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瞎心不瞎

張正陽

古時(shí)候，巴蜀之北有處小縣城，縣里有個(gè)瞎眼的老乞丐，人們都叫他陳瞎子。他年過五十，無親無戚，以乞討為生?？h里的百姓都厭惡這個(gè)又臟又臭的老乞丐，常常對他惡言惡語，甚至拳腳相加。

一日，陳瞎子上門乞討，屋主見了他，說道：“老哥，我屋里還剩了一塊干餅，待我給你取來?！?/p>

陳瞎子一愣，他何曾受過這般對待？他怕對方戲弄自己，有心離開，卻又舍不得那塊干餅。猶豫間，屋主回來了，將一塊干餅遞給陳瞎子，說：“李某來這兒不久，聽說過你，你一個(gè)老人，又吃得了多少糧食？以后不妨每日到我這兒來，一塊干餅還是有的?！?/p>

這位屋主，正是剛到縣衙上任的捕頭李鐵刀。他聽說陳瞎子總被人欺辱，便心生憐憫。

陳瞎子吃著干餅，老淚縱橫，連連磕頭，感激李鐵刀的大恩。

往后，陳瞎子再也不用挨家挨戶地乞討了，可縣里不少人已將欺辱陳瞎子當(dāng)成習(xí)慣，只要遇上他，心頭有啥不順心的事，就會對他打上幾拳、踹上幾腳，發(fā)泄一陣。

一日，李鐵刀發(fā)現(xiàn)陳瞎子身上又添了幾處新傷，他義憤填膺，拉著陳瞎子來到集市，對眾人喊道：“諸位弟兄，你們?nèi)羰侨_癢了，盡管來找我李鐵刀便是，欺負(fù)一個(gè)瞎眼老人算什么本事？”他指著陳瞎子身上的幾處新傷，又道：“這幾處傷是哪個(gè)打的？還請站出來，讓我瞧瞧你的模樣?！?/p>

縣里百姓都曉得李鐵刀武藝高超，見他要替陳瞎子出頭，都不敢應(yīng)聲。李鐵刀冷笑一聲，說：“我還以為是什么英雄好漢，原來是縮頭烏龜，敢做不敢當(dāng)！”

人群中有人起哄：“李鐵刀，你想給陳瞎子討公道，不妨讓他自己來指認(rèn)嘛，看看是哪個(gè)打的他！”說這話的人，擺明是在耍無賴，陳瞎子雙目失明，怎么看得到是哪個(gè)打了他呢？李鐵刀心頭惱怒，正要罵人，忽然聽見陳瞎子說道：“今日打我的人，有肉鋪的鄭屠夫、酒樓里的跑堂張小二，還有綢緞鋪的周老板?！?/p>

被陳瞎子點(diǎn)到名的三人，都是一驚。鄭屠夫一張臉通紅，惱羞成怒，喝問道：“陳瞎子，你少血口噴人，你眼都瞎了，怎么曉得是哪個(gè)打了你？難不成我打你之前，還會自報(bào)家門不成？”

陳瞎子不慌不忙地說：“今日清晨，在集市口扇了我三嘴巴子的人，就是鄭屠夫;臨近晌午，在酒樓后面的巷子里，張小二踹了我兩腳，把我踹翻在地;后來我路過正南街，周老板趁我不備，拿著木棍之類的東西朝我右臂上打了幾下。我說得對嗎？”

鄭屠夫張大嘴巴，說不出話;至于張小二與周老板，早已不見了蹤影。其他人見了，便曉得陳瞎子說得分毫不差。李鐵刀忙問陳瞎子：“老哥，你怎么曉得是他們打的你呢？”

陳瞎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耳朵，說：“我眼睛瞎了，鼻子跟耳朵就派上了用場，鄭屠夫整日殺豬，身上一股生豬味;他膀大腰圓，一身力氣，走起路來，腳步聲又沉又重。憑這兩點(diǎn)，我就猜到扇我嘴巴之人，就是鄭屠夫。”

陳瞎子又說：“在小巷里踹我之人，身上有酒菜香味，一聞就知道是從酒樓里出來的，可他身上的衣裳又帶著點(diǎn)霉臭味，恐怕是個(gè)窮苦人。兜里沒錢，又能出入酒樓的是什么人？八成是在酒樓打雜的。我再聽他的腳步，比一般人走得急而快，顯然常常要跑上跑下，所以我猜他是酒樓跑堂的伙計(jì)。至于周老板，他的肺不好，時(shí)常咳嗽，我當(dāng)時(shí)一聽背后的咳嗽聲，就曉得打我的是他了。”

陳瞎子這聽和聞的本事，很快在縣城里傳開了，有人聽說了這件事，就想試一試，驗(yàn)證真假。

這天，陳瞎子到了李鐵刀的家門前，正要敲門，忽然從旁邊沖出幾個(gè)壯漢將他綁了起來。他們拿雜草塞住他的耳朵，又將他往水里按，使他的口鼻中進(jìn)了不少水。一通折騰后，有人在陳瞎子屁股上踢了兩腳，隨后他耳朵里的雜草被人拿出，就聽那人問道：“陳瞎子，這回你來猜猜，是哪個(gè)打的你？你要是猜對了，就賞你銀子?！?/p>

陳瞎子苦笑一聲，跪在地上說道：“草民拜見縣令曹大人。”

曹縣令一驚，說：“怪了，你耳朵跟鼻子都不管用了，我還特地吩咐其他人向你問話，你怎么猜出是我踢的你？”

陳瞎子說，他之所以曉得踢他的人是曹縣令，全憑猜測。因?yàn)槠饺绽锼欣铊F刀護(hù)著，沒人再敢欺負(fù)他。今日，欺辱他的人卻敢在李鐵刀家門口動(dòng)手，還能有這么大陣仗，縱觀整個(gè)小縣城，能有這樣威風(fēng)的人，就只有曹大人了。

曹縣令大笑，陳瞎子的話講到他心坎兒里去了。他一高興，賞了陳瞎子一兩銀子，揚(yáng)長而去。

不久，曹縣令五十大壽，縣里凡是兜里有錢的人，都被他邀請來赴宴。諸位賓客百般不情愿，卻只能乖乖呈上貴重的賀禮。等宴席一開，來賓紛紛氣得跳腳，桌上的都是山林野菜，哪里能吃？再一喝酒，呸，馬尿一般的味道，只怕是最下等的劣酒。眾人敢怒不敢言，只能借酒消愁，一通猛喝，最后都大醉而歸。

李鐵刀赴宴歸來，也喝得醉醺醺的，剛倒頭睡下，他的手下陳捕快就面色蒼白地來報(bào)：“李捕頭，大事不好，曹縣令遭悍匪殺了！”

李鐵刀忙問是怎么回事，陳捕快說，宴席結(jié)束后，曹縣令跟夫人在內(nèi)室清點(diǎn)進(jìn)賬，就見一黑衣蒙面人闖入，手持一把鋼刀，二話不說便向曹縣令砍去，等奴仆趕來，曹縣令已咽了氣。李鐵刀問：“行兇之人，可逮到了？”

陳捕快說：“哪里逮得住呢？那人行事兇狠，曹府的奴仆根本不敢攔他的去路，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跑掉?！崩铊F刀又問：“那巡街的捕快呢？沒去追？”

陳捕快嘆了口氣，說：“大人，哪還有巡街的捕快？今日曹縣令過壽，咱們縣衙上上下下都被請去喝酒，個(gè)個(gè)醉得不省人事！倒是幾個(gè)在曹府外的路人，見到兇手往后面的山林跑去了?！?/p>

李鐵刀聽了直搖頭，陳捕快也知道情況不妙?？h城后的山林廣闊，兇手進(jìn)了山林，只怕是魚入大海，再難尋到蹤跡了。果不其然，李鐵刀帶著捕快來到山林后，只找到了一把帶血的鋼刀和一件染血的黑衣，哪里還有兇手的影子？

李鐵刀只好將見過兇手的人叫來，一一詢問，令他意外的是，陳瞎子也在其中。李鐵刀問道：“老哥，你也去了曹府？”

陳瞎子看著有心事，他顫著聲音說，他得知今日是曹縣令大壽，就來到曹府門外，看看能不能等宴席結(jié)束后討些吃的。誰知?jiǎng)偟介T口，就聽到里面一陣喧嘩，隨后被人一巴掌扇到了地上。

曹府幾個(gè)奴仆也說，陳瞎子當(dāng)時(shí)站在大門口，擋住了兇手的去路，被打飛了出去。

“你是說兇手從你身邊過……”李鐵刀想起陳瞎子的本事，連忙問，“你……能否猜到他是誰？”

陳瞎子搖搖頭，吞吞吐吐地說，自己當(dāng)時(shí)嚇得不輕，啥都不曉得。再問其他人，都說兇手捂得嚴(yán)實(shí)，未見其真實(shí)面目。就這樣，李鐵刀等人還是一無所獲，這樁案子便一直懸而未決。

不久，百姓們得到新縣令即將到任的消息。這日夜里，李鐵刀剛要歇息，陳瞎子找上門來，對李鐵刀說，自己曉得兇手是哪個(gè)。

李鐵刀一驚，問：“是誰？”

陳瞎子不答，卻說：“李大人，門外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還是進(jìn)屋細(xì)說吧！”李鐵刀將陳瞎子請進(jìn)屋中，陳瞎子小心翼翼地鎖緊屋門，又在門邊貼耳聽了一陣后，才緩緩開口道：“李大人，實(shí)不相瞞，當(dāng)日我就曉得兇手是哪個(gè)了，他從我身旁跑過時(shí)，身上一股酒味，顯然是參加壽宴的客人，加上其武藝高超，想必是捕快之一?！?/p>

李鐵刀沒接話，他嘆道：“這些話你為何當(dāng)日不提？”

“因?yàn)樗蛄宋乙话驼?！”陳瞎子的瞎眼里流出淚來，“大人，我與你說實(shí)話吧，就算沒有鼻子跟耳朵，我都曉得是哪個(gè)人打了我。這些年，我就是在拳腳下討生活，縣城里這些人家，哪個(gè)沒打過我？這家的巴掌，那家的腳踹，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陳瞎子擦了把眼淚，繼續(xù)說：“那天那巴掌，我卻猜不出是誰，為啥？因?yàn)榇巳艘郧皬奈创蜻^我啊，這縣城之中，只有一人沒打過我，就是你啊，李大人！”

李鐵刀眉頭輕皺，他緩緩說道：“老哥，事已至此，我也不再瞞你，我與那曹狗賊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奪我家財(cái)，殺我妻兒！我來此就是為了要他的狗命！如今大仇已報(bào)，我心愿已了，老哥你若要報(bào)官治我的罪，我也絕無怨言！”

“我豈能……”陳瞎子連連搖頭，突然他咳嗽不止，面色慘白，“大人啊，聽說新縣令為官公正，能洞察秋毫，他到任后必會重審曹縣令的舊案。于公，面對清官老爺，我理當(dāng)據(jù)實(shí)相告，否則我于心不安;可于私，大人你殺了姓曹的狗官，是為民除害，是天大的好事！大人是我的大恩人，我豈能恩將仇報(bào)？小的寢食難安，實(shí)在想不出兩全之法，便拿曹縣令賞我的那一兩銀子，換了砒霜……大人，不必?fù)?dān)心……”

話未說完，陳瞎子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很快就沒了氣息。李鐵刀抱著陳瞎子，失聲嘆道：“哎呀，老哥，你這又是何苦??！”

（發(fā)稿編輯：丁嫻瑤）

（題圖、插圖：孫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