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
2021年5月11日,對于張燕而言,是一次期待已久的圓夢時刻。“第30屆中國戲劇梅花獎大考,我在南京演出了《死水微瀾》,兩個小時里我沒有出一絲差錯。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爭氣的一次演出。這可能是一個奇跡。”熾熱舞臺輝映過往,屬于張燕的癡心與苦心始終貫穿百轉千回的成長之路,撥開諸般“值不值得”“害不害怕”的猶疑彷徨,最終柳暗花明。
2014年,張燕第一次沖擊梅花獎。當時她演出的劇目是自己拿手的《白蛇傳》,由知名戲劇導演劉毅執(zhí)導,然而無緣終評。這一結果雖然不盡如人意,但她心里還保有能再來一次的寬慰。2018年,張燕第二次角逐梅花獎。有了第一次的經(jīng)驗,她決心這次一定要不留遺憾。為此她做了許多精心的準備,征求了眾多前輩的意見,經(jīng)過慎重的考慮,最終帶來了折子戲專場——《武松殺嫂》《七郎招親》《鐵籠山》。
這三出戲各有看點,人物的形象性格迥異,從嬌媚柔弱的潘金蓮到活潑嬌俏的杜七娘再到心思深沉位高權重的杜后,其中還穿插有各式武戲和不同的川劇功夫。這注定是一次不同尋常的創(chuàng)作歷程,不僅要將三個角色鮮明地樹立起來,更需要在一場演出中實現(xiàn)三種風格的自如切換,對演員的個人要求極為苛刻,同時文戲武戲兼顧,也是對演員藝術功底的考量。張燕不怕辛苦,也從不畏難,面對藝術道路上的挑戰(zhàn),她都視其為進步的機遇,緊緊抓住?;仡欉@一不輕松的創(chuàng)作歷程,她總先感念師長與團隊的幫扶。她說自己無比幸運,能得到領導的支持和厚愛;她總被團內的演員鼓舞著,他們一直在揮汗如雨;還有燈光音響服裝等等的負責人,他們的辛勤付出令她感動;她更感激各位前輩老師的精心指導,《武松殺嫂》邀請到了川劇著名導演邱明瑞執(zhí)導改編、邱永和老師作曲,《鐵籠山》由胡明克與熊偉兩位老師排導,《七郎招親》則邀請了熊平安老師和童梓良老師坐鎮(zhèn),童梓良老師還特意為張燕量身定制了武戲中的兵器“叉”,不能太輕也不能太重,還要兼顧動作的漂亮。
正因為有這些感念,當失敗的消息傳回時,不知所措、愧疚、委屈的心情涌上心頭,張燕覺得無法承受,當時的她正在敘永下鄉(xiāng)扶貧演出,實在忍不住便當場嚎啕大哭。一同演出的還有當時川劇院的院長陳淳,他看到后就關切地問張燕還能不能演,張燕說“必須演,必須唱”,強忍淚水上了臺。不過從敘永回成都的四個多小時車程里,張燕都沒能止住眼淚,一直沉浸在沮喪、難過的情緒中?!耙粓隹铡薄耙粋€波瀾都不起”,她如此形容這一番經(jīng)歷。
“張燕,知你勤奮,熱愛川劇,吾甚喜。奪梅不成,非戰(zhàn)之罪,萬勿氣餒,小詩以贈,笑奔前程——百花均是春消息/何必俗梅鬧幾枝/雨過入泥碾作塵/年年喜看燕子飛!”給張燕發(fā)來這一則鼓勵消息的許明恥老師,是張燕非常敬重的前輩之一。在張燕情緒到達冰點的那段時間里,正是諸如此類來自領導、前輩、同事的寬慰與關心,讓她倍感溫暖,進而重拾前行的力量。不過接連兩次“沖梅”,6年的時光就此逝去,期間,川劇院院長也經(jīng)歷了從陳智林到陳淳的換屆,不變的是領導對她一如既往的支持與鼓勵;而且因為“梅花獎”有年齡限制,張燕一度以為自己再也無緣站上“摘梅”的舞臺。
又是兩年過去,同事問她這次還去不去,她忙不迭地擺手:“不去了不去了,到了年紀了?!蓖伦穯査悄哪昴脑鲁錾l知正好還能趕上。就這樣,本就心有不甘的張燕,再次點燃了“奪梅”的夢想。下定決心,并不是一件易事。有了前兩次的經(jīng)歷在先,張燕深知從頭開始備戰(zhàn)有多艱難,選劇目、請導演,凡此種種都是考驗。何況自己的身后還有一批青年演員。考慮再三,張燕決定再拼搏一次,如若錯過這最后的機會,便是自己終生的遺憾。
備戰(zhàn)從院里開始,有意向報名者先同臺競演。張燕順利通過了院里選拔,又來到了焦灼的“等待”階段?!暗却笔沁^去一年里演藝行業(yè)的新常態(tài),受疫情影響,全行業(yè)都面臨前所未有的沖擊。適應新常態(tài)、創(chuàng)新探索、主動求變,是這一年所有演藝人員共同的主題。一切都未成定數(shù),張燕也沒有讓自己閑下,開始選擇競演劇目,《死水微瀾》里“鄧幺姑”的形象浮現(xiàn)眼前。張燕第一次坐在臺下看《死水微瀾》時,還是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青年演員,當時她邊看邊哭。
聽,她在臺上唱,“我等你回來”——那是珠翠琳瑯、裙衫錦繡的鄧幺姑,妝扮一新,一步步走來,走進這個角色的生命高潮里。那緩緩打開的蓋頭,也打開了觀看者的心湖,此情此景,總能引起疊聲連綿的感嘆——“太感人了”“真美啊”,為形貌,為聲韻,更為詮釋這一切的演員——田蔓莎。田老師飾演的“鄧幺姑”令張燕向往,她想在20年后的今天,賦予這個角色新的光彩。重排經(jīng)典劇目,對任何劇團來講,都不容易。張燕堅定地說:“這都要靠川劇院各位領導的厚愛,我們的院長劉嫈從選劇目開始就對我十分關心?!币坏嗡瑳]什么了不起,但當她匯入海洋后,卻能掀起滔天巨瀾。張燕把自己視為一滴水,把個人的榮辱與培養(yǎng)她的集體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誓要在這次競演中掀起“微瀾”。
2020年8月,四川省川劇院邀請劇作家徐棻擔任藝術指導,原川劇《死水微瀾》主演、國家一級演員、一級導演田蔓莎擔任導演復排此劇。交錄像帶前的三個月時間里,張燕全身心地浸入角色中,仔細研讀原著和劇本,留心田老師的言行舉止,對人物角色的創(chuàng)作和刻畫有了更清晰的理解。尤其難得的是,她意識到,角色的光彩不能遮蔽她本來的模樣,臺下的她性格爽朗,但田老師更是快人快語,田老師把川妹子的火辣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在潑辣中更有一絲天府之國女性的溫婉。人物形象最終落腳點還是以情動人,聚焦“鄧幺姑”人性中的善良。這次在表演上,張燕追求的是對人物“深度發(fā)掘”,精確表達。比如“大老表”和“鄧幺姑”在一起后,“顧天成”被“大老表”的兄弟欺負了,張燕飾演的“鄧幺姑”并沒有仗著“大老表”的權勢,顯得神氣或者自傲,她反倒勸著“顧天成”快走,為他擔心。張燕自己打了個比方:“田蔓莎老師是成都火鍋中的特辣鍋,而我,是中辣鍋?!?/p>
經(jīng)此一役,張燕由衷感慨,戲曲藝術的傳承真的是要靠口傳心授,老師一對一進行個性化指導,實現(xiàn)薪火相傳。眾所周知,傳統(tǒng)戲一直恪守著程式化的寫意的表演方式。從小學習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的張燕,也極擅演這類戲目,很多程式化的表達方式已經(jīng)深入骨髓,手的表現(xiàn)、笑的表現(xiàn)、身段的表現(xiàn)等等。正是這次出演現(xiàn)代戲,張燕在表演方式上實現(xiàn)了自我突破?!拔铱磿翠浵駧?,都是隔靴搔癢,觸及不到人物的靈魂。這次因為田老師在旁指導,她說鄧幺姑的表演需要更生活化,這給了我很大的考驗,一開始排練其實很難受。我有好多程式化手段在表演中需要規(guī)避,要注重用內心來驅動表演,把情感準確地傳遞給觀眾。戲里有兩段情節(jié)對于鍛煉我的技藝來說非常重要。一是鄧幺姑出嫁的時候有一段非常美的表演,但是不能表現(xiàn)得太過顯露,比如蘭花指很美,但是用在鄧幺姑這個農村姑娘身上就不合適。還有在最后一場戲中,她要抗爭命運,但卻擺脫不了現(xiàn)實。在這里,她從懵懂少女走過來,一路被現(xiàn)實磨礪成熟,就不能像開頭那樣天真爛漫,所以我在表演上一定要沉下來。以前我演的花旦戲比較多,一開始經(jīng)常禁不住要‘動起來表達,但這個角色不能‘大動,而是要以川劇唱腔的強大表現(xiàn)力,把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呈現(xiàn)給觀眾,讓觀眾感受到這個女性內心的掙扎。”
張燕勤奮刻苦,好學上進,演出戲路寬、行當跨度大,善用明眸雙眼反映、傳遞和外化人物內心,在豐富的舞臺演出實踐中,逐漸形成其獨特的藝術表演個性。
到此,長達8年的征程劃上了圓滿的句號。張燕終于憑借《死水微瀾》一劇的出色表現(xiàn),登上了第30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的頒獎舞臺,夢圓梅花。梅花獎的獲得不僅僅是榮譽,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她說“藝無止境”,今后她將從這個新起點再出發(fā),學習傳承更多的經(jīng)典作品,多問多學,多出精品,把我們的傳統(tǒng)藝術“傳幫帶”一代一代地傳給新人,也會將她成功的秘訣傳授下去——行動高于一切,實干勝于空談。
這次采訪張燕,對我來說也是一次鼓舞。
張燕毫無疑問是一位好演員,我們可以將這種演員比作恒星,不奪目,卻保持亮度,但關于她的運行軌跡,還有些令人費解的部分。很多人都說從事表演的人是“吃青春飯”,加上最近網(wǎng)絡上大家都愛討論“焦慮”,尤其是“年齡焦慮”,張燕卻是在從藝半生的時候才趕上了“梅花獎”的末班車。我內心真的很敬佩,因為以前的我也有一些愛好,但不知不覺都丟失了,如今的我跟風地稱自己是“中年少女”。其實我并不是害怕時間流逝留下的痕跡,而是擔心自己在碌碌無為中凋謝。
張燕坦承自己也有迷茫的時候,也曾想過,如果當年她未曾迷茫,早點想通,早點明確方向,或許這朵梅花真的會早一點開放。
張燕說她的大好青春年華,反而是獻給了日本的觀眾。從2000年到2007年,張燕經(jīng)常去日本演出,每年去兩次,最長去三個多月,最短的是一個多月,面對的都是日本的中小學校,把日本的很多地方都走遍了。雖然演出受到了觀眾的一致好評,個人收入也增加了,但她也開始進入了迷茫和反思。這期間演出的作品有限,基本都是《盤絲洞》《三岔口》《金山寺》這三個劇目翻來覆去地演?!艾F(xiàn)在大眾的審美也在不斷提高,如何能提升自己呢?”還有一些無法釋懷的失落遺留在那些年華里。在日本的演出收入不菲,也有成都不能比擬的繁華,她的內心卻毫無波瀾。那時張燕雖然還小,但卻清楚地知道,這些都是川劇藝術為她帶來的光環(huán)。而她按照規(guī)定拿著錢在日本消費時,更是毫無喜悅可言?!八杂腥藛栁覟槭裁床粚W日語,我說我只是來宣傳我們國家的藝術,讓更多的人看到川劇?!蓖鈬^眾對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好奇與喜愛,轉變成了高昂的演出報酬,更轉變成了張燕在地圖上的點點足跡。日本之外,她走遍了世界各地的藝術之城,去當時還未回歸祖國的香港,去中國臺灣,去美國,也去馬來西亞和新加坡,一路行走一路歌。當腳下的土地越來越開闊,她也在自己的內心世界里走出一條長路。
新都川劇團改制是張燕川劇事業(yè)的一個重大變故?;貞浧疬@一段經(jīng)歷,張燕眼里流露出較為復雜的神情:“古人常說,‘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我至今認為,平凡人生,當立鴻鵠之志;藝術之境,應有不屈之心。在很多老師的關懷提攜之下,我的藝術青春蓬勃生長。然而當我正可以大展拳腳之際,一系列的變故又讓我猝不及防……”張燕在這期間不斷徘徊猶豫,團員解散,川劇團連工資發(fā)放都成了問題,自己未來的路到底該怎么走?當時戲曲大環(huán)境也處于低谷,好多戲曲人都走穴或改行。張燕身邊的親人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反觀自己艱辛的學藝路和微薄的薪水,張燕產(chǎn)生了動搖。在迷茫、痛苦和掙扎中,她開始嘗試投資做服裝生意。雖然增加了收入,但生意場上的迎來送往讓張燕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更喜歡舞臺,只有在舞臺上,才能體會到塑造角色的歡愉和快樂。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生活的意義,金錢的多少只是一個數(shù)字,實現(xiàn)人生價值才是她想要的。她學習了那么多年,付出了那么多代價,從懵懂幼時起便喜愛的川劇才是一生追逐的方向和夢想,看到很多老前輩演繹出那么優(yōu)秀的作品,她也想做那樣的好演員。許多愛護張燕的前輩老師們都曾嘆惜過:“娃娃你不搞川劇可惜了?!痹诟鞣降膭裾f鼓勵下,張燕在陳智林院長拋出橄欖枝的時候,毅然決定到四川省川劇院去繼續(xù)發(fā)展深造。這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也是一生中最正確的決定。也許是經(jīng)歷了一遭“事業(yè)不順”的影響,也許是年歲的積累,張燕對自己的認識更加透徹清醒,自己能做什么、想做什么、該做什么,一切的答案都在童年那個看一眼便讓人如墜夢中的戲臺上。
幼年時,張燕的婆婆喜歡看戲,經(jīng)常帶她去戲場。一來二去,她對鑼鼓喧天、大紅大綠的戲臺充滿了憧憬。不過這種喜愛是浮于表面的,對這一行背后的辛酸,她一無所知。但也就是這么一點不成熟的莽撞的喜歡,讓愛美的小女孩在新都川劇團招收新學員時興致勃勃去報了名,成為在1000名報名人員中,被錄取的60名幸運兒中的一員。臺下不比臺上的光鮮亮麗,對川劇的喜愛也抵消不了練功時的苦累和枯燥?!澳菚r練翻跟斗,要從兩米的高臺翻下來,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摔死算了!”實在受不了的張燕跑回家里,又在媽媽“自己選的路就要自己走下去”的鞭策下灰溜溜地回去了。二十幾年的新都川劇團生涯里,張燕也經(jīng)歷了三代領導——彭代秀、田聯(lián)海、蘇明德,他們是良師,也會如家人一般呵護她。就這樣,張燕在這里練就了一身扎實的基本功,也讓她對川劇藝術有了深入骨髓的認識:這門藝術有著最優(yōu)雅的外表,但細究起來,那花團錦簇滿目雍容的背后,散發(fā)的卻是一冬風霜醞釀的幽香。
一路走來,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心路歷程,在談到焦慮這一問題時,張燕和我聊了許多。她笑言:“我的優(yōu)雅是煙火氣和陽春白雪并存?!彼龔牟浑S波逐流,再失落的環(huán)境,也沒有讓她變得敷衍和隨便,她依舊是努力認真地生活。這就是張燕,有風有雨是人生的常態(tài),風雨兼程卻是她的常態(tài)。
如今張燕看著梅花獎,在喜悅的同時,也深懷感恩,感恩一路走來一直給予自己支持和愛護的老師們,感恩劇院領導的高度信任,感恩導演編劇,感恩劇院全體演職人員、幕后英雄們的通力配合與努力付出;感恩中國文聯(lián)、中國劇協(xié)及專家評委老師對川劇的支持與認可;感恩省政府文化旅游廳及各部門領導對戲曲的高度重視、保護與發(fā)展。是他們,為了“梅花”的綻放甘當“綠葉”,他們身體力行地詮釋了中國戲劇的“梅花”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