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茹
(福建江夏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福建福州 350108)
1848年,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提出了著名的“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 論斷,這個論斷更為人們熟知的是“兩個必然”,即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社會主義必然勝利的經典表述。1859年,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提出“兩個決不會”論斷——“無論哪一種社會形態(tài),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fā)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新中國成立以來,“兩個必然”思想成為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最具代表性的核心觀點,在群眾中廣為傳播。伴隨著蘇東巨變,世界社會主義發(fā)展面臨嚴峻挑戰(zhàn),當代資本主義也有了新的變化,圍繞“兩個必然”思想是否過時、“兩個決不會”對“兩個必然”而言是“補充”“修正”還是“取代”,理論界有著諸多的討論,并延續(xù)至今。
2005年,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張軍擴在《理論前沿》發(fā)表了《馬克思“兩個決不會”思想與現階段我國的所有制改革》,認為馬克思在1859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提出的“兩個決不會”思想, 是對《共產黨宣言》中“兩個必然”思想的發(fā)展和補充。就此,衛(wèi)興華在2006年接連發(fā)表《不要隨意詮釋和錯解馬克思的“兩個決不會”思想》《不能想當然地詮釋“兩個決不會”》兩篇文章,提出不能用馬克思的“兩個決不會”思想,來否定我國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公有制經濟特別是國有經濟的基礎性和主導性地位和作用。
2017年,北京大學趙家祥在光明日報專版發(fā)表了《馬克思主義是發(fā)展著的理論——從“兩個必然”到“兩個決不會”》,認為隨著資本主義制度的自我完善和自我調節(jié)功能的增強,馬克思、恩格斯對資本主義發(fā)展規(guī)律的認識也不斷深化,修正自己對資本主義壽命估計過短的歷史局限性和認識局限性。其在理論上的重要表現,就是馬克思在1859年提出的作為對“兩個必然”原理的補充和深化的“兩個決不會”原理。其后,清華大學劉書林在2018年撰寫了《不發(fā)達國家首先發(fā)生社會主義革命的歷史必然性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自信》一文,予以了針對性的批駁,對此,趙家祥以《再論“兩個必然”和“兩個決不會”的關系》予以反擊。
19世紀中期,工人階級的政治斗爭還處在稚嫩與萌芽狀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穿透現實的桎梏,在幫助改組正義者同盟的過程中,對當時形形色色、非馬克思主義的、打著社會主義旗號的各種思潮進行辨析批判,并且認為隨著資本主義社會的發(fā)展,其內部的社會形態(tài)變革力量在積蓄,最終能夠實現資產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從當時的寫作對象上看,《共產黨宣言》中的“兩個不可避免”論斷,是馬克思對無產階級斗爭光明前景的一種科學預判和熱切激勵。其后的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尤其是20世紀諸多社會主義國家的建立,已使這個論斷得到驗證。
而“兩個必然”,則并非馬克思、恩格斯的直接觀點,衛(wèi)興華指出,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并未有任何“兩個必然”的表述,甚至沒有社會主義,甚少使用資本主義,較為接近這個概念的表達在列寧和斯大林的著作中,但也并未就當前的“兩個必然”進行完整的表述[1]。鐘哲明在《馬克思主義簡明讀本》第八章提出,將“兩個不可避免”表述為“兩個必然”,來自于《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這本蘇聯黨史教材自傳入中國后就處于同馬列主義經典著作平起平坐地位,建國后作為高校馬列主義基礎課教材使用,書中的“‘必然’‘定將’便成為當時包括筆者講課與寫作的依據,并把兩個‘不可避免’表述為兩個‘必然’”[2]。
長期以來,“兩個必然”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重要概念廣泛使用,成為馬克思主義研究者的一種規(guī)范化、學術性表達。但準確而言,這是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者對馬克思論著的一種轉化性表述,并非馬克思的原文表述,兩個概念是不應該劃上等號的。
這個世界既沒有兩個馬克思的對立存在,也沒有一個靜止的、不發(fā)展的馬克思主義的存在,從“兩個不可避免”到“兩個決不會”,馬克思的思想內核是一致的、不變的?!豆伯a黨宣言》無論是創(chuàng)作背景,還是語言風格,都帶有檄文的意味,當時的馬克思闡述了一個階級的滅亡與另一個階級的勝利,這是基于歷史唯物主義得出的一個帶有客觀必然性和趨勢的結論。可以說1848年“兩個不可避免”的橫空出世,給了全世界無產者一劑強心劑,描繪了星辰大海的彼岸。
若是僅僅停留在對資產階級和資本主義內在缺陷的批評,無法正視其在推動生產力和社會發(fā)展上的生命力,是不符合辯證唯物主義的,也就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這之后,馬克思在對歐洲革命的觀察中,看到了無產階級尚未成熟,資產階級也在不斷進行內部調整;看到了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有其韌性,對生產力的推動還有一定的空間,社會主義社會乃至共產主義社會生產關系的出現,有其時間和條件?!敖ㄔO社會主義社會必須認清資本主義社會發(fā)展的短暫合理性”[3],因而以“兩個決不會”的論斷提醒全世界無產者革命并不會自動地發(fā)生,共產主義的到來需要一定的條件。
正因為有了歷經十余年政治經濟學研究得出的“兩個決不會”,《共產黨宣言》中的“兩個不可避免”呼告有了堅實的理論支撐和更強的生命力。與此同時,“兩個不可避免”闡述的是兩個對立的社會階級之間的斗爭態(tài)勢,與“兩個決不會”一起,共同組成了一個階級斗爭、社會形態(tài)、生產關系的分析框架,在三個不同維度上組成了具有統(tǒng)一性的論述,這也就能理解馬克思、恩格斯在1872年德文版《共產黨宣言》序言中強調的“不管最近25年來的情況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這個《宣言》中所闡述的一般原理整個說來直到現在還是完全正確的”[4]。
關于“兩個必然”與“兩個決不會”的論爭,實質上反映了如何以科學的態(tài)度看待馬克思主義,以及基于什么樣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問題。
習近平總書記深刻指出:“《共產黨宣言》毫不掩飾馬克思主義政黨的階級性,旗幟鮮明站在無產階級和廣大人民一邊,熱情謳歌人民群眾在推動歷史前進中的偉大作用,把無產階級看作先進生產力的代表者、資本主義制度的掘墓人、新社會制度的創(chuàng)造者?!盵5]把“兩個不可避免”簡單等同于“兩個必然”,意味著將社會形態(tài)的變化話語替代了階級斗爭的趨勢,表述的變化,一定程度上遮蔽了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的政治立場,弱化了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階級屬性和階級立場。
“人們研究馬克思的思想,并不單純是個學術問題,還存在一個價值選擇問題”[6]。人民立場是馬克思主義政黨區(qū)別于其他政黨的顯著標志,學習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首先就要旗幟鮮明地堅持群眾史觀,只有把握住了這個邏輯起點和歸宿,才能保證學習的方向不偏,實踐的導向不空,才能一切為了人民、一切相信人民、一切依靠人民。
“兩個必然”作為社會形態(tài)、意識形態(tài)的描述,與“兩個決不會”中關于社會形態(tài)變化的論述確有不同,若將“兩個必然”替換為“兩個不可避免”,就會使人產生馬克思在不同的著作中出現了對社會形態(tài)變化的兩種不同觀點的錯誤認識。
《共產黨宣言》是革命的青春贊歌,“兩個不可避免”思想高揚著理想主義的光輝。此時馬克思雖已開始研究政治經濟學,但直到11年之后才形成了完整的體系,其理論內核“以近乎于醫(yī)學人類教學模型的簡明直觀形式”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進行了概括,即“兩個決不會”?!皟蓚€不可避免”與“兩個決不會”集中體現了馬克思主義關于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及其歷史趨勢的基本觀點,這一觀點關乎堅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信念和共產主義理想,“不能單憑主觀想象指出馬克思主義的哪些觀點要堅持和保留,哪些觀點已經過時需要加以拋棄或修正”[7],以字句上的表述變化而想當然地認為馬克思以“兩個決不會”取代了“兩個必然”,是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背離,也意味著放棄了馬克思主義信仰。
圍繞“兩個必然”的諸多討論提醒我們,要把握好原著解讀與理論闡釋的度,既不能陷入教條主義,也不能基于主觀主義而犯過度闡釋的錯誤。20世紀70年代,馬克思晚年的人類學筆記,以及關于俄國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問題的書信被挖掘出來。因此,在一些學者的論述中,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成為落后國家直接跨越資本主義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重要支撐。但我們要看到,一方面,列寧、毛澤東等早期社會主義革命家在創(chuàng)立紅色政權時,這些文獻并沒有被挖掘出來;另一方面,馬克思在討論俄國革命的可能性時,仍然是基于對共產主義在多國的“同時勝利論”的特殊實現,認為歐洲革命中無產階級的勝利是俄國跨越卡夫丁峽谷的“第一個條件”。馬克思雖然肯定俄國有跨越資本主義卡夫丁峽谷的可能,但這個理論并沒有直接地指導落后國家的社會主義革命,前蘇聯通過“十月革命”率先取得社會主義革命的勝利,是馬克思主義者運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以創(chuàng)新性的實踐打開了一條不發(fā)達國家進入社會主義的道路。
恩格斯在《資本論》第三卷序言的結尾寫道:“一個人如果想研究科學問題,首先要學會按照作者寫作的原樣去閱讀自己要加以利用的著作,并且首先不要讀出原著中沒有的東西”[8]。碎片化的閱讀只能帶來孤立的、而非系統(tǒng)的理解,我們學習和實踐馬克思經典著作,如果只把理論當做靜止不動的“教義”,而不能從唯物辯證法的觀點及其方法論角度思考,只會片面地把馬克思在不同時期、不同著作中的論述對立在一起,練就看家本領也就無從談起。
“馬克思主義”概念最早來自于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其提出不是擁護馬克思的理論,而是從宗派主義角度出發(fā)進行惡意歪曲和攻擊。正是對教條主義、宗派主義的堅決反對,馬克思本人一直不贊成使用這個概念,直到馬克思去世后,恩格斯才開始以現在我們理解的維度使用“馬克思主義”來指代馬克思豐富而深邃的理論。恩格斯在1890年前后的多封書信中回憶道,19世紀60、70年代,法國的工人運動和學生運動中存在著嚴重的對馬克思理論進行不求甚解加以運用的現象,面對這個群體教條的、宗派主義的態(tài)度,馬克思當時說過“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一些西方學者全然不顧這句話的特定歷史背景,采取故意的曲解態(tài)度,以此宣揚馬克思本人“反對”馬克思主義,進而試圖從根本上否定馬克思主義。與此同時,基于一些文本的解讀,更是提出馬克思與恩格斯在學術態(tài)度上的“對立”,從而質疑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中國學者故意曲解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情況雖不易發(fā)生,但若在研究和考據馬克思主義文本上所做的努力不夠,就容易產生教條的誤讀或者盲目的跟從,無法對不懷好意的曲解進行有力的辯駁,這就表現在所謂“兩個決不會”是對“兩個必然”的“糾錯”“補充”“取代”論述上。
恩格斯晚年,就唯物史觀和如何學習馬克思主義的問題,在多封書信中進行了深刻的闡述。1890年9月,恩格斯致布洛赫的信中說:“我請您根據原著來研究這個理論,而不要根據第二手的材料來進行研究——這的確要容易得多”。19世紀歐洲革命以來的歷史告訴我們,資本主義必然滅亡和社會主義必然勝利的過程,并不是一蹴而就、整齊劃一的,而是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形態(tài)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共生共存、平行發(fā)展的。這個過程中,我們需要向資本主義學習和借鑒有益文明成果,資本主義也將不遺余力地抹黑我們的發(fā)展方式,遏制我們的發(fā)展道路。對我們而言,馬克思主義不僅僅是一個學說,更是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指導思想,唯有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的真學真信,才能堅決抵制背離了馬克思主義的各種錯誤主張,堅定“四個自信”,保證前進的道路路線不變、方向不偏。
“兩個決不會”的論斷,雖然不是生產力決定論,但毫無疑問地從生產力的視角指出了生產力的發(fā)展對于社會形態(tài)的更迭有著重要的意義。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在實踐中深刻意識到,在生產力還未達到引起新的生產關系建立時,人為地改變生產關系,并不能讓社會生產力隨之馬上發(fā)生變化,生產力的發(fā)展有其獨立性和自在性,因此,要維護和發(fā)展新的生產關系,必須大力發(fā)展生產力,也就有了中國改革開放的開始。20世紀80、90年代,面對國際形勢的快速變化,改革開放的性質在國內理論界引起的諸多論爭達到一個高點,造成了改革開放的步子在很多地方邁不開。此時,鄧小平同志的南方講話,給這個論爭定了調子,深刻地提出了“是否有利于發(fā)展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力,是否有利于增強社會主義國家的綜合國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的標準,從此,三個“有利于”成為人們衡量一切工作是非得失的判斷標準,給后來的馬克思主義追隨者上了生動的一課,也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實踐發(fā)展指明了前進的方向。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馬克思主義必定跟隨著時代、實踐和科學的發(fā)展而不斷發(fā)展,不可能一成不變,社會主義從來都是在開拓中前進的”。一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史,就是一次次在實踐中深化馬克思主義認識、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歷史,我們依靠實踐中的理論創(chuàng)新走到今天,也必將依靠理論的創(chuàng)新實現更大的發(fā)展。
我國社會主義改造的完成,標志著中國由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一躍進入到了社會主義社會,這個跨越資本主義充分發(fā)展的過程,是馬克思“兩個不可避免”的勝利,但并不意味著“兩個決不會”的失效,正是在一代代馬克思主義者的努力下,敢于突破概念的窠臼,世界共產主義的發(fā)展才能超出100多年前馬克思的預期。當前,社會主義建設的實踐已超出了馬克思的預計,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我國社會主義改革和建設的偉大實踐正對《序言》原理的突破和創(chuàng)新,”[9]體現在對生產關系要適應生產力發(fā)展原理的認識上有了新突破,在社會革命內涵的認識上有創(chuàng)新,對生產關系消亡與產生條件的原理在理論和實踐方面都有了一定創(chuàng)新,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終將為社會主義生產關系所取代的原理有了更為深刻的新認識。
馬克思以解放人類為使命,提出“兩個不可避免”科學論斷的同時,就已對未來理想社會提出了構想,即“人的全面自由發(fā)展”的“自由人聯合體”。對“自由人聯合體”的實現方式,馬克思與列寧曾先后提出,并嘗試過“共同革命”和“輸出革命”的模式,但都遭遇了失敗,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一度”低潮也正是“兩個決不會”某種程度上的殘酷所在。2015年,當習近平總書記在聯合國首提“人類命運共同體”時,絕大部分人還未意識到這一輪全球化浪潮將走向終結。但隨著中美貿易摩擦發(fā)生,以及新冠疫情的全球蔓延,這一進程已不可避免被大概率地加速了。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是21世紀的馬克思主義,“人類命運共同體”正是“自由人聯合體”的當代闡述,當世界面臨國際權力結構重組、全球性治理主體缺位等狀況,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嶄新篇章徐徐從中國大地向世界舞臺延伸,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為21世紀社會主義事業(yè)帶來了嶄新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