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心怡
她是新四軍的女兒,硝煙中,有歲月燃情,也有父母愛情。當年,她的父親寫下《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的歌詞,傳唱中華;而今,她寫下父母輩的故事,而她也是故事里的人——王小鷹第十部長篇小說《紀念碑》致敬歷史中偉大的他們。
50萬字,洋洋灑灑。醞釀20年,伏案5載,數度尋訪,幾經修整,《紀念碑》無疑是她的嘔心之作,隔空低喃:“媽媽,我終于完成了。”
2011年,王小鷹的母親過世,沒有繾綣病榻的鋪墊,實在突然。人別離,心痛撕扯著她。入夜,她翻開母親留下的“老八隊”通訊錄,陡然發(fā)現(xiàn)上面的人名一個一個被母親用黑框框住,不由地又心生惶恐。老八隊——新四軍教導大隊女生隊,母親的花季在戰(zhàn)火中綻放?!澳切┍豢蚱饋淼娜嗣?,都是已經離世的阿姨,一個又一個,幾乎一個都不剩了?!彼戏路鹩猪懫鹉赣H日常的念叨:你到底什么時候把我們的故事寫出來?。?/p>
王小鷹是新四軍的女兒。母親上戰(zhàn)場打仗,父親也是著名的戰(zhàn)地詩人與畫家,又加入敢死隊沖鋒陷陣,那首《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便是由王小鷹的父親蘆芒作詞。
20年前,她陪著83歲的母親去到安徽涇縣的云嶺,參加皖南事變殉難將士犧牲60周年紀念活動。前前后后,她采訪了許多了不起的阿姨。誰說往事如煙,那不過是歲月的塵埃暫時蒙住了記憶,微風輕拂,便已昭然若揭,又戳心戳肺地露出片片猙獰的傷疤。王小鷹的母親有一個老戰(zhàn)友,在皖南事變后被捕入獄。老太太始終都不肯細說監(jiān)獄里的種種。
想來,每一次回憶,都是又一次傷害。“對她來說,回憶是殘忍的,殘忍得難以啟齒。但她和我說了另一個獄友的故事。”你可以把想象中的所有酷暴罪行加身于這名女兵:她被輪奸,被施虐……身心俱毀。當她聽說一個越獄計劃正在醞釀時,便央求同伴一定要帶她離開魔窟??墒牵姜z的那天真的來到時,她卻“退縮”了。“她決定不走了,她說:‘我身體不好,如果和大家一起走,我一定會成為拖累,不能因為我害了大家。’”就這般,她枯萎了,再沒能呼吸一口自由的空氣。小說家大都聽多了故事,但仍然,總有細節(jié)能讓人心上一凜,身上一顫。
類似的故事,王小鷹已搜羅了許多。母親也成了她的“幫工”。每次遇到一些重大的歷史節(jié)點,總有人要來拜訪母親,致敬這些“血肉長城”。但經歷過炮火洗禮的老人,卻有著自己的天真與可愛。母親總對記者說:“你們不要來采訪我,我的故事都是要留給我女兒的,她寫書用得上?!钡降?,是用上了,只是書雖成,但母親已不在。母親留下了七大冊密密麻麻的筆記本,那是她的人生,不僅僅有革命的艱難,也有革命的浪漫。
冬,蘇北平原天寒地凍。為了逃避“掃蕩”,母親躺在一塊門板上被抬離村子,一聲響亮的啼哭穿透蘆葦蕩中的一條烏篷船,王小鷹出生了。臉盤子小,眼珠子大,父親一眼望去:“這孩子臉上只看到眼睛,那么神氣的眼睛。”鷹擊長空,凌厲有光,她便有了這個“小鷹”的名字。小鷹沒有生日。兵荒馬亂,母親生產后在四面透風的船艙里,大病了一場,幾經絕世,身子好了之后,便憑著記憶的大概給女兒“安”了一個生日。
2014年,母親去世3周年,移居海外的妹妹們回來祭奠。她們跟著大姐回到蘇北,重走父母的青春路?!拔乙怀錾患酿B(yǎng)在老鄉(xiāng)家里,后來兩歲隨父母渡江南下,一直都想回出生地看看?!?/p>
皖南—蘇北—射陽河……這條路上的風景,早已不是舊時的模樣。村子里的路平了,寬了;樓房高了,新了;鄉(xiāng)親們腰桿直了,笑容多了。敢教日月?lián)Q新天,便是成真了吧。但尋味與追根,卻有些不知所措。老八隊的舊址被拆去了,所幸留了一個字牌,提醒人們此處曾經的激情燃燒。
蘆葦蕩,也是難覓了。終于,在射陽河的濕地公園里,找到了一些舊時的影像。湖水,茅草,小舟,那里已是丹頂鶴養(yǎng)殖基地,工作人員會坐著小船去投喂?!拔议]起眼睛想象,船兒晃晃悠悠,母親的身下是一條舊毛毯,我來了,來到了這個世界……”正是這次蘇北行,讓王小鷹鼓足勇氣開始了自己的敘述,“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笨拙的人,光聽故事還不夠,我還需要一些‘看見’?!?/p>
王小鷹2015年動筆開寫《紀念碑》。她一直用碎片時間寫小說,“幾乎每個人的故事都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小說一開始的展開并不順利”,她光是整理素材就花了半年時間,“龐大的結構,眾多的人物,說實話我真的不知道這本書要寫多久”。她重新閱讀筆記進行梳理,最后請出了另一位“敘述者”,以她的視角推進一部分情節(jié)。
《紀念碑》并不是對往事籠統(tǒng)的紀念,小說穿插于現(xiàn)實與歷史,改革故事與革命往事。這是兩代人的光影,一方面回望父母輩,一方面又反思當下,借英雄的理想之光照亮我們曾經的軟弱和迷茫。“這些年,積攢了太多感動,一層疊加一層。老一輩革命者對祖國和人民的愛,對理想和信仰的愛,是為大愛,應該被我們銘記,被我們書寫,這份光芒也融入了我們的骨血中,讓我們在無助時獲得支撐。如果我的書能將這份愛與光芒傳達一二,那我已感十二分欣喜?!?/p>
(本文摘自7月18日《新民晚報》“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