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張家康
我的家鄉(xiāng)新港地處皖南是個古老的江南小鎮(zhèn),從武則天延載年間在此設置延載鄉(xiāng)算起,它已有一千三百多歲了。南唐升元年間,割南陵五鄉(xiāng)為繁昌縣,縣衙所在就是延載鄉(xiāng)。北宋慶歷七年,繁昌新的縣城在這里建成。它曾被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稱為“仕者爭欲來,行旅者爭欲游”的地方。明天順元年,縣衙遷至金峨上鄉(xiāng),延載鄉(xiāng)改為舊縣鎮(zhèn)。小鎮(zhèn)結構呈丁字型,以沈家巷又叫沈巷為中軸線,把青石板街一分為二:東街和西街。沈巷對面就是宣家弄,兩邊高高的墻壁直立而上,足有幾十米,形成寬不過二米,長長的呈半月牙型的弄堂。這里一年四季,從早到晚,難得見到一縷陽光。到了傍晚,弄堂里黢黑一片。如果是月晴天,皎白的月光照射下來,弄堂里慘白慘白,冷風颼颼,實是瘆人。有時我們會聚到弄堂口,壯膽打賭一個人過宣家弄,可那只是吹吹而已,記憶中,我們中似乎無一人晚上獨自闖過宣家弄。
沈巷臨街的入巷口有家叫鵲江的照相館,它可是小鎮(zhèn)唯一的照相館。它有上下兩層,樓下是接待顧客的地方,樓上才是照相的地方,一臺座式照相機立在正中央,上面用外黑內紅的厚布遮蓋著。照相機對面就是一幅杭州西湖三潭印月的布景,襯著布景拍出來的照片,一般人看了,還真以為是身臨其境的留影。
照相館的主人姓朱,平日沉默寡言,不茍言笑??梢坏┕ぷ髌饋肀銜橇硪环N狀態(tài),他會滿面笑容,口角春風,幫助顧客擺出合適的姿勢。遇有小孩拍照,他更是妙語連珠,把面對鏡頭拘謹的孩子逗笑了起來。他拍的照片,尤其是全家福照片最得全鎮(zhèn)人的喜愛。那時照相已近乎奢侈,很少有人來照相,我的印象中,照相館很清淡,沒有什么生意??傻搅四昴q初,鎮(zhèn)上的人大都會來照個全家福,圖個喜慶吉祥,這已成了一種年俗。
東街有個醬坊叫同和祥。它的經營者是位慈眉善目的姓焦的老人,全鎮(zhèn)的男女老少都稱他為焦老頭子。西街也有個醬坊,經營者姓周名三,所以稱之為周三醬坊。這兩個醬坊都是我兒時經常去的地方,去那里打醬油、打米醋、買豆腐和豆腐干子。醬油和米醋盛在大水缸里,你買多少,店員會用相應的勺,從缸里舀出來,再兌入你的瓶子里。
當年的許多商品的出售,很少有現(xiàn)成的包裝,而是你要多少就可以買多少,比如幾根香煙,幾兩茶葉,二兩白酒,或者四分之一的肥皂,生活就是如此的簡單方便。
小鎮(zhèn)沿江而立,江畔是我們兒時最常去嬉戲玩耍的地方。江水退潮時會裸露出形狀各異的鵝卵石,砂礫中藏有許許多多被江水沖刷成平滑的瓦片,這些也不知道經歷了多少世紀大浪淘沙的瓦片,見證了小鎮(zhèn)興亡衰替的滄桑風云。
當時的交通工具主要是木船,用于載運上下游的貨物。順風船是一帆風順,船主無需操心。逆風逆流就要有纖夫在岸邊拉纖了,否則,船不僅不能進反而還要退。兒時我看過纖夫拉纖,他們穿的都是草鞋,每人有根肩帶,肩帶連著長長的纖繩。纖夫的多少要視被拉船只的多少和貨物的輕重而定。我看到過二十多位纖夫拉纖,他們拉著長長的首尾相連的十多條船。遇有水流湍急時,他們甚至手腳并用,口中還“吭唷吭唷”地哼著號子。
鎮(zhèn)上人來去蕪湖多乘小火輪,由于江邊沒有固定的碼頭,小火輪抵達時會在江中拋錨,乘客會坐在小舢板上,由艄公搖著靠近小火輪上船。父親因為出差常來往于蕪湖,我也幾乎每次都要接送父親。風平浪靜時,岸上接送的親友倒沒有什么擔心??捎鲇酗L浪時,只見小舢板在風浪的一起一伏間顛簸,岸上的親友們無不擔驚受怕。每每這個時候,我總為小舢板上的父親捏一把汗,直到父親上了小火輪或上了岸,懸著的心才落了地。大概是1959年,江心固定了躉船,江邊建起了碼頭,行客才結束了提心吊膽的日子。
小鎮(zhèn)東街的南側有座城隍廟,我兒時曾經偶爾游玩過,尚有些微的記憶。廟很高大,足有三四十米之高,都是廊柱撐起。廟門兩側各有一尊石鼓。內有較大的天井,天井兩邊各有一條長廊,由長廊步入正殿,便可見一尊碩大的用檀香木雕刻的城隍菩薩。
除了城隍廟,西街有娘娘廟,江邊有楊泗廟等等。這些明清兩代的古建筑,點綴裝飾了古樸秀麗的小鎮(zhèn)。可惜的是,“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這些亭臺樓閣,廟宇道觀,如今都已成了永遠的逝去。
江中行駛的帆船
西街有座寶山寺,更成就了一段歷史掌故。明建文帝朱允文曾被其叔朱棣追殺,化裝為僧掛錫于此。朱棣登基為明成祖,曾經讓鄭和七下西洋,其中的一項使命就是追尋捉拿朱允文。朱棣死后若干年,嗣皇帝大赦,朱允文再次路過此地,百感交集,留有一詩:
“流落江湖四十秋,歸來不覺雪盈頭。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長樂宮中云影暗,昭陽殿里鳥聲愁。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p>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寶山寺早已被代謝而去,到我們這一代已成為一所完全制小學——新港小學,我就在這所小學讀完了六年書。書聲瑯瑯中,你何曾會想到它曾經是所精舍寺廟,可那依山而建的一排排白墻黛瓦的平房,那拾級而上的百多級石階,那聳入云端白楊,閉目遐思,當年殿閣嵯峨,青煙裊裊的寺廟景觀似又浮現(xiàn)眼前。
“鳥近黃昏皆繞樹,人當歲暮定思鄉(xiāng)。”人老了,這難以割舍的思鄉(xiāng)之情,時不時的在腦海中翻騰,揮之不去。故鄉(xiāng)的山水田野,兒時的嬉戲野趣,只要合上眼,就會一幕一幕的重現(xiàn)。我寫下的這些零散的記憶,就算是寄托自己的莼鱸之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