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偉 劉小新
回顧中國當代文學理論教材建設的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21世紀初期的十余年稱得上一個突飛猛進的時期。這不僅因為其時教材數(shù)量之多,更因為它們對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論教材范式的突破與更新。
就數(shù)量來說,當時涌現(xiàn)出一大批名稱各異的文學理論教材。概而言之,主要有如下四個方陣:一是“文學理論”系列。或以此直接命名,或附加“教程”“新編”“基礎”“概述”“導引”“新讀本”等來命名。二是“文學原理”系列?;蛞源酥苯尤∶蚋郊印罢摼V”“新釋”“導論”“教程”等而名之。三是“文藝學”系列。書名往往在其后添加“教程”“概論”“論綱”“常識”“導論”“通論”“新論”“研習”“基礎理論”“問題專論”等。四是“文藝理論”系列。書名常在其后添加“基礎”或“基本問題研究”等。教材的百花齊放既是對文學理論教材實際消費需求的積極回應,又是文學理論界學人理論建設熱情的鮮明表征,還是這種建設成果的有力證明。就范式而言,盡管以上教材中不乏再版與修訂版,甚至仍有一些或多或少地延續(xù)了原有的寫作框架或理論視野——從“本質論”“發(fā)展論”到“創(chuàng)作論”“作品論”再到“欣賞批評論”,但值得注意的是,不少文學理論教材所展現(xiàn)出的諸多新創(chuàng)趨向。其中,較為突出的有以下幾點:一是對文學性質的認識方面,從之前不同程度地堅持文學擁有某種本質,轉向否定文學擁有一種形而上學的、不變的永恒本質,是為反本質主義的普及。二是在文學研究的范圍及方法方面,由聚焦文學本體或集中進行審美研究,轉向把文學置于特定的歷史語境、文化結構中加以考察,是為文化研究的盛行。三是采取“拿來主義”的態(tài)度,借鑒與吸納20世紀西方最新文論的成果并注重結合中國問題進行建構,是為中國式文論的重構。
簡要勾勒21世紀文學理論教材的概貌之后,需要指出的是,這十來年的基礎理論建設確實取得了斐然成就,但也還存在著不容忽視的整體性缺陷,即缺少經濟與科技兩個維度的論述。而且,這種缺陷在下一個十年的文學理論教材中經常是故我依然(1)南帆先生《文學理論十講》(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敏銳而精到地論及這種整體性缺陷,可以視為一個例外。該著既有對文學理論經濟維度詳細而獨特的闡發(fā),又有對科技維度的提要鉤玄。下文會有具體介紹。。在經濟已全面滲透至男男女女的日常生活并曲折形塑文學觀念之際,在科技已全盤影響文學的創(chuàng)作、傳播與接受之時,文學基礎理論必須高度重視這兩個維度并及時補充相關內容。
一段時間內,文學基礎理論中為人熟知的鏈接經濟與文學的方式,是在探討文學本質時將其置入經濟基礎—上層建筑這一理論構架。上層建筑之中既有較為剛性的政治與法律設施,也有相對柔性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而文學與藝術、哲學、宗教等即屬于后者。按照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上層建筑反作用于經濟基礎。因此,文學理所當然會接收到來自經濟基礎的決定作用,并對經濟基礎產生能動的反作用。不過,無論是決定作用還是反作用,都并非必定那么地直截了當或一目了然。若是固執(zhí)于此,膠柱鼓瑟就在所不免。
譬如,像凱恩斯(J.M. Keynes)一樣,把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的出現(xiàn)歸結為利潤的大幅度增長;或者,如盧納察爾斯基(Lunacharski,Anitoli V.)那般,認為莎士比亞的悲劇眼光源自于表現(xiàn)失勢封建貴族的劇作內容。在韋勒克(René Wellek)看來,凡此等等,實際上都陷入了庸俗決定論的泥沼。而這是“許多馬克思主義者,而且不光是馬克思主義者,試圖通過十分粗略的捷徑從經濟方面來研究文學”(2)[美]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96頁。才會犯下的錯誤。盡管韋勒克對此深惡痛絕——他傾力宣揚文學有其自身的存在緣由及目的,斷言“關于文學生產和它的經濟基礎之間的確切關系”還未有令人信服的定論,不過他還是提醒人們注意,不應因此而抹煞經濟學視角對文學研究的意義,并贊揚馬克思“敏銳地感受到了文學與社會之間那種迂回曲折的關系”。(3)[美]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第91、96頁。需要說明的是,韋勒克認為“有研究作家與文學這一職業(yè)和實踐的社會學,即研究文學生產的經濟基礎、作家的社會出身和地位及其社會意識的整個問題?!?《文學理論》第85頁)也就是說,在韋勒克的理論鋪排中,文學與經濟的關系問題是文學與社會關系的一部分。
必須承認,文學的上層建筑性質從哲學的高度定位文學,展示出文學所處的繁復交錯的關系網絡,為理解文學指出了清晰的門徑。只要我們不把韋勒克式的批評意見丟于腦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就仍是一套不僅方便而且富有闡釋效力的理論工具,可以與絡繹不絕的新理論工具并行不悖的理論工具。
事實上,在學科演進過程中,新的理論視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隨著學科的不斷細化以及學科之間相互聯(lián)姻的增多,特別是經濟學地位或影響力的節(jié)節(jié)攀升,文學與經濟的關系變得愈來愈明顯而突出,有必要與時俱進,把這種關系單獨拎出來加以考察,而不再是如過往作為討論文學本質特征時的附帶敘述,或者作為文學與社會關系敘述的一個部分。既然如此,文學與經濟的關系就不再幽居于暗淡的幕后,而是亮相在耀眼的前臺。亦誠如有識之士振臂而呼的那樣,要“從學科建設層面討論建立文學經濟學學科的可能性”(4)吳世奇、余聲啟:《建立文學經濟學學科的可能性》,《中國社會科學報》第4版,2019年8月19日。。詳細來說,文學基礎理論的經濟維度至少可以從文學外部的經濟驅動效應,文學內部的經濟能量轉換,文學文本的經濟學批評三個方面進行考察。
其一,從文學的外部來看,除了繼續(xù)關注文學對經濟被動而間接的反映之外,更需矚目文學對經濟主動而直接的驅動。因為伴著20世紀90年代市場經濟體制的確立,文學的生產機制已從政治主導型逐漸轉向市場主導型,文學的商品屬性與消費屬性從而得以極大地釋放。于是,并不讓人詫異的是,與企業(yè)家的富豪榜相類,作家也有了自己的財富排行榜。隨之而來的結果是銷量的多寡或市場的接受程度,一躍而為考量文學的看不見的指揮棒?;蛘哒f,市場在文學的再定義過程中占據(jù)優(yōu)勢的權重,文學生產本身成為了一個經濟事件。
文學還已經成為文化產業(yè)的重要組成部分,深度介入到社會主義文化建設與經濟活動之中。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發(fā)布的《文化及相關產業(yè)分類(2018)》,文藝創(chuàng)作屬于“內容創(chuàng)作生產”(5)2018年4月2日印發(fā),http://www.stats.gov.cn/tjsj/tjbz/201805/t20180509_1598314.html。大類。這意味著文學藝術是文化創(chuàng)意產業(yè)的起點,可以經由產業(yè)開發(fā)而融入推動經濟發(fā)展的洪流。文學作品的影視改編無疑是產業(yè)開發(fā)的重要方式之一,盤點近些年來走紅熒屏的影視劇作,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絕大多數(shù)都改編自文學作品。相比之下,改編前后的經濟效益常常有云泥之別(6)譬如,電影《流浪地球》由劉慈欣2008年出版的同名小說改編而成,2019年上映后斬獲了46.87億的票房。從一篇一千兩百字的小說,到時長兩小時的電影,《流浪地球》著實完成了一次華麗的蛻變?!,F(xiàn)如今,與傳統(tǒng)文學相較,網絡文學整體的市場規(guī)模本身就不可小覷,而網絡文學的改編勢頭則尤為生猛,已成為文化產業(yè)的發(fā)展趨勢。(7)《2019-2020年度網絡文學IP影視劇改編潛力評估報告》顯示,在2018-2019兩年的309部熱播影視劇中,由網絡文學IP改編的作品有65部,占比約21%;而在熱播度最高的100部影視劇中,這一占比則高達42%。除了影視劇之外,網絡文學 IP還衍生出網絡劇、網絡游戲及動畫等產業(yè)。此外,文學還是拉動文化旅游經濟發(fā)展的一員健將。很多知名作家、作品的誕生地或生活地,如紹興魯迅故居、杭州郁達夫故居、成都杜甫草堂、南昌滕王閣等,都吸引著一批又一批游客前往觀賞。
文化產業(yè)在全球范圍內迅猛發(fā)展,對經濟增長貢獻良多,甚至成為西方許多發(fā)達國家的支柱產業(yè)。此時此刻,應予反思的理論問題是,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與霍克海默(M. Max Horkheimer)對單數(shù)意義上文化工業(yè)(culture industry)的犀利批判,是否完全適用于當今復數(shù)意義上的文化產業(yè)(culture industries),又在多大程度上適用于中國的文化產業(yè)。作為文化產業(yè)成員的文學,應該如何協(xié)調好商品性與精神性這一對飽含張力的矛盾。
其二,從文學的內部來說,其中充溢著宏觀與微觀的經濟能量轉換。換言之,文學內部可謂一個熱火朝天的經濟能量轉換之地。總體而言,經濟學的變化將在美學生產上或直接或間接、或隱或顯地體現(xiàn)出來。正如南帆所言,我們不能因為經濟學與文學理論缺乏交流(8)經濟學偶爾也會對文學理論青眼有加。譬如,經濟學者謝拉·C.道(Sheila Dow)曾以費什(Stanley Fish)為例,強調經濟學方法論與費什的文學理論之間具有相似性,都帶有理論家自己的先入之見(參見[美]謝拉《經濟學方法論》,楊培雷譯,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44頁)。,或者,經濟學對文學理論沒有足夠的對話興趣,因而就忽視經濟學的存在。相反,文學理論必須充分意識到經濟學的堅硬在場。“這個世界的財富正在急劇增加;同時,這個世界的財富分配方式正在出現(xiàn)深刻的調整,二者無不匯聚到一個焦點:人們的需求。新型的需求開始悄悄地出現(xiàn),而且,某些意味深長的變化可能向遠離經濟活動的另一些領域擴散,例如倫理道德,社會關系,精神追求,如此等等。這些擴散已經多向地匯入日常生活和感性領域??梢灶A想,某些變化可能抵達文學,抵達審美。如果文學理論始終意識不到經濟學的熾熱溫度,文學或者審美的某些動向將無法獲得完整的解釋?!?9)南帆:《文學理論十講》,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6—7頁。這不僅高屋建瓴地圖繪出了經濟能量的運動路線,而且點明了經濟能量轉換至文學的中介,以及這種能量轉移的重要作用或意義。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日常生活這一轉換中介,它實際上標示著文學與包括經濟學在內的其他學科之間的重大區(qū)別。南帆認為,相對于高高在上的形而上學,哲學對家長里短的日常生活提不起多少興趣;而主流經濟學熱衷于從“經濟人”的假設出發(fā),日常生活只是個人實現(xiàn)其利益最大化的一個場所而已;政治學與法學探究的則是帶有普遍性的社會制度與法律條款;社會學聚焦的是整個社會,個人經驗僅是證明普遍原理的案例?!斑@些著名的學科從來不愿意把注視的焦點轉到日常生活之中”,“只有文學俯下身子,堅守在塵土飛揚的日常生活現(xiàn)場”。(10)南帆:《文學理論十講》,第29頁。這樣的現(xiàn)場滿是各式各樣的細節(jié),它們也許看起來微不足道,但卻是情節(jié)結構不可或缺的建筑材料,而且共同左右著情節(jié)與人物的發(fā)展走向。正是通過對日常生活的持續(xù)關注,文學能夠以美學的方式展現(xiàn)諸多宏大概念與宏大事件如何進入男男女女的尋常日子,展現(xiàn)擾攘紅塵、喧囂俗世。不應誤解的是,當經濟能量等經由日常生活傳遞至文學之后,并不意味著文學對其來者不拒,機械地充當一個背書者的角色。恰恰相反,唯有在對這種能量的美學稀釋與批判中,方可彰顯文學解放的潛能。
文學內部還存在一種隱喻意義上的“力比多經濟學”。依照利奧塔(Jean-Francois Lyotard)的觀點,“一種關于藝術生產的‘力比多經濟學’將描述作品的設計是如何產生效果的,不管這種效果是阻礙還是促進欲望流以及欲望之強度”,“欲望的強化和流動”是力比多經濟學的核心。(11)[美]貝斯特、凱爾納:《后現(xiàn)代理論:批判性的質疑》,張志斌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第2版,第202頁。在《文學理論十講》中,南帆著重探討了欲望在大眾文學中加強之后的利弊,以及歷史結構對欲望的隱蔽制約。他強調,大眾文學在20世紀90年代的回歸,重新造就了娛樂主題的繁榮,隨之趾高氣揚到來的是作為欲望主體的大眾——大眾范疇發(fā)生了從階級主體轉向欲望主體的刺眼變化?!跋鄬τ诮浀湮膶W,大眾文學擅長的是策動‘欲望’”, “大眾文學隱含的種種內在程序可以恰如其分地將無意識之中的欲望召喚出來”。(12)南帆:《文學理論十講》,第159、153頁。換句話說,大眾文學對欲望濃墨重彩的敘述釋放了男男女女一些被壓抑的欲望,肯定了他們欲望的合理性并給其帶來了莫大的快感,乃至在虛擬空間實現(xiàn)了欲望的代償性滿足。顯然,欲望在高調出場的同時,扮演了商業(yè)同謀的角色。南帆認為,盡管不能斷言欲望主體將先鋒性、探索性與反抗能力喪失殆盡,甚至必須認可大眾文學中可能潛藏著種種騷擾與顛覆的能量,但我們仍應看到大眾文學有著無法回避的文化壓力:與經典文學迥然相異,大眾文學肆意張揚欲望的邏輯而把歷史的邏輯拋諸九霄云外,“欲望寧可在想象之中發(fā)酵,而不愿意與現(xiàn)實提供的各種可能認真磨合”。(13)南帆:《文學理論十講》,第160—161頁。
其三,就文學文本的經濟學批評而言,和域外已經趨于成熟的批評實踐相比,國內的相關研究近年來也不斷增多,然而,文學基礎理論教材卻顯得較為滯后,少有理論維度的倡導與探索。在這方面,美國的“新經濟批評”為我們提供了可茲參照的闡述。早在20世紀初期,“新經濟批評”就在美國的學術會議上屢次成為焦點。而勞特里奇(Routledge)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新經濟批評》(The New Economic Criticism:Studies at the Intersection of Literature and Economics),則標志著國外“新經濟批評”學派的隆重登場。該書由美國學者伍德曼西(Martha Woodmansee)與奧斯汀(Mark Osteen)主編,匯集了一批文學與經濟學界學者對文學與經濟的跨學科研究成果。如果說舊式的經濟批評“主要采用文學文化研究方法探討作品中的經濟現(xiàn)象、批判社會的經濟邏輯”,那么,“新經濟批評”則“討論金錢、金融與文學或語言學的關系以及其虛構或構建的本質,從而揭示并分析經濟話語體系和語言、文學話語體系之間存在的哲學、歷史的相似趨勢——通常稱之為經濟語言系統(tǒng)和語言系統(tǒng)之間的同源性”。(14)焦敏:《經濟-文學批評理論視域下莎士比亞戲劇的闡釋研究》,《文藝理論研究》2020年第2期,第26—27頁。近二十年后,勞特里奇出版社又出版了《經濟與文學》(Economics and Literature:A Comparative and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與《勞特里奇文學與經濟學研究指南》(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Literature and Economics)兩本論文集,將“新經濟批評”進一步推向深入。前者揭示出經濟與文學文本如何處理共同的經濟主題,并討論了經濟思想與隱喻如何塑造文學文本,重點是經濟理論和文學敘事結構之間的類比。后者則力推“經濟-文學批評”的方法,強調文學文本與經濟學思想持續(xù)與往復的互看與對讀——或是以經濟學思想去審視文學文本,剖析后者怎樣對前者進行美學闡釋;或是在研讀文學文本時,緊密結合現(xiàn)實生活中五花八門的經濟學現(xiàn)象與主題。
牽涉到科技問題時,21世紀初期的文學理論教材通常設立專門的“文學傳媒”章節(jié),集中于梳理文學媒介的演進,以及總結網絡文學的嶄新特征,而并未從理論上宏觀考察科技與文藝的復雜關聯(lián)。或者說,文學基礎理論科技之維的豐富內涵遠未得到全面挖掘。具體而言,“科學技術正在以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介入人們的日常生活”,“改變了人們的感覺系統(tǒng)”并“改寫審美的密碼”;“科學技術造就的新型大眾傳媒同時形成了多種異于傳統(tǒng)的語言符號、敘述語法和閱讀方式”;“如何評判人工智能與機器人‘創(chuàng)作’的小說、詩以及書法作品”;“科學話語開始演變?yōu)榱硪环N意識形態(tài)”等等。(15)南帆:《文學理論十講》,第7—8頁。南帆《文學理論十講》指明的這些理論方向言簡意賅,除此之外,引人矚目的理論話題還包括科技發(fā)展誘發(fā)的文學終結論,后人類理論與后人類文學,新科技背景下的文學批評等。
第一,在當時中國文論界“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文學終結論。其實,由米勒(J.Hillis Miller)投下的這一“石”又來自德里達(Jacques Derrida)的《明信片》一書。德里達斷言,“‘電信時代’的變化不僅僅是改變,而且會確定無疑地導致文學、哲學、精神分析學,甚至情書的終結?!?16)[美]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時代文學研究還會繼續(xù)存在嗎?》,國榮譯,《文學評論》2001年第1期,第132頁。對德里達的這種觀點,米勒一開始毫不掩飾自己的強烈反感與憤慨——如果德里達所言屬實,男男女女豈非生活在世界末日。關鍵是,米勒并未止步于表達疑慮與鄙夷,而是緊接著分析德里達何以口出狂言,最后竟然還認同了德里達的觀念。與此形成巨大反差的是,米勒的論文譯成中文迅速傳播開來后,不少學者義憤填膺地與米勒展開論辯,但這些論辯大多陷于自說自話、無的放矢的誤區(qū),很少顧及西方學術語境下文學終結論的涵義以及能否言之成理。
米勒認為,“在西方,文學這個概念不可避免地要與笛卡爾的自我觀念、印刷技術、西方式的民主和民族獨立國家概念,以及在這些民主框架下言論自由的權利聯(lián)系在一起?!?17)[美]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時代文學研究還會繼續(xù)存在嗎?》,第132頁。時移世易,新的電信時代打破了過去占統(tǒng)治地位的內心/外部區(qū)分、主客體二元對立,電信網絡的沖擊使得印刷技術黯然失色,而網絡社區(qū)的蓬勃發(fā)展則導致民族獨立國家自治權力的衰弱。正因為文學存在的這些前提條件或結構性聯(lián)系全都改變了,共時的文學才走向終結。與此密切相關的是文學研究的終結:“文學研究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再也不會出現(xiàn)這樣一個時代——為了文學自身的目的,撇開理論的或者政治方面的思考而單純去研究文學?!?18)[美]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時代文學研究還會繼續(xù)存在嗎?》,第138頁。換句話說,新的歷史語境刷新了文學研究的范式,而狹隘的舊研究范式則被棄置一旁。文學終結論雖然孕育自西方歷史語境,但對中國文論仍有一定的啟發(fā)價值。其實,德里達敏銳觀察到的是文學的歷時變化,是舊文學的消亡與新文學的誕生?!拔淖內竞跏狼椤?,明白這一點,也就沒有必要憂心文學等人文學科真的會杳然無蹤了。在人類被日新月異的科學技術層層包圍之際,文學的作用自然必不可少,它可以幫助解放被科技侵蝕與壓抑的感性,維持人們個性的完整。對此,米勒本人亦言辭確鑿:“文學研究的時代已經過去,但是,它會繼續(xù)存在,就像它一如既往的那樣,作為理性盛宴上一個使人難堪、或者令人警醒的游蕩的魂靈。文學是信息高速公路上的溝溝坎坎、因特網上之神秘星系上的黑洞。”(19)[美] 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時代文學研究還會繼續(xù)存在嗎?》,第138頁。
第二,科學技術不僅更新了文學存在的諸多外部條件,還深刻型塑了文學的內部構成材料——日常生活??茖W技術被喻為社會變化的“發(fā)條”,回望歷史,不論是運輸、通訊還是生產方面的科技創(chuàng)新,都曾對現(xiàn)代的生活方式產生了在在可見的影響,并或快或慢地反映在文學作品中。始于20世紀后期而且仍在持續(xù)進行的數(shù)字革命是“集中在通訊流和信息流的加速至上的一次加速”,“它通過帶來新的職業(yè)結構、新的生產方式、改變了的溝通模式和又一輪的時間—空間—壓縮,而對社會時間產生了極其重大的影響”。(20)[德]哈爾特穆特·羅薩:《加速:現(xiàn)代社會中時間結構的改變》,董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82頁。這場傳輸革命“將世界(虛擬地)帶向人們”,它“通過虛擬化和數(shù)字化將地點和物品進行復制,從而能夠在各個地方都能‘靜止地’獲得它們”。(21)[德]羅薩:《加速:現(xiàn)代社會中時間結構的改變》,第120頁。也即是說,不斷加速的科技改變了世人與時間、與空間的關系,改變了他們的時間體驗與空間體驗,改變了他們與周遭事物的關系,改變了他們與他人、與自我的關系。不難預料,唯有“開發(fā)新的感覺方式和新的心理行為模式”(22)[德]羅薩:《加速:現(xiàn)代社會中時間結構的改變》,第181頁。,才能適應這些日常生活發(fā)生的變革。這種對日常生活生龍活虎的新感覺、新體驗,常常會形成一系列廣泛共享的生命體驗與文化特征,形成或大或小的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意義上的感覺結構。
伴著審美領域的更迭,感覺結構的重塑,人們的審美意識、美學趣味也發(fā)生了顯著變化與轉移。在這種情況下,“青峰、落日、小橋、流水這些農耕文明的意象”(23)南帆:《文學理論十講》,第8頁。,對那些流連忘返于手機刷屏的人們來說,不啻一個已然逝去的美夢。比較起來,他們更多需要面對的還是工業(yè)文明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以及后工業(yè)文明既虛擬又真實的網絡世界。上述變化當然并不意味著古典文學的過時,更不意味著其中所含蘊的人文主義精神一概失效。不論是“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的殷殷思念,“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的款款深情,還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躊躇滿志,“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高尚氣節(jié),“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神圣責任,均是如此。實質上,變化的是表述這些精神的文學形式。從古典文學到現(xiàn)當代文學,“文學形式體系內部的某些部分不斷地消亡;同時,另一些部分持續(xù)地擴充”,但變化之中不變的是“對于文學形式的不懈追求”,是對快感的聚集與編碼以“抗拒壓抑體系”。(24)南帆:《文學理論十講》,第62、60、61頁。
第三,科學技術的發(fā)展與研究催生了后人類理論或思想,并成為后人類思想的重要一脈?!昂笕祟惱碚?posthuman theory)又稱后人類主義、后人文主義,主要討論人類因科技文明發(fā)展導致的人類物質與精神的某些潛在變革”,“核心在于研究‘后人類’及其社會后果形成的認知體系與思想建構”。(25)江玉琴:《后人類理論:比較文學跨學科研究的新方向》,《中國比較文學》2021年第1期,第151頁。需要注意的是,20世紀90年代,中國學界不僅開始譯介國外的“后人類”思想,尤其是提到藝術與美學在后人類時代的解構與重組,而且掀起了關于“人類中心主義”的大討論,不少學者旗幟鮮明地以“后人類中心主義”為參照對其展開激烈批判(26)分別參看[美]杰弗里·戴奇:《后人類》,許明清譯,《世界美術》1994年第3期;楊淑華:《人類中心主義問題研究綜述》,《教學與研究》1999年第6期。。到了新世紀之初,福山(Francis Fukuyama)等人的后人類論著陸續(xù)介紹進來(27)穆方順:《從“歷史終結論”到“生物技術威脅論”:福山的自我修正及其<后人類的未來>》,《光明日報》2002年11月27日;伊諾澤姆采夫:《從<歷史的終結>到<后人類的未來>——評F.福山新著<我們的后人類的未來>》,文華摘譯,《國外社會科學》2003年第6期;曹榮湘選編:《后人類文化》,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后人類方面的研究論文也漸次增多,既展望電子人、復制人等后人類的美好前景,又反思他們對人類造成的威脅(28)劉仲蓓:《人工智能的發(fā)展與后人類中心主義》,《江蘇社會科學》2000年第4期;劉仲蓓、顏亮、陳明亮:《數(shù)字化生存的人文價值與后人類中心主義》,《自然辯證法研究》2003年第4期;張之滄:《“后人類”進化》,《江海學刊》2004年第6期;宋秋水:《關于“后人類”若干問題的思考》,《中國礦業(yè)大學學報》2005年第4期等。。無論是好是壞,后人類時代的人們都不得不接受如下事實:人類與科技他者仍在“朝著前所未有的親密和侵擾發(fā)展”,那些“在有機和無機、生育的和制造的、肉體和金屬、電路和神經系統(tǒng)之間”沿襲已久的顯赫區(qū)分線,明顯漸趨松動與瓦解。(29)[意]羅西·布拉伊多蒂:《后人類》,宋根成譯,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30頁。人類與技術的混合、交融與合并,勢必迫使人們重新審視、調整自身的主體性。一方面,“對內在性的重視允許我們尊重身體和技術他者之間相互依賴的紐帶”,另一方面,要“避免對肉體的蔑視和對超人文主義的逃離肉體化自我的有限物質性的幻想”“這個清醒的立場要求既要抵制懷舊的致命吸引力,又要抵制跨人文主義者和其他技術烏托邦的幻想”。(30)[意]羅西·布拉伊多蒂:《后人類》,第132頁。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倡導的這種自我是一種肉體化的、始終保持開放與拓展的關系性自我,可謂持平之論。
在后人類理論的理性反思之前,廣義上的后人類文學早已對科學技術與人類社會的關系進行了美學的想象與反思,而科幻文學則是其中的主力隊員。海勒(Katherine Hayles)認為,文學文本“在文化語境中主動地形塑各種技術的意圖和科學理論的能指。它們也表達一些假說。這些假說與那些滲透到科學理論中的觀念非常相似”(31)[美]凱瑟琳·海勒:《我們何以成為后人類》,劉宇清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8頁。。也即是說,文學作品對未來的設想與描述,有時會給科學技術的發(fā)展提供一些靈感,潛移默化地對其施加影響,或者,有時簡直與科學理論的架構不謀而合。與這種帶有預見性的烏托邦敘事相比,對科技發(fā)展飽含擔憂、恐懼與批判的敵托邦敘事,更受文藝家們的青睞?!皼]有哪一種重要的現(xiàn)代科技在面世之初,甚至在剛剛產生了發(fā)展的可能性之前,沒有受到過科幻作家們質疑的,從飛機、汽車到原子能、電腦、人工智能,再到試管嬰兒、克隆技術和網絡技術,無不如此?!?32)鄔曉燕:《科幻小說:科技時代新的解讀方式》,《自然辯證法研究》2007年第5期,第108頁。這些敵托邦敘事不只積極構筑科技倫理,更尖銳拷問人性、社會與政治。很大程度上,正是后一方面成就了后人類文學的高光時刻,《1984》與《美麗新世界》均是為人熟知的個中典型?!?984》中那塊能夠實時收集千家萬戶影像的巨大顯示屏,將世人的一舉一動置于層層疊疊的網絡監(jiān)控之下。時至今日,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大膽預言仍然值得人們記取、警醒。而《美麗新世界》所描繪的諸多技術,不論是在子宮外孵化嬰兒、用藥物控制人的精神,還是讓機器模擬人的情感、用人工荷爾蒙修正個體行為等,看似在實際應用中使得人人都獲得了滿足,人人都能健康愉悅地生活,然而卻散發(fā)著揮之不去的恐怖氣息。因為沒有了婚姻、家庭與親子關系,沒有了政治熱情,人們“完全忘記了希望、恐懼與掙扎的意義”,忘記了人之為人的根本所系,生活在一個“軟性的專制世界”而不自知。(33)[美]福山:《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黃立志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17頁。
第四,人工智能文藝帶來了新的審美挑戰(zhàn)。暢想人工智能在20年后的2019年是何種模樣時,庫茲韋爾(Ray Kurzweil)的描述頗為誘人:“無論你是誰,也不管你想干什么,都有栩栩如生的‘人’來為你提供全方位的看、聽、觸覺等服務,還可遙控?,F(xiàn)在跟電腦稱兄道弟已經不再稀奇,甚至還可以請他們來當老師、管家,或是情人?!?34)[美]雷·庫茲韋爾:《靈魂機器的時代:當計算機超過人類智能時》,沈志彥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年,“目錄”第3頁。的確,隨著科學技術的蒸蒸日上,人工智能(AI)(35)博登認為,人工智能“研究怎樣制造計算機,并(或)為其編程,使其能做心靈所能做的那些事情”(參看[英]瑪格麗特·A·博登編著:《人工智能哲學》,劉西瑞、王漢琦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第1頁)??梢枣敲廊祟愔悄艿氖虑榕c日俱增:從下棋、問診開藥到證明數(shù)學定理、提供法律咨詢,再到近幾年風生水起的文藝創(chuàng)作,如此等等。有意思的是,詩歌、小說與藝術經常被視為人類智能的最后堡壘,而2017年微軟小冰新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的出版,則標志著人工智能的成功闖入,旋即亦引發(fā)了熱情圍觀與大量討論。譬如,“文學是人學”的命題被徹底改寫,“作者之死”的降臨,以及機器在未來終將取代人類的創(chuàng)作主體地位等等。這些推論表面看來都言之成理,如果深入分析的話則又不盡然。
眾所周知,通過深度學習五百多位中國現(xiàn)代詩人的詩作,小冰擁有了不俗的語法化能力,成為能夠寫詩的智能機器人,一舉成名天下聞。不妨說,《陽關失了玻璃窗》是其海量創(chuàng)作詩歌的精選。這種機器生產的計算藝術迥異于人類創(chuàng)作的美的藝術,因為創(chuàng)作的主客體范式都發(fā)生了劇變,作家從生活經驗中提煉創(chuàng)作靈感、將文學構思付諸文字并持續(xù)打磨的創(chuàng)作程式也被無情打破了。于是,電腦程序的自動生成替代了陶鈞文思、尋聲律而定墨,《紅樓夢》式的“批閱十載,增刪五次”也儼然不再是為人稱道的榜樣。關鍵在于,小冰的詩歌是依據(jù)從數(shù)據(jù)庫的學習樣本中總結出來的規(guī)則進行的套路式創(chuàng)作,而這些規(guī)則歸根結底還是來自于人類智能。即便隨著學習樣本的快速擴容,人工智能可以達到、甚至超過中等創(chuàng)作水平,但這種創(chuàng)作仍是一種變相復制式的算法拼貼。正因如此,小冰的詩作屢被批評缺少真情實感、想象貧乏、內在邏輯混亂等,而這些恰是人類智能所擅長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小冰的詩作創(chuàng)新性嚴重不足,而這是鑄就文學經典不可缺少的核心要件之一。挑剔小冰詩歌的缺點,不是要否定機器的價值,更不是為了以此彰顯人類的獨特性,而是在文藝的層面臧否機器的意義生產,從而思考如何進一步予以改善、相互促進?,F(xiàn)如今,技術革命特別是高速前進的自動化確實已經導致了史無前例的“技術性失業(yè)”,許多職業(yè)面臨著衰亡的不虞之險,但耗費心神的創(chuàng)作領域似乎不必過于擔心。
第五,科學話語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角色愈來愈強勢?!段膶W理論十講》指出,“科技產品不動聲色地降臨四周,密集地包圍人們的身體?;ヂ?lián)網的鋪設構成了一個社會的文化神經,互聯(lián)網與手機的結合甚至改變了人們的感覺系統(tǒng)”,“種種稱心如意的軟件層出不窮,甚至讓人產生生理依賴性”。(36)南帆:《文學理論十講》,第7頁。換言之,人們的身體與心理越來越為科技產品所控制,科技本身悄無聲息地擔負起意識形態(tài)詢喚的功能,輕而易舉地將絕大多數(shù)個體攬入彀中,塑造為順從的主體?!霸诋敶?,技術的控制看來真正體現(xiàn)了有益于整個社會集團和社會利益的理性,以致一切矛盾似乎都是不合理的,一切對抗似乎都是不可能的?!?37)[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9頁。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的斷言高度強調了技術穩(wěn)固社會、封閉個體的一面,不免顯得有些悲觀??墒牵夹g發(fā)展的結果究竟是好是壞有時候殊難逆料,而且這種結果往往難以用單一的好壞標準去衡量。換句話說,對技術可能帶來的解放個體、監(jiān)督權力的另一面也不應視而不見,互聯(lián)網就是一個非常有說服力的例證。此外,技術還經由媒介通道生產與加強意識形態(tài)?!霸诩夹g的媒介作用中,文化、政治和經濟都并入了一種無所不在的制度,這一制度吞沒或拒斥所有歷史替代性選擇”,“技術的合理性已經變成政治的合理性”。(38)[美]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第7頁。新的媒介會重新改造它要傳輸?shù)男畔ⅲ怪耆献约邯毺氐臄⑹瞿J?。這種加工暗地里完成了一次程度或強或弱的規(guī)整化,完成了一次規(guī)?;虼蠡蛐〉囊庾R形態(tài)集結。
第六,文藝批評在新科技的促動下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動向或特征。一是批評的載體更為多樣。長期以來,紙質媒體都是承載文藝批評的主要通道。從古典的到現(xiàn)代的,從民間的到官方的文藝批評,莫不如此。網絡的勃然興起迅速打破了這種一家獨霸的格局,這不僅是因為與網絡文學相伴而生的網絡文藝批評的崛起,更因為網絡空間成了文藝批評生存的重要場所,甚至還大有后來居上的勢頭。二是批評的形式更為豐饒。篇幅上,既有說理透徹的長篇大論,也有直擊要害的三言兩語。后者所占的比重不可小覷,某種程度上,它可以視為中國古代評點式傳統(tǒng)的再生。語言上,既有溫文爾雅的書面語,也有躍然紙上的口語和新潮時尚的網絡語。文類上,既有曾經占據(jù)主導地位的論文式、隨筆式,也有新近風頭正勁的彈幕體、問答體(39)所謂“問答體”是指“知乎”上一人就文藝作品或文藝現(xiàn)象提問,而多人回答并進行深入論辯的一種批評文體。等。三是批評的主體更為多元。文藝批評不再只是文藝領域專業(yè)人士的獨家工作,而是變成了人人皆可參與的普通事情?;蛘哒f,文藝批評走下了精英的神壇,走進了廣闊的民間,批評家由此變成了批評者。四是批評的觀點更為開放。紙質媒體時代的文藝批評,雖然有時也會就同一部作品展開往復交鋒,但從發(fā)生頻率上來看遠遠不及電子媒體時代的文藝批評。而且,前者多數(shù)時候熱衷于褒揚與獨白,而后者則從不回避對缺陷的尖銳批評,眾聲喧嘩是其常態(tài)。這種批評的民主化自然是泥沙俱下,但批評自帶的過濾機制最后會把那些沒有多大價值的、錯誤的意見加以折疊或淘汰,而那些經過多輪商討之后留下的就成了共識,通常會形成網絡社區(qū)——譬如“豆瓣”與“知乎”等——特有的文藝經典,并對網民具有強大的影響力。不言而喻,以上這些動向或特征之間密切相連、相輔相成。
共時的文化結構中,文學話語與其他話語形式之間有著錯綜復雜的關聯(lián)。正是這種關聯(lián)使得它們既相互區(qū)別又相互聯(lián)系??疾爝@種此消彼長,考察它們的相互博弈,是文學理論的一項重要任務。文學基礎理論的經濟之維與科技之維,既是學科前沿又是學科基礎,兩者的加入有助于全面描繪文學理論的知識地圖。現(xiàn)實生活中,經濟與科技并非老死不相往來,而是密切相連、積極互動、相互交融、辯證統(tǒng)一,兩者攜手促進生產方式、社會關系與社會制度的更新,共同塑造著蕓蕓眾生、大千世界,塑造著文學的容顏與身體、視野與追求。現(xiàn)今,經濟、科技與社會發(fā)展日益呈現(xiàn)一體化態(tài)勢,多愁善感的文學對此不可能無動于衷,而是執(zhí)著地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參與其中。與此相應,文學基礎理論既要及時總結文學話語遇到的新情況與新問題,更要作出具有前瞻性的預判加以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