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
(福建體育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公共基礎(chǔ)課教育部, 福建 福州 350001)
施紹莘(1581-約1640) ,明代晚期著名散曲家。他少懷俊才,志行高遠(yuǎn),但因?qū)以嚥坏?,于是歸隱田園。他善為音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以散曲及詞顯名于世,現(xiàn)有《花影集》傳世。時人及后世對施紹莘的散曲評價甚高,明代陳繼儒曾言:“《花影集》一出,上至王公名士,下至馬卒牛童,……皆咄咄吁駭?!盵1]3888其書一問世便聲名遠(yuǎn)播,北至吉林、南至靖州,就連村中小兒讀《大學(xué)》,也在空白處抄錄其文。吳梅先生稱明散曲“以施紹莘為一代之殿”,[2]168任訥則評其為“明人散曲中之大成者”[3]1。
“嫻雅絕倫,風(fēng)流自賞”,乃是施紹莘一貫的自我標(biāo)榜。然而施氏究竟因何從一位“英英秀發(fā),有鞭箠四方之志”“英英遒上,意謂宰官后身,功名富貴人”[1]3872,反而轉(zhuǎn)向慕道向釋、隱逸田園之路的呢?以其“煙霞痼疾,出于性成”“性靈穎發(fā),隨地認(rèn)取,不待老而聞道”的言語來解釋,好似不能為他人所信服。通過知人論世的考究,其走向歸隱之路有主觀和客觀兩個方面的原因。
主觀而言,原因有三:一是屢試不第,科舉受挫。少負(fù)俊才的施紹莘早年亦如其他士子一般,滿懷報國濟(jì)民的政治理想,渴望借助科考博得功名實現(xiàn)其“鞭箠四方之志”。然而年至而立多次應(yīng)試連番敗北的現(xiàn)實令其備受打擊。正如施紹莘幼年好友陸五如所言:“子野英英秀發(fā),有鞭箠四方之志。予亦落落自負(fù)。潦倒十余年,奔走名場,初無是處,而忽各鬑鬑有須矣?!盵1]3791雖自其父施大諫逝世后,施紹莘便開始營造西畬別業(yè),但他真正移家圓泖之濱,享受春秋居山、冬夏居水的隱居生活,乃是科舉屢屢失利之后。二是身弱體虛,連年多病。施紹莘在其曲作自跋中曾言道:“邇年多病,高臥山村,學(xué)出世法?!薄凹鬃?1624)秋盡,坐病竹妙齋?!薄坝鑳赡甓嗖?,深居杜門……乙丑首春,適闢治南山?!盵1]3769等等。足可見其自科舉以來多年體弱多病的現(xiàn)實問題。另據(jù)高閬仙言:“余從眉公齋,得晤子野,病骨瘦□,體不勝綺?!盵1]3766因此,之所以放棄科舉與施紹莘身體多病恐怕也直接相關(guān)。甲子(1624)夏至他曾說:“予竟潦倒名場,垂十余年,一事無成。二毛將變,雄心猛志,化為槁木寒灰。且邇年多病,高臥山村,學(xué)出世法,漸覺功名富貴,誠哉浮云。”[1]3871此處似乎是總結(jié)其放棄科舉、歸隱田園的前兩個原因,即潦倒科場、連年多病。三是熱愛自然,喜好聲樂。面對科考連番失意、身體每況日下的現(xiàn)實,對自然山水的熱愛、對琵琶聲樂的嗜好加速了其歸隱的進(jìn)程。施紹莘五歲時就開始喜歡種植花草,并一生鐘愛吟詠,常常作詞曲抒發(fā)愛花之情。他在曲跋中說:“予煙霞痼疾,出于性成。猶記五六歲時,便喜種植。七歲就塾師,或遷延避學(xué),無他嬉也,止游戲于花草間耳?!薄耙簧鷺放c花作緣,無日不享其供養(yǎng)。”“予酷好聲樂,每聞聽琵琶之聲,便為之魂銷而神舞?!盵1]3746他自幼對花草園藝的酷好促成了其成年后樂閑逸、厭喧嚷、好田園、喜曠居的性格,以及雅好聲樂歌舞的趣尚,促使其最終放棄科考,選擇歸隱。
客觀原因,亦有三點:一是江南士子的隱逸之風(fēng)。施紹莘胸懷大志有心報國,卻屢次科舉不第,但他也不愿以結(jié)社清議的方式評議時政,于是其最終選擇了寄情山水、吟詠風(fēng)月、閑隱自適、詩情畫意的生活方式,通過造園林、置絲竹,與名流隱士暢敘情懷,滌蕩胸臆。由于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善天下”[4]304的理想觀念,因此歸隱之風(fēng)在江南士子中頗有一定的代表性,例如江南曲作家周履靖、王屋以及施紹莘的好友陳繼儒等人便是同儕。二是知己好友的相互影響。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知心好友對人行為方式的影響不言而喻。施紹莘所交之友多為周邊的下層文人和隱居高人,其《乙丑(1624)百花生日記》中對主要好友列舉如下:“招漢水、決如、容卿、湛生、伯英、友夔于泖西。天馬凡六人,則竹里、鳴玉、瑞齡、鳴諧、伯明、茂林。”[1]3761這些人都是當(dāng)時著名的隱逸高蹈之士,施紹莘與其均為意氣相投的至交好友。他自己也說:“居山中……,惟與高衲羽流相知十?dāng)?shù)人往還?!盵1]3852亦印證了其好友多為隱逸之士。另外,施紹莘幼年至交陸五如,因?qū)以嚥坏谛萦陂L泖之上,他們也常相過往;而早年詩友彌清師,即使剃發(fā)出家后也多次拜訪施紹莘。三是家庭環(huán)境的深刻熏陶。清《嘉慶松江府志》卷五十四記施紹莘的父親施大諫:“不樂仕進(jìn),閉門注《老》、《莊》,寒暑不輟。”[5]609其父酷愛道家、不樂仕進(jìn),注解老莊、歸隱田園的舉動,對施紹莘的人生理念與生活方式定然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
施紹莘走上歸隱之路后,在西佘山造園林、置絲竹,每當(dāng)春秋佳日,與名流隱士暢敘情懷。他種花栽竹、品茗舉觴,吟風(fēng)弄月,攜美訪友;他“俯仰于天地之寬,安適性情之便” “隨境寫聲,隨事命曲”[1]3746,創(chuàng)作了大量抒情詠物、寫景寄情的曲作,表現(xiàn)出俊美清雅又任真灑脫的風(fēng)格,令人賞心悅目。如[北雙調(diào)·水仙子]《幽居》:
天公還我好生涯,無事無非隱在家??撮T前五柳看看大,掩柴扉推出繁華。屋三間書一榻,或?qū)懽趾团R畫。覷功名眼底花,趁閑時切吃杯茶。[1]3742
隱逸田園、無是無非,是生活的理想境界;洗盡鉛華、回歸自然,是絕妙的生活體驗;閑來讀書、品茗作畫,是文化意境中的物質(zhì)生活。施紹莘此曲充分體現(xiàn)了隱居生活的情趣,無疑是大智慧的體現(xiàn)。再如[南仙呂入雙調(diào)·步步嬌]《醉扶歸》
淡茫茫水鏡推窗曉,點疏疏漁燈夜候潮。暗昏昏鳩雨過平皋,白微微鷺雪銷殘照。蓼汀秋水乍添篙,只覺的地浮天漲乾坤小。[1]3747
此曲由眼前之景推開:清晨窗外的茫茫水面好似明鏡一般清明透徹,疏疏點點的漁家燈火好似等待著潮水的來臨,昏暗間雨水飄過平坦的山皋,夕陽下白雪與白鷺影像相映更顯高潔,秋水漫漲撐著船篙泛舟水中,地浮天漲的情境令人感覺世界與自我的微小,靜謐的環(huán)境與作者脫俗閑逸的心態(tài)融為一體。其后[皂羅袍][香柳娘]等曲則既抒發(fā)了自身的安逸情狀,亦抒發(fā)了“種籬邊野菜,夜雨帶泥挑,滋味新鮮好”的田園情趣。[尾文]則狀寫其濁酒一壺、臥舟聽潮的飄逸雅興。
此外,套曲[北正宮·端正好]《四煞》:“漸東君逐旋歸,好花枝怕一夜飛”[1]3745的傷春之意;“曉來滿地胭脂碎,分明萬古英雄淚”[1]3745的哀婉之情;《四邊靜》“草樹狐貍,松柏寒山背”[1]3745的懷古之思等等,均傳達(dá)了施紹莘的隱逸閑適之情,令人體悟到作者哀婉孤寂、凄涼悵惋的心聲。
施紹莘的曲作之所以能形成一種蘊有哀婉之情的嫻雅意境,一是源于對閑逸清幽生活的追求。如前所述,施紹莘自幼喜愛花草,成年后不喜交友,唯與隱士高人相知往還的性格特征,表明他喜好“幾間屋正與翠巍巍前山對,幾個人只在艷騰騰群花內(nèi),終年終日如此”[1]3810的隱居生活,而他建園林、置絲竹的行為亦是喜好幽靜心境的外現(xiàn);科場失意、體弱多病的現(xiàn)實更助長了他退隱田園、避居世事的思想傾向。二是源于自然美景的熏陶。出于一種自得其樂,出于一種回避世事,他或醉臥花叢,或泛舟西湖,或吟詠煙霞,或流連風(fēng)月湖,清幽秀美的田園山水景象進(jìn)一步強化了其風(fēng)雅嫻靜的內(nèi)在追求。施紹莘好友彥容對其生活環(huán)境有這樣的刻畫:“乃憩泖上之精廬。規(guī)制大約如山莊,而寬敞過之。復(fù)造一畫舫,命曰‘隨菴’。每風(fēng)月清美之辰,攜六七童子,乃吹洞簫,鼓檀絲,自唱詞。”[1]3749從這段好友描述中我們更能清晰的感受到作者雅好自然、閑適自足的生活態(tài)度。三是源于多情感傷的個性。他在《金陵懷古·序》中云:“天生吾輩多情,常以今人吊古”[1]3772;《夢花詞·自跋》中亦云:“予初非好色,直是多情?!盵1]3776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作為一位多情易感的文人,施紹莘在觀景睹物、悠游山水中隨物賦情、情至文生。四是源于釋道兼修的思潮。所謂佛教出世、道家游世、儒生入世,伴隨著元明時代三教合一的思潮,諸多文人亦儒,亦佛,亦道,凸顯出三教雜糅的復(fù)雜思想。施紹莘放棄科舉后,“外服儒風(fēng),內(nèi)宗梵行,其于世間色相,一切放下”[1]3892。他還表示:“且邇年多病,高臥山村,學(xué)出世法。漸感功名富貴,均為浮云。故予詩曰:‘高人買山隱于山,身在山中未見山?!苏Z更在八尺竿頭矣……要是英氣未除,識解未圓耳。”[1]3871明確表明了向道禮佛的思想傾向。因此其曲作中常有“明月清風(fēng)真我友,人生此外何求”的感喟,也展現(xiàn)出一種超脫凡塵、神游物外的個性特質(zhì)。
施紹莘向往桃源遺風(fēng),追慕林逋孤僻,頗具隱士之風(fēng)。但他始終未真正的隱居山林,脫離世俗,而是徜徉徘徊于隱俗之間,他在追求隱逸自得生活的同時,始終懷有一顆用世向俗之心,其曲作選取的題材與創(chuàng)作的風(fēng)格亦受此影響。
(一)琦艷嬌媚的言情曲。施紹莘現(xiàn)存的150余首曲作中,言情閨情類作品頻頻可見。其中既有《佳人睡著》《佳人睡醒》《幽會》《邂逅》《訪妓不遇》《夜泊懷人》等艷篇麗曲,亦有《閨夜》《閨夢》《別思》《春曉閨詞》《暫別書情》等詠寫閨閣春思的婉麗之曲。例如如[南商調(diào)·黃鶯兒]《佳人睡醒》:
睡眼半朦朧,帳輕紗翡翠籠。眼前失卻鴛鴦夢,微痕線紅,纖腰困慵,問郎今日清寒重。纏鞋弓,雙雙立地,一朵醉芙蓉。[1]3725
再如[南仙呂·桂枝香]《春曉閨詞》:
篝燈殘月,檐風(fēng)曉鐵,遼西遠(yuǎn)夢歸來。杜宇樓前啼血,漸花陰上窗,花陰上窗,窗里梳頭時節(jié)。窗外飛花如雪,暗傷嗟。[1]3733
這兩首曲盡顯主人公的閨閣嬌艷之態(tài),也富含時曲的品位。在言情尚俗文藝思潮影響下,明代后期散曲壇呈現(xiàn)出的一種言情之風(fēng),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文士的審美觀念和文化趣尚。施紹莘閨情曲作多以華美的詞藻來描寫旖旎的情感,描摹女性多有齊梁之風(fēng),畫景傳情飽含花間之意,拓展了新的審美領(lǐng)域。
(二)喜慶熱烈的節(jié)日曲。我國傳統(tǒng)節(jié)日主要有除夕、春節(jié)、元宵、重陽等,通過文學(xué)作品中的節(jié)日慶典活動,我們可以觀照歷史習(xí)俗和文化傳承,諸如衣食住行、文娛消遣、體育活動,不一而足。例如春節(jié)習(xí)俗中便涵蓋了貼春聯(lián)、放鞭炮、鬧社火、守歲、拜年等眾多活動;而古代的元宵觀燈,則類似于現(xiàn)代人欣賞聯(lián)歡晚會的文娛消遣;清明節(jié)則不僅承載了掃墓祭祖的目的,其間也要開展踏青、插柳、蹴鞠、蕩秋千、打馬球等一系列民俗體育活動。施紹莘描寫傳統(tǒng)節(jié)日的曲作亦有不少,例如《除夕》《元宵》《清明》《村中端午》《七夕》《中秋》等等,如套曲《元宵》[前腔]:“喜良辰偏遇春初,樂升平風(fēng)光無數(shù)。見彌天花艷,絕非酸腐。早是燈棚高架,燈樣新興??偘汛簥y塑,誰家夜半也。笑呵呵,尚兀是怕睡貪歡問紫姑”[1]3768書寫元宵盛況;《七夕》[南商調(diào)·二郎神]:“觴牛女幕天席地今宵里。自一夜長生,做萬古佳期。”[1]3807則不僅描摹了時人七夕習(xí)俗,還一改牛郎織女抒情敘事的悲悲切切,而唱出了樂觀、陽光的調(diào)子,意謂愛情最可貴的是忠貞不渝的永恒之戀。我們從施紹莘此類喜慶熱烈的節(jié)日曲,亦可睹見其心中向俗的一面。
(三)豪邁沉郁的懷古曲。施紹莘懷古曲豪邁激昂,其中對朝代興衰、命運輾轉(zhuǎn)、古今變遷的感喟彰顯了其強烈的用世之心。例如套曲《金陵懷古》[錦衣香]:“嘆前朝,真兒戲。到如今,英雄淚。誰知天命有攸歸。和陽一旅,日月重輝,笑談間萬里掃腥膻。羯胡北去,雪盡中原辱,替古今爭氣。鐘山呵護(hù),到開天地”[1]3773,此曲既有光復(fù)國土的自豪,亦存對當(dāng)朝“腐儒當(dāng)國等兒嬉”的感喟。再如套曲《錢塘懷古》也可見作者觀古思今情懷,和豪邁沉郁的曲風(fēng)。懷古曲體現(xiàn)的用世之心,與其閑隱風(fēng)格形成了鮮明對比,表明作者心中儒家思想仍占據(jù)重要位置,婉麗柔媚的外表內(nèi)蘊著受扼的激情。他也曾說過:“謔浪俱是文章,演唱亦是說法”[1]3888,似乎也表明自身隱居閑適的生活和放浪形骸的行為乃是其遠(yuǎn)大志向不得實現(xiàn)的無奈表達(dá)。
總而言之,施紹莘放棄科舉選擇隱居的生活方式,影響到其散曲題材類型的選取與風(fēng)格的形成。其曲作造境之嫻雅,選材之自然,用情之真切,格調(diào)之清冷,與他隱逸的生活方式息息相關(guān);作品中的俊雅豪爽之風(fēng)、言志詠情之意、懷古哀婉之思,亦彰顯出其始終未泯的向俗用世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