曝之暖陽謂之曬

張麒

左形右聲，曝之暖陽謂之曬。

鸕鶿西日照，曬翅滿魚梁。日頭西下，滿塘鸕鶿紛飛落。一曬字，不描陽光形貌，不摹余暉情狀，鋪開落日中的田舍景，而景中魚鷹撲閃洇著夕陽的翅膀降落魚塘，風(fēng)光躍然，引無數(shù)暇想?？梢姇窨傆袩o窮的魅力。

老人總將“曬曬太陽”掛在嘴邊，鄉(xiāng)下村舍城里小巷，總見有老人家坐一把太師椅搖一把蒲扇樂顛顛地曬著。他們慈眉善目地注視著路人，陽光經(jīng)年累月地積攢出曬斑，笑起來反倒有股驚人的暖意，讓人覺得是被他們的目光曬著，并不刺眼，是種和煦的積淀。不僅自己愛曬，老人們也愛找點東西一起曬著，手中抱只老貓，腳邊窩條黃狗，門前放兩摞簸箕，一堆曬包谷，一堆晾干茶。人貓狗，苞米鮮茶，一同在曬中靜默，等待變得干癟枯柴，汲滿陽光的味，用以抵擋時光的寒。有幸老友尚在，沏壺新茶，切盤糕點，并坐廊下，從旭日東升能聊至月光皎皎。日落了還曬著，是為著月光么。我漸漸感受到，老人口中的曬并非純粹地為了現(xiàn)下人們所提倡的強(qiáng)身健體。他們就是愛曬著，陰雨綿綿也曬，瓢潑大雨也曬，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沒有日光的天氣就坐著聽雨，依舊是將自己曬在外面的。日星隱曜時的曬是歲月靜好，友人相伴時的曬是時光悠長，淫雨霏霏時仍巴巴地曬著，就像等家長接走的幼童，有望眼欲穿的等待亦有快被湮滅的期盼。白日里喧囂熏染和緩的幸福，太陽抖落細(xì)碎的金粉曬暖著老人，讓人瞧著滿是溫馨。余暉盡褪后天幕漸漸閃爍起星星點點的光，不必說景自是美妙的，盈盈飄落段段光輝，柔滑似綢帶敷在人身，不若陽光灼人卻失掉飽和的色。清清冷冷曬在老人身上拖長了身后的影，顯得身形更加單薄干癟，塌塌的縮著，像晾在椅凳上忘收的衣物，枯坐著無助地曬著等著。衣物等健忘的主人收回，而老人不知是等遠(yuǎn)游的孩子歸家還是等著跟逝去的父兄出走，抑或許僅僅是等待燙嘴的茶涼。當(dāng)曬不純粹因為向往太陽，那便是人們仰望天罡，祈盼故人還鄉(xiāng)。

曬在青年人身上，碰撞上青春的體魄，靈魂也閃著光?；蛟S會畏懼曬斑衰老，但沒人會不喜愛日曬的熱量。提起海灘一定會聯(lián)想到陽光，假日的海濱永遠(yuǎn)人滿為患。曬熱的咸濕海風(fēng)，曬燙的干燥沙灘，還有曬在洋面上廣袤的波光粼粼。發(fā)絲被托在風(fēng)中曬得金燦滾燙，周遭一片金碧輝煌，曬暖的空氣濡進(jìn)每寸肌理。白云流淌在天空，曬成潺潺的流金;沙鷗翔集在天際，曬成天使的翅膀。被問起為何愛海灘，大概會說愛海上的自由，風(fēng)中的浪漫，云間的飄渺，甚至，人群里躍動的青春。但沒有曬為它們鍍上金身，如斯美景則達(dá)不到其一半的曼妙。晚間星漢燦爛亦曬著另類璀璨，比之金烏雅淡，比之皎月熱鬧。星光的曬如迷似幻漫向人間，引起凡俗洶涌詩意，作出滿船清夢壓星河的絕頂浪漫。月色曬下的風(fēng)華更不必贅述，滿地六便士有人更愿抬頭看見月亮，漂泊小舟中有人愿意撈月溺亡。被霜華星辰曬著的而涌泄詩情的人們，也許皮囊腐化，但內(nèi)心永葆青春的神采奕奕。他們曬著清輝，追逐無盡風(fēng)流。

曬在萬物間皆如此。曬在林間燃起碩大火把，曬在溪流淘出細(xì)碎金沙，曬在塵埃臨摹光的形狀。曬就像畫作上的高光，點在萬物，就像生出魂魄。世間花容千萬種，曬獨占一半。他像虛榮的精靈，總愛攀上需要錦上添花的風(fēng)光。曬肆意潑灑他的朦朧重彩，瀟灑激昂地馳騁紛擾。在云彩上不吝油墨地?fù)]毫，在大洋中慷慨演奏交響。盛景染韶光，曬烘托起迷離斑斕，推著風(fēng)想綻放，花想流浪，而人們途徑此間盛放，不由得如癡如醉。于是畫家摩挲曬，想要繪進(jìn)巨幅里傳世;樂手傾聽曬，夢想捕進(jìn)音樂中徜徉;攝影師愛曬，追求上帝灑向人間的點陣。追逐美是人刻在骨血里的天性，曬之絕倫映入人世幕簾，恍若人們夢中天堂。但曬又有俏皮反骨，不容人納入囊中，只允遠(yuǎn)賞不許褻玩。卻又愿和懂得它的人們精誠合作，化入他們尚美的作品。藝術(shù)家們因此播下曬的網(wǎng)，豐收四海霞。

白日曬光，幽隱皆照。曬在光下，陰霾失了納垢之所，黑暗沒了藏身之地。陰郁低沉的東西大體都是怕曬的，因為曬讓他們沸騰，再一翻滾便是水霧，爾后沒入虛無。腐朽腥臭亦在曬下升華，動物殘驅(qū)抑或枯枝敗葉歸于塵土，死水一潭或作澤野千里，溝渠糜爛化為云霞一隅，天上人間，處處是曬引渡的魂靈。曬若落于世俗名利，亦是淤泥天敵，光明引申為正義的意象，無差地曬著正邪。曬露罪行，曝曬險惡，曬垡苦難，灸曬不平，拔出泥潭中掙扎的，懲罰攪渾清明的。懲奸除惡成為曬的使命。被囚禁日長的人乍逢晨光第一反應(yīng)是蜷縮自己，與黑暗相處周身都被隱晦附著，曬著明光身上便騰起滋滋作響的水霧，污濁化無，總需一段時間適應(yīng)?；蛞蜃镞^收押，或因信仰蒙冤，或者生于泥淖卻心向旖旎春光，被曬拖出陰沉?xí)r，定會感念自己功不唐捐。曬給紅塵帶來熹輝，予以光明燦爛之義。

方言中有曬命之說。從曬中引申，個中貶義不言而喻，炫耀顯擺。一個人虛榮到一定地步，竟是曬得出命。確有夸張?zhí)擄椀某煞?，但也貼切地形容出了人吹牛時的狀態(tài)。在無物可炫時眼紅他人曬自己，所以等到有些資本時便會變本加厲的曬，曬著曬著飄飄然就膨脹了，開始掏老本地曬，以至于根基都是虛的，風(fēng)一吹就倒臺。就如花下曬裈，貽笑大方。吃過曬命的虧，開始變得沉穩(wěn)，說服自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踏踏實實地積累，亦步亦趨地跟隨，等本命厚重起來才經(jīng)得起曬。不然薄薄一張，一下就透光而過。厚重的命平日是收斂的，非得一曬時內(nèi)里是洶涌的磅礴，一眼望不穿。這冰山一角的晞曬，讓人覺得立在那便不可撼。將曬命比作爐膛炸開的煙火，淺薄的人攢起根基亮一瞬的恢弘，然而火光隨風(fēng)遠(yuǎn)逝，仍能屹立的，唯有敦厚。曬總能讓人認(rèn)清自己，膚淺還是醇厚，高下立見。

讀書猶記少年狂，萬卷縱橫曬腹囊。郝隆曬書的典故廣為流傳。這是種另類顯擺，卻令人不得不心悅臣服。郝隆在七月七他人曬書的日子袒胸曬腹，作風(fēng)頗為桀驁且有失風(fēng)雅。但這份底氣風(fēng)骨讓后人傳頌千年。世人借陽驅(qū)蟲，郝隆借日抒憤。恨世道不公，郁不得賞識。自詡學(xué)富五車，滿腹經(jīng)綸才華卻被晾曬在一旁的感覺是尷尬難堪的，不論別人是否在意，郝隆都糾纏著自己的驕傲。世間無人識我，然報負(fù)在八荒，那不死便不屈。這是頂天的自信，曬不服的傲骨。后輩中不乏自命不凡且不遇伯樂之人，杯酒下肚就引經(jīng)據(jù)典，嚷嚷著自比郝隆曬書，評批感慨自己的生不逢時。最后曬出底子來，卻是碌碌平庸，真真正正的眼高手低。少年合該輕狂，曬曬自己青蔥年華，曬曬自己不羈豪放。但更要記得，黃粱夢醒要腳踏實地。少年郎鮮衣怒馬，永遠(yuǎn)曬著光，但沒有人永遠(yuǎn)年少。跳著梁班門弄斧不如沉著下來，曬著太陽奔赴理想，日月積累才能曬得出真材實料。時運(yùn)再不濟(jì)，也有底蘊(yùn)在抖開衣服時自嘲地答曰：我曬書。

曝衣遍天下，曳月?lián)P微風(fēng)。七月七曬棉衣。亦是借助炎熱陽光，魏晉豪紳以此機(jī)會曬富。流水的王朝，鐵打的世家，他們的底氣來自世襲尊爵。曬得綾羅綢緞流光溢彩，蓋過路旁凍死骨，粉飾易子而充饑。阮籍見不得這般病態(tài)高雅，將自己褲衩懸掛，招搖著竹竿，亦名曰曬衣。不能免俗，聊復(fù)爾耳。他有濟(jì)世之志，大為感慨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此番高調(diào)曬衣，不僅是曬肉食者愚昧，亦是曬他的超脫境界。這份氣節(jié)曬在古樸的泥土，穿越古今?；蛟S人們本身并未認(rèn)識到，現(xiàn)代人們在社交軟件上曬的生活背后尚刻著古人身影。許多人跟風(fēng)曬各種流量推上高臺的品牌，奢侈用度與往日貴族不遑多讓。什么紅火便對什么推崇備至，行事間無不曬著不假思索的盲目。當(dāng)然還有些人，他們沉著地思考自己所需，掙一份熱發(fā)一分光，在自己熱愛的領(lǐng)域煥發(fā)生輝?；ヂ?lián)網(wǎng)普及讓大千世界的更多細(xì)節(jié)曬在人們眼前，曾經(jīng)被埋沒的不再沉寂，愛好小眾的人們開始發(fā)聲。一些人逆著潮流曬出自己，曬小眾的音樂，曬小眾的風(fēng)格，曬小眾的職業(yè)，小眾的觀點，甚至小眾的性向。曾經(jīng)被批斗雪藏的，如今終于敢曬出面目。不畏流言蜚語，他們要求與蕓蕓眾生一同光明正大地曬在陽光下，曬著自己的清醒理智，曬出自己的特立獨行。無人仿阮籍，卻人人皆阮籍。不要娥娥紅粉席，獨曬大布犢鼻褲。

曬的諸多深意從遠(yuǎn)古的暖陽蜿蜒而來，現(xiàn)于人們生活瑣碎的某次靈光乍現(xiàn)。原始部落忙碌于刀耕火種的人支起疲憊的身軀，落日向西，忽覺光芒刺眼?；蛟S曬自此便初具雛形。而后通過陽光晾干作物，瀝干水分，曬字便開始與晾合用，做了千年動詞。保暖思淫欲，人類應(yīng)付生存游刃有余后，生出了會欣賞的眼睛。某天夕陽西下，突然注意到昏黃景致之華麗。曬又多了層美的含義。社會發(fā)展帶動審美躍進(jìn)，曬出的美麗被升華至新的高度。曬著光的美人，總比寡淡布景更具馥郁詩意。接著是思想先進(jìn)，覺醒的人嚼出曬藏于日常身后的哲思，用曬以作典，點醒古往今來蒙昧的糊涂人。由于曬總和光掛鉤，光明被賦予了正義的意義，曬也引申出曝露真相的公理涵義，作為飽含希望的意象，再次傳頌千年至今。如今的曬還互通外語，又可意之秀。這些引申出的意涵與起初曬的本意相隔天壤，不僅昭示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更彰顯人們對于曬的重視。滾滾春暉中迢迢星野下，曬是長古的遺物，留與后人戀慕。

曬于塵寰縈回朝暮，日薄西山星河溯幕，即使再無天光，曬在人心間大亮。

（作者單位：廣東省深圳市寶安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