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斯微
9月的某一天,從北京到上海出差教學的路上,耿軍隨身攜帶了一本趙松的短篇小說集《撫順故事集》,在高鐵上就看了起來?!爸摆w松有本《積木書》,我的演員袁立國在那兒看,我問他這是什么書,他說有點意思。后來又有人跟我提過,說他寫的《撫順故事集》還挺好的,推薦我很長時間了,我剛買來看?!?/p>
回北京的路上,他包里又揣上了北島的《今天》雜志,以及朱岳的新書《脫韁之馬》,“還有人說我和朱岳長得挺像?!?/p>
提起閱讀,耿軍的癮挺大,但凡在他記憶中劃過一道的書,他基本都會找來看。閱讀充實著他的時間、他的創(chuàng)作。
三個月之前,由他導演的電影《東北虎》奪得第24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金爵獎。投身電影近20年,這不是耿軍第一次拿獎。但這個獎,是意味深長的。在那之后,事務可以鋪天蓋地地來,人也可以天南海北地走。
但耿軍盡可能保持著自己內心的秩序。
他不讓一切事務擠壓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閱讀。
不喜歡的書就是無用之書
耿軍是70后,黑龍江鶴崗人,身體壯碩且靈活,不說話的時候顯得有些嚴肅。遇到熟人,一些戲謔之詞才會從他樸素的語言中顯山露水。
但見響即收。
在耿軍身上已經有了一些固定下來的東西。比如,他標志性的光頭和黑色鴨舌帽(十幾歲時他也留過長發(fā));比如,他通過一系列電影作品搭建起來的“鶴崗宇宙”;再比如,他習慣于通過《收獲》等文學雜志來了解作家們的最新作品。
在他位于北京通州的家里,就有許多翻舊了的《收獲》雜志,以及陸陸續(xù)續(xù)買來的《文學中國》系列。難得啊,即便到了今日,耿軍還在書報亭里買著文學雜志。并且,還真看。
青年作家張怡微,就是耿軍在《收獲》上的收獲,“最早就在《收獲》上看到她的小說,我就覺得這個人尖酸刻薄,特別好?!?/p>
只要對一個作家產生了興趣,耿軍就會二話不說買一兩本這個作家的書回來看,對他來說,只有作品才是實實在在的。這似乎也是他一貫的人生態(tài)度:拍電影,就要見作品,作品之外都是虛的;閱讀文學作品,就要看文本本身,和作家的交往,可以有,也可以沒有。
“我買到書或雜志什么的,哪怕這個作家我不認識,他也可能不是名家,但只要我看一頁兩頁,覺得挺棒的,就會繼續(xù)看。我不會判斷說這人寫得不行,那不歸我管。我只管我喜歡不喜歡。不喜歡的書就是無用之書?!?/p>
在他的“多抓魚”已購書頁面上,果然躺著兩本張怡微的書,“其中一本是《細民盛宴》,她寫家里面那些事,特別好。”后來兩人因為電影《東北虎》,在微博上有了互動,在復旦大學任教的張怡微還把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的學生習作選了幾篇發(fā)給耿軍,“我喜歡其中的兩篇,告訴了她,她說和他們這些老師非常一致?!?/p>
但兩人自始至終沒有見過面。
東北作家班宇、雙雪濤,耿軍倒是見過,但他也不細說??v觀他的“多抓魚”已購書單,有路內的《霧行者》、陳春成的《夜晚的潛水艇》、蔣峰的《白色流淌一片》、鄭執(zhí)的《別去那個鎮(zhèn)》、那多的《驚魂三嘆》、王占黑的《小花旦》、雙雪濤的《聾啞時代》……像是深入了當代青年作家的群體之中。
但文壇的中流砥柱,他也沒有忘記。余華、劉震云的新書,耿軍都買了看了?!澳缘摹锻硎斓娜恕肺疫€沒看……其實也是有點跟著熱點走。余華那書一出來就被預訂了60萬冊,這么熱門的書而且還是余華的,怎么可能不看,我也得來一本。劉震云的《一日三秋》也是,之前《吃瓜時代的兒女們》動靜那么大,這本書怎么就沒什么聲音,我說那我也得來一本?!?/p>
到這兒就可以看出來,關于書,耿軍是有一些占有欲和好奇心的。
故事能讓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里面脫離現(xiàn)實
對書的占有欲,和耿軍數年來的簡樸生活,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買東西這件事其實還是比較簡單的,就是感興趣。像我們這種人,除了購書,其他的消費也不太多,所以不經意就會買很多書,完了有的書你買了幾年了也沒看,完了還在陸陸續(xù)續(xù)買,所以這個東西它有點刷存在感。有的人靠淘寶打發(fā)一天里邊最后那一段時間,然后就睡覺了,像我,有時就會買幾本書什么的。”
對此,他稱之為“貧窮后遺癥”。“我現(xiàn)在是那種貧窮后遺癥的顯現(xiàn)期。小時候有些書你想要但沒買過,你后來就想把它買回來。這種是很容易達成的,因為書其實不太貴。只要你想占有這東西,放在那,你安心,其實就是貧窮后遺癥?!?/p>
在耿軍的人生中,第一本想占有的書,要數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拔壹也皇俏幕彝?,就是普通農民。這本書,我感覺應該是在我5歲左右出現(xiàn)過,但我不確信。因為我們家沒有這本書?!焙髞砩闲W時,他在學校門口租小人書看,兩分錢、五分錢,站著看完,“《三毛流浪記》和《西游記》系列,這些是童年里面特別重要的東西?!?/p>
在礦區(qū)混不吝地成長,小孩兒們時不時會去礦區(qū)里“弄點鐵來賣錢”,拿了錢,有人吃了喝了,有人買了小玩意兒,耿軍就和弟弟一起去買小人書,“我弟弟比我專注,他買回來就一行字一行字看完。我不是,但我就是買了這本,還想有下一本?!?/p>
十歲或者十一歲那年,父親帶他和弟弟去公園過六一兒童節(jié),“買了香水梨、冰淇淋”,最重要的是,終于給他買了本《三毛流浪記》。那個時候,耿軍就感覺到,自己是需要故事的,“那時候有孫敬修爺爺講故事、單田芳評書,我們特別需要故事。故事能讓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里面脫離現(xiàn)實?!?/p>
提起自己的事,耿軍也喜歡用“故事”這個詞,“我和你說過這個故事嗎”“這個有意思嗎”是他特別喜歡說的兩句話。
等到上中學,耿軍迎來了流行小說的爆發(fā)期,女看瓊瑤岑凱倫,男看金庸古龍臥龍生,耿軍甚至還試著和同學寫起了武俠小說?!暗嬲佑|嚴肅文學——那時候也不知道所謂的嚴肅文學是什么概念——是我的好朋友談戀愛后,那個女生就給他拿了兩本書,他說這書太好了,我一看《悲慘世界》一和二。我說這書好嗎?他說好,法國大革命。我說能借給我看嗎?他說千萬別弄壞。我就看了那兩本,我以為《悲慘世界》就兩本,沒想到那一版一共五本??赐暌院?,我說這太好了,跟我之前看的不太一樣?!?/p>
從武俠小說到《悲慘世界》,耿軍沒覺得其中需要什么過渡,“因為它里面有一個咒語,那個咒語是,這本書是愛情的橋梁。這兩個人在談戀愛,這套書是這個女孩讓男孩看的,女孩已經看完了,我說我得跟他們檔次一樣。他們檔次那么高,我得試試?!?/p>
接下來,就到了中專時期。這個故事,耿軍在上“一席”的時候也講過:“我們班有個特別?!恋耐瑢W,叫曲憲利,已經看起了《廢都》,傳來傳去?!边@又極大地引起了耿軍的好奇,“這本書就這么好看嗎?”他覺得自己不能落后,必須得看,但老是此處省略幾百字的《廢都》沒太打動他。“我那個同學就說,那你看過《白鹿原》嗎?”耿軍立馬,馬上,給自己辦了張圖書證,去圖書館里找了《白鹿原》來看,“我專找小娥的片段看,覺得這本書太棒了?!?/p>
小娥“領著”耿軍入了當代小說的門,他的文學興趣就這么被培養(yǎng)了起來,直到看了劉恒的《菊豆》?!澳潜緯貏e重要,是一個劇本集。”一個少年,因此對劇本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并且感覺到自己也能寫?!拔乙豢催@個好像挺容易掌握的。其實那一眼,只看出了格式好掌握,起一行空兩格那種。還有一個錯覺,就是那些字詞我全認識,只是這些字他是這么用的……回頭看,那是一種想當然寫出來的東西”,很難真正地落實到拍攝中去。
但正是那一點念頭,又領著20歲的耿軍從鶴崗來到了北京。那時,他只有一份糧食中專的文憑和一顆“想和電影發(fā)生一點關系”的心。
我只過欣賞的癮
“20歲的小B崽子,從家鄉(xiāng)過來,你首先是一個來京務工人員?!?/p>
在北京,耿軍干過很多工作,賓館服務員、廣告銷售員……他坦白地說,當時自己其實已經愛上了賓館服務員這份工作,“像我們這種中專生,來北京落腳其實是有點難度的,找工作的面特別狹窄?!?/p>
當賓館服務員期間,他先買了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完之后非常失望,這書真沒意思。這怎么能是名著?之后我就對名著這個東西脫敏了。你跟我說名著我未必感興趣,我只在乎閱讀樂趣。”
同一時期,耿軍還買了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百年孤獨》,但被書中巨長的人名打敗,看了三十多頁就放棄了。他把書放在賓館里,發(fā)現(xiàn)一起上班的小女生居然看到了一百多頁。“我問她有意思嗎?她說有意思。我又問她人名那么長你怎么辦?她說只看前兩個字或者后兩個字就成。之后我就試著看,當我看過了60頁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太好看了。”
閑的時候,耿軍會去隔壁語言學校的報欄看《北京青年報》上的連載。連載看得高興了,他就跑去書店把由連載結集而成的書買回來看。“那時有個主持人叫姜豐,我們對她的印象特別好,我還跑去五道口的一個書店買她出的《情人假日酒店》?!苯Y賬的時候,那個比他大十五六的老板就問他:“你為什么看這種書呢?這種書太無所謂了。你得看點好書?!比缓蠼o他指了指書架上的《梵高傳》啊王小波啊。
耿軍沒聽他的,照舊買了《情人假日酒店》?!盎厝タ赐曛笥X得確實是沒什么意思,有凡爾賽嫌疑?!彼陀峙苋辏矝]和老板再說什么,老老實實地在老板推薦的書架上選了好幾本書。
不難看出,從那時起,耿軍就全憑好奇心和興趣在看書,“興趣一直在變”,他看得也就雜。他無所謂系統(tǒng),也不在乎名氣名著,自有一股野生之氣?!皠”緦懖幌氯チ耍块喿x來緩解,或者說靠閱讀來打開,這件事我做不到,但閱讀也不是用來打發(fā)時間的,它更像是一種狀態(tài)性的變化。我看了書也會窩頁,但是過兩天再看窩頁的部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并沒有想背誦它,它可能就此沉睡了。要是我沒看懂,但還挺有意思,我就放過它,是我的問題還是作者的問題,我先不管。其實完全是閱讀樂趣,所以,我也不膜拜誰?!?/p>
就在今年,他還和他“鶴崗宇宙”中的一位演員徐剛聊過這事兒。徐剛當時在看毛姆的書,對他說:“《人性的枷鎖》《月亮和六便士》,膜拜!”耿軍就跟“單車!”整了一出諧音梗。
“剛哥說,膜拜就是膜拜,膜拜的東西不是很多,但毛姆肯定得膜拜。我說不一樣,我不膜拜任何一個。對我來說欣賞就沒什么負擔,我只過欣賞的癮。有的東西真的好,但我欣賞不了,可能是我的問題。有的東西我能欣賞得了,我就得一拍即合。比如兩三百年前寫命運、寫悲愴的音樂家,欣賞就可以了,膜拜不過來的。他說沒聽過別人像你這么說的。作家寫作的時候想讓你膜拜嗎?我不知道,他想跟人類溝通吧。藝術不就是用來溝通的嘛,藝術都有溝通的屬性?!?/p>
“我跟剛哥還說過一句,可能是我說過的最中肯的話。我說你家孩子學習好不好,都是他自己。但一個少年,要是喜歡文學,我覺得他去學壞或者是走歪門邪道的可能性就會低很多。我如果要是不喜歡文學的話……我覺得我算是稍微有點智商的,我對犯罪這么刺激的事是充分感興趣的。我覺得可能是因為我喜歡文學,我才沒去做不法之徒。”
它知道自己是一只老虎
這么多年,耿軍一直把老家鶴崗作為自己的拍攝地,他劇本里的故事也都在那里發(fā)生。但在電影里,地點、人物背景,都是模糊化處理,耿軍也不為角色賦予強烈的東北口音,那更像是他把自己這些年所見的世界都移植到了這個虛化之地。在北京街頭遇見的發(fā)傳單的人,他也能把他寫進自己的“鶴崗宇宙”里。
在這塊獨屬于耿軍的地界上,人們?yōu)樯嫲l(fā)愁,人們喝酒、抽煙、交朋友,卷入案件之中。文學,似乎很難在場,但文學場景,卻并未缺席。
在電影《錘子鐮刀都休息》里,人們騙來騙去,有時拿到一顆白菜,有時是一點人民幣。但是在結尾,剛子(徐剛飾演)遠方的哥哥,就著啤酒,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飯館里,念起了《再別康橋》。
這段插入,堪稱妙筆。
這個念詩場景,其實是真實的,素材來拍攝自耿軍認識的哈爾濱詩歌群“落碎冰社”的成員?!八莻€詩人,喝了酒就會念《再別康橋》,這是他的保留節(jié)目。他自己寫的詩都特別長,沒法念?!惫④娪脭z影機對準酒后的詩人,把這一場景拍了下來。等到拍《錘子鐮刀都休息》時,耿軍就想好了要把這段放進去,“它會產生什么樣的化學效果?我沒想過,但是我會覺得那樣是合適的?!?/p>
“你是不是說過,《再別康橋》就相當于現(xiàn)代詩里的‘鳳凰傳奇?”
“他朗誦時,周圍就有飯店的服務員,年齡很小,也能跟著朗誦。好像只要上過高中,大家就都知道這首詩,特別膾炙人口,到后來大家已經不太深究里邊的東西,它變得有點像一首流行歌曲。我不反對它膾炙人口,這是一個文化記憶。我們說一個人會精神勝利法,這來自于魯迅的阿Q,這也是一個文化記憶?!?/p>
在由章宇、馬麗主演的《東北虎》里,“詩人”則直接出場,成了一個重要角色,由徐剛飾演。原本,在電影里,這位詩人還要念一首耿軍寫在劇本里的詩,后來,那首詩成了片尾曲,被“二手玫瑰”的梁龍譜了曲,親親熱熱地唱了出來:
老虎
離開了森林
它最恨春天
姑娘十九歲
地心引力對她
沒有辦法
老虎十九歲
它知道自己
是一只老虎
2021年,耿軍45歲,他知道自己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