圾袋里,旁邊是小區(qū)的垃圾桶,西瓜皮啤酒瓶零零碎碎堆成一座小山,蒼蠅來回打轉(zhuǎn)。
在北京這座超級大都市,寄居其中的寵物,生死很不起眼。但對于與動物朝夕相處的寵主來說,事情就不一樣了。
找一處綠地埋葬,是簡便又溫柔的方式??蛇@些樸素的處理方式,一般不會對寵物尸體進行處理和隔離措施,時常引發(fā)負面討論。去年,北京一處小區(qū)翻新,物業(yè)公司挖出了一些貓狗殘骸,埋葬得深淺不一,有業(yè)主把此事發(fā)到貼吧,引發(fā)寵物處理缺乏無公害化處理的討論。
并非所有人都能想到將寵物的遺體掩埋。許多時候,寵物遺體的最終歸宿是各處街道、胡同和住宅小區(qū)中的垃圾桶,有些用垃圾袋包好,也有的毫不包裹,直接丟棄。2011年,北京東城區(qū)一位市民把自家誤食毒鼠藥去世的家貓扔進小區(qū)垃圾桶,鄰居得知此事后,表達強烈不滿,擔(dān)心它攜帶病菌,把病菌傳染給人。
于是,李超養(yǎng)成了每晚在小區(qū)翻垃圾桶的習(xí)慣。可他依舊時常感覺到不安,過往開始反復(fù)地在腦海中倒帶——
李超對于死亡的想象,是電影《入殮師》里那樣的:對待死的敬意,猶如對待生的真誠,都應(yīng)當是平靜、細致、溫柔的,重要的則是充滿愛??稍?015年10月,當愛犬JOJO離世,他得到的卻是另一番感受。
JOJO死于癲癇,李超在家哭了一個下午,才勉強打起精神,找到一家寵物殯葬館。到達后,工作人員將JOJO的遺體粗暴地丟進雜物間,指著貨架上的骨灰盒,語氣冷漠地說:“你先拿這個去前臺結(jié)賬。定制相框要不要帶一個?還有……”
對方滔滔不絕地介紹產(chǎn)品,李超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他心里唯一想的是:JOJO獨自躺在冰冷的房間里,它會不會害怕?
JOJO自2009年起便跟著李超,將近7年的北漂時光里,一人一狗,相依為命。寵物的陪伴讓許多像他這樣大學(xué)畢業(yè)就開始北漂的青年,在困苦的生活中,感覺不再孤單。它陪他在北京奮斗、打拼,見證他從月薪1500元漲到1.5萬元,和他共度無數(shù)個加班的深夜,知曉他吃過的每一碗泡面的味道,也分享過他購置人生中第一輛車、第一套房的喜悅。在李超心里,JOJO早已是像女兒一般的存在,就連他的婚禮也不曾缺席。
此刻,它去世了。李超多么希望能有人為他遞上一杯熱水,哪怕只是簡單說上一句“請節(jié)哀”。寵物殯葬館的態(tài)度,讓李超感到憤怒?!澳欠N輕浮的狀態(tài),就像我是閑來無事走進商場買東西,而他只是一個推銷衣服的導(dǎo)購?!崩畛虩o可忍地打斷:“我什么也不需要,謝謝。請讓我一個人靜一靜?!?/p>
沒有遺體清理環(huán)節(jié),工作人員直接把JOJO的尸體送進火化爐。難過夾雜著憤怒,近1米8的李超在等待時大哭,不遠處,工作人員在不避諱地說笑、打撲克。
“你得加錢,1900?!辟M用是先前在電話里就談好的,1200元,火化后工作人員反悔的緣由是“超重了”。
生死面前,討價還價。
“1200也行,但骨灰不能拿走,因為你錢沒給夠?!?/p>
最后,李超咬牙切齒地走出寵物殯葬館,付了1900元,帶走了JOJO的骨灰。
一個本該心懷悲憫的職業(yè),為何如此冷冰冰?李超心寒。如果不是這段親身經(jīng)歷,他根本無法想象:真的不是每個生命都可以體面地與世界告別。
必要的儀式感
帶著愧疚和憤怒,李超辭了職,創(chuàng)辦了一家寵物殯葬機構(gòu),成為一名不易被世人理解的寵物殯葬師。
如今致電寵物殯葬機構(gòu)的寵主,所求皆是給“老伙計”一場體面的告別。但在更早的時候,這種需求并不被察覺。一度,寵物殯葬業(yè)里的送別十分潦草。李超希望在自己的機構(gòu)里,寵主至少能和寵物體面、安靜地做最后告別。
設(shè)計送別流程時,李超設(shè)計了遺體清理、告別儀式、遺體火化、收取骨灰等多個環(huán)節(jié)。這套流程至今實施6年,像一條鯰魚,攪動了寵物殯葬業(yè)的池子。6年間,很多新冒出來的殯葬機構(gòu)沿用了這套送別流程,越來越多寵物殯葬機構(gòu)開始為寵主提供獨處告別室,定制愛寵紀念物等服務(wù),為告別留足了時間和儀式感。
對寵主來說,這些設(shè)置絕非故弄玄虛,許多人通過這些告別儀式,安放了寵物逝去產(chǎn)生的哀痛和思念,紓解和親密伙伴永遠告別的心結(jié)。
今年5月,一對母女捧著一個藍色塑料袋,走進寵物殯葬機構(gòu)。李超接過袋子,領(lǐng)著母女倆走進了西面的“遺體清潔室”,幫她們的寵物整理遺容。
這是告別儀式的第一步。混雜著消毒水和隱隱異味的房間里,李超取出袋子里那只黃色的小型犬,放置在專用的平臺上,為它梳理毛發(fā)、擦拭身體。兩位女主人在一旁靜默看著,眼眶濕潤。
這間遺體清潔室遇見過各種脾氣的寵主。曾有寵主指責(zé)殯葬師手太重,弄疼了自家“孩子”,情真意切,忘了那個“孩子”早已失去所有知覺和體征。
李超手上的動作緩慢仔細。途中,那位50多歲的女主人離開過整理室。走到大廳,她被墻上的300多張寵物紀念照吸引。6歲的兔子、10歲的龍貓、15歲的雪納瑞……每一張照片下,都標注著寵物的名字、生卒日期和主人寄語。
看著看著,女人控制不住地抽泣。一旁的柜臺里擺放了各色明碼標價的寵物骨灰盒和定制紀念品。過去,曾有人花3000元把寵物鴨子做成了標本,把那只鴨子接回家當寵物時,僅給了鴨販兩塊五。還曾有人花了大價錢,把兩只小狗的骨灰做成鉆石。當然,更多人選擇留下故寵的毛發(fā)或爪印作為紀念。
小黃狗的遺體清理、稱重完畢,李超捧起小狗,引導(dǎo)兩位主人進入一旁中式裝修風(fēng)格的告別室,將小狗放置在一處圍繞著鮮花的平臺上,蓋上黃色綢布后,輕聲說:“現(xiàn)在是告別時間,等你們好了再叫我們。”
他退出告別室,合上門,嗚咽的哭聲從門里傳了出來。在寵物殯葬機構(gòu)里,有兩個這樣的告別室。那個下午,另一間掛著捕夢網(wǎng)的西式告別室里,一對中年夫婦正給他們家安靜的白貓做最后的道別。
這兩個獨立的告別室像一處避難所,接納過無數(shù)失寵人的慟哭、靜默和哀思。人不多的時候,留給失寵人告別的時間沒有限制。一位女士曾在其中一個房間里待了近10個小時。男主人比女主人更隱忍些——這是一個誤解,曾有一位穩(wěn)重的男士,安撫好親人后提出獨自在告別室再道別一會兒,殯葬師帶上門的一瞬間,他開始號啕大哭。這聲啜泣是一種訊號,它默許大家釋放脆弱。一時之間,滿屋子的人開始放聲大哭。
每天臨近傍晚6點,一輛裝載寵物遺體的面包車會駛向?qū)iT的火化地。經(jīng)過高溫焚燒處理,寵物的骨灰被收好,送還主人。有時候,燒出來的骨灰并不純粹,那些出現(xiàn)“異物”的背后,藏著許多溫情故事。
李超在一只小狗的骨灰里見過一顆小小的鋼釘。那只小狗生前做過手術(shù),鋼釘銜接起它殘損的骨架。那顆鋼釘被單獨裝好,成為主人回憶故寵的特殊信物。李超還曾送走過一只24歲的白貓。這只白貓?zhí)焐鷨适犃?,為不讓它受到驚嚇,主人張阿姨盡量不從它身后接觸它。待它火化后,白色的骨灰里出現(xiàn)了酷似綠松石的藍綠色晶體,在場的所有人都無法解釋原因,但每念及此處,張阿姨悲痛的心情都得到了慰藉。
推開一扇心門
在國內(nèi),寵物殯葬行業(yè)剛剛起步。2017年,北京的寵物殯葬機構(gòu)只有13家。4年過去,這樣的機構(gòu)已增至20多家。李超的寵物殯葬機構(gòu),自成立至今,已為6000多只寵物辦了后事?!翱稍阶鱿氯?,越覺得當初狹隘了。寵物殯葬對于人的意義,遠不止體面告別那么簡單?!崩畛寡?。
一天夜里,一個男人撥通了寵物殯葬機構(gòu)的電話,陪伴全家生活多年的貓突然去世,他難過又慌亂,不知如何處置。電話的另一邊,是像李超這樣的寵物殯葬師,他們多是輪流值班,保證24小時在線,畢竟,與人類一樣,寵物的生死同樣無常。
在接聽的所有電話里,傳來的第一聲九成是哭聲。李超接過一個電話,對方先是“喂”了一聲,確認沒有打錯之后,開始不??奁D鞘莻€年輕的女聲,李超能感受到對方正盡所能攔住決堤的情感,試圖說明來意。最初的幾分鐘里,難以抑止的哭泣使得她無法完整說全一個句子。每說幾個字,她都需要停頓一次,深吸一口氣,為此她連說好幾個“對不起”。李超只默默在電話這頭聽著,恰當時遞一句“別著急”。
這樣的電話最長能持續(xù)近半小時。情緒逐漸平復(fù)后,這些失去寵物的主人開始求助:“到店之后,具體的火化流程是怎樣的?”“我家貓貓去世之后失禁了,要怎么處理比較好?”“我家狗體型比較大,我就一個人在家,能來幫忙抬過去嗎?”
慌亂,難過,無助,這是人類面對重要事物的喪失時,難以抑制的本能反應(yīng)。李超和同伴們需要做的,是接住這些失控的情緒,引導(dǎo)失寵主人往前走。
“人類構(gòu)建起的都市高速運轉(zhuǎn),關(guān)系在超級都市是奢侈品,情感陪伴也是,寵物的葬禮,終究是一場人類的情感儀式。”李超說。
火化后,寵物的骨灰有3個去處。有的由主人帶回家中,有的寄放在殯葬中心的格子間里,主人每月過來看望一次,在骨灰盒邊擺上新的零食和玩具。
在李超創(chuàng)辦的寵物殯葬機構(gòu)里,其中一家門店西北角的房間有3個格子柜,一些寵主將愛寵骨灰寄存于此,最久的已寄放5年。幾乎每個月都會有主人過來“掃墓”。機構(gòu)搬過一次地方,這些寵物的骨灰隨之遷徙,寵主也跟著跑到60公里外的新址悼念。
最后一個去處是專門的寵物墓地。比如位于距離北京市中心40公里的“寵物天堂”,一片近53畝的林地間,立著大大小小3000多個寵物墓碑。在這里,“入土為安”的道理同樣適用于寵物。
李超覺得,死亡是橫亙在寵主與寵物之間的一道門。推開這扇心門,看到的不是終結(jié),而是超越,是勇敢奔赴人生的下一程。
面對紛繁復(fù)雜的世界,仍有很多人對“把死去的寵物當人一樣對待”感到不解,甚至覺得太矯情:為什么寵物走了需要火化?為什么不直接丟了或找個地方埋了?就連寵物殯葬師的家人也有如是看法:正經(jīng)工作不干,去做燒貓燒狗的行當,怎么跟別人開口介紹?這種職業(yè)怎么談婚論嫁?
“生命是一條永不回頭的河,不管發(fā)源地何等雄偉,流域多么寬闊且肥沃,終有一天,這河必須帶著天光云影流向最后一個段落。感激上蒼,讓我們有一瞥的情分,旁觀生命之崛起及突然隕落?!崩畛屓坏匦χ幌敫恍加诮忉屖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