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夏關系中的茶

穆殿云

(甘肅省清水縣第一中學歷史教研組，甘肅 清水 741499)

茶是我國傳統飲料。自西漢以來，植茶飲茶的風氣漸開，經魏晉隋唐至于宋代，茶文化不斷發(fā)展，已經到了新的高度，茶的種植更為普遍，品種更為優(yōu)良，飲用也更為普及，民間甚至出現了“斗茶”活動，“黃白者受水昏重，青白者受水鮮明，故建安人斗試以青白勝黃白”[1]。范仲淹作詩評曰：“勝若登仙不可攀，輸同降將無窮恥”[2]，可見風氣之濃厚。

在邊關塞外，對于肉食乳飲的游牧民族來說，茶葉卻有著另外一種意義，這種去膩消食的飲料是生活的必需品。茶葉貿易是農耕和游牧文化持久交流的重要內容。

兩宋時期，民族矛盾尖銳。宋與遼金夏蒙等少數民族政權都發(fā)生過激烈的戰(zhàn)爭，其中，與絲綢之路上的西夏長年處于交戰(zhàn)狀態(tài)，尤為引人注目。如此頻繁的戰(zhàn)爭中，茶葉扮演著復雜而不可或缺的角色。

1 宋夏艱難的貿易關系

西夏王朝由黨項族建立。黨項人本事畜牧，培育的“黨項馬”品質優(yōu)良，早在唐代就頗受中原歡迎，是與中原王朝進行貿易的傳統商品。西夏境內的無定河流域、河套平原和河西走廊等地區(qū)氣候涼爽，水草豐美，宜于畜牧，故畜牧業(yè)相當發(fā)達，但經濟結構較為單一，對宋朝存在依賴性?！拔飨乃樱登寂f壤，地所產者，不過羊馬氈毯。其國中用之不盡，其勢必推其余與他國貿易。其三面皆戎狄，鬻之不售；唯中國者，羊馬氈毯之所輸，而茶纟采百貨之所自來也。故其民如嬰兒，而中國乳哺之矣?！盵3]

而宋朝經濟以農業(yè)為主，農業(yè)經濟發(fā)達，以此為基礎構造起了發(fā)達的農耕文明，其整體經濟的自給自足性很強，但由于軍力不振，對外戰(zhàn)爭屢屢失利，較之唐朝，疆土大為縮小，丟失了傳統的產馬地區(qū)，“唐世牧地，皆與馬性相宜，西起隴右、金城、平涼、天水，外暨河曲之野，內則岐、豳、涇、寧，東接銀、夏，又東至于樓煩，此唐養(yǎng)馬之地也，以今考之，或陷沒夷狄，或已為民田，皆不可復得。”[4]由于西北產馬地區(qū)大片喪失，騎兵建設受到很大影響，以神宗熙寧年間為例，宋國內馬監(jiān)每年“出馬一千六百四十匹，可給騎兵者二百六十四，余僅足配郵傳?！盵5]所以，如何獲取戰(zhàn)馬是宋人特別關注的事情。宋人最感興趣的商品是戰(zhàn)馬。

可見兩國經濟具有很大的互補性，本應該以這種相互依賴為基礎建立良好的雙邊關系，然而，事實上宋夏之間戰(zhàn)火頻仍。為何如此？原因頗為復雜[6]，單從經濟角度看，我們會發(fā)現，問題出在雙方的經貿結構上，宋夏貿易關系是失衡的。

如前所述，北宋經濟發(fā)達，經濟文化較之周邊民族具有巨大優(yōu)勢。北宋戰(zhàn)馬短缺，對西夏優(yōu)良的黨項馬很感興趣，但良馬的來源絕非只有西夏一家，畜牧業(yè)同樣發(fā)達的遼、吐蕃乃至大理，都可以提供宋人所需的戰(zhàn)馬。尤其是河湟吐蕃唃廝啰政權，長期稱藩于宋，雙方經貿關系密切。唃廝啰政權一年甚至能賣給宋朝兩萬匹戰(zhàn)馬，比較有效地緩解了宋軍的馬荒問題。而反觀西夏，雖然在雙方關系和緩時，每年能賣馬四千匹于宋，但由于雙方關系長期緊張，馬是重要的戰(zhàn)略物資，所以，夏人在馬匹貿易方面采取了謹慎保守的立場，一旦雙方關系惡化，西夏立即禁止對宋馬匹出口，但這種封鎖非但不能逼迫宋廷讓步，反而進一步密切了宋人與吐蕃之間的馬匹貿易，疏遠了夏宋經貿關系。

西夏與宋朝的經貿交流關乎國計民生，但雙方在這種交流中的地位卻是不對等的。西夏提供的主要產品是畜產品和土特產，而他們最熱衷于出口的大宗商品則是青白鹽。西夏境內的靈、鹽、豐等州盛產池鹽，在多種池鹽產品中，以青鹽和白鹽最為著名，尤其是其中的青鹽，品質純凈，色味俱佳，物美價廉，深受廣大內地人民的歡迎。西夏千方百計對宋輸出青白鹽，獲取的鹽利每年可達數十萬貫，是西夏財政的一大支柱。然而，北宋統治者為保證其價高質劣的河東解鹽的鹽利壟斷，對西夏所產的青白鹽采取封鎖政策，禁止入內銷售。同時，出于政治上的不信任而對西夏渴求的糧食、兵器、金屬、水銀、硫磺、典籍等也進行出口限制。由于宋朝總體上地大物博，經濟文化發(fā)展水平遠高于西夏，所以在雙邊貿易中占據優(yōu)勢地位。西夏的馬匹封禁不能迫使宋朝就范，而青白鹽出口又處于非法地位，穩(wěn)定性難以保證，于是經常采取武力劫掠行動，而這又進一步惡化了雙邊關系，導致宋朝實施更為嚴厲的封禁。

2 宋夏密切的茶葉交流

在宋夏磕磕碰碰的經貿交流中，茶是雙方難得首肯的重要商品。

如前所述，茶是北方肉食的畜牧民族須臾不可或缺的重要生活物資，西夏對茶葉的需求量是巨大的，“惟茶最為所欲之物”[4]。而北宋南方各路中，除淮北各路外，都產茶葉。北宋茶葉的產量是巨大的，據沈括記載，嘉祐六年以前，光荊南府一處的榷貨務受納的茶葉就達八十七萬五千三百七十五斤[7]。茶利十分豐厚，是政府財政收入的一大來源。由于茶是一次性消費的產品，北宋政府不擔心它會像金屬、硫磺那樣對國家安全產生潛在的威脅，所以，比較樂于用茶葉與周邊少數民族進行貿易交流。這樣，茶葉成為西夏與北宋磕磕絆絆的經貿交流中少有的能基本達成共識的商品。

宋夏之間的茶葉貿易的形式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是朝貢貿易。宋夏關系在名義上是君臣關系，西夏借著這一關系對宋展開了朝貢貿易。早在西夏王朝的前身-夏州定難軍政權時期，夏州統治者就與中原王朝展開了朝貢貿易。夏太祖李繼遷抗宋自立，與宋朝展開斗爭，但依然屢屢遣使進行朝貢。李德明時期雙方關系較為良好，遣使朝貢更為頻繁。西夏每次朝貢，宋廷都會回賜大量的財物，其中一次就賜給李德明“茶二萬斤”[4]，這一巨大數目以后成為宋廷每年回賜西夏茶葉的定例。此外，西夏遣使進奉乾元節(jié)，進奉賀正等活動又會得到包括五萬五千斤茶葉在內的大量回賜。朝貢貿易是西夏獲取茶葉的一條重要途徑。

二是榷場與和市貿易。榷場與和市都是政府在邊境地區(qū)設立的市場。宋夏雙方在榷場、和市中各以其產品相互交易。由于茶是大宗熱賣的商品，利潤豐厚，所以宋廷實行榷茶法，由政府壟斷茶利，并設置了專門的機構——茶馬司，負責茶葉的征榷、輸送和買馬等事宜，在邊界地區(qū)的市場上與少數民族進行交易。西夏對于這種貿易十分積極，“西人頗以善馬至邊，所嗜唯茶”[5]。夏人對于和市貿易高度依賴，甚至于在宋人看來“夏人仰吾和市，如嬰兒之望乳”[8]。

三是走私和竊市貿易。由于茶利豐厚，但官府給茶農的購價卻很低，所以催生了茶葉走私活動；而榷場、和市受官府管控，數量又少，難以滿足巨大的貿易需要，同時受雙方政治關系影響極大，宋夏之間經常刀兵相見，一旦關系惡化，宋朝往往關閉邊境市場，對西夏進行經濟封鎖。因此，西夏特別熱衷于竊市和走私貿易。這類記載很多，例如宋咸平五年，李繼遷在邊境地區(qū)的赤沙川、橐駝口“各置會貿易”[4]；西夏還屢屢“遣人赍違禁物竊市于邊，間道而至”[4]。而在宋朝一邊，由于茶利非常豐厚，出于各種動機，邊境地區(qū)的居民、兵士、乃至一些官員都十分熱衷于參加走私貿易，大中祥符二年，“河東沿邊安撫司言：麟、府州民多赍輕貨，于夏州界擅立榷場貿易”[4]。元祐二年壬戌司馬光說：“舊制官給客人公據，方聽與西人交易。傳聞近歲法禁疏闊，官吏馳慢，邊民與西人交易者，日夕公行?！盵4]坐鎮(zhèn)涇州的官員滕宗諒曾“差兵士百八十七人，以驢車四十兩，載茶三百余籠出引，逐處不得收稅”[4]。宋廷雖然屢次下令禁止，但并無明顯效果。在強大的經濟動力驅使下，宋夏間的茶葉走私貿易一直比較繁榮。

3 茶葉對宋夏的重要意義

茶葉對于西夏的國計民生有著重大意義。西夏國土沙漠廣布，整體資源匱乏，人口稀少，經濟貧困。但由于占據著絲路要道，所以可以通過對外貿易來彌補國家財稅的不足。夏人從宋朝獲得的茶葉除了用來自己消費外，還用作轉手貿易的商品，西夏周邊的少數民族和西夏的經濟結構類似，都以畜牧為主業(yè)，對茶葉同樣有著巨大的需求，這就為西夏的茶葉轉手貿易提供了契機。夏使曾說：“本界西北連接諸蕃，以茶數斤，可以博羊一口”[4]。西夏甚至把茶作為通貨使用，利用自己占據絲綢之路要道的便利，強行規(guī)定凡經過西夏販往宋朝的馬匹“每匹納買路絹一匹，大茶十斤”[3]以此抬高茶價，獲取巨額利潤。茶葉對于西夏如此重要，以至于西夏想盡一切辦法保證茶葉的供應，甚至不惜發(fā)動戰(zhàn)爭，希望從宋朝奪取茶葉產地。

對北宋政府而言，茶葉不僅僅是增加收入的豐厚財源，還是馭邊制敵的有力手段。由于茶葉在西北邊疆少數民族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宋廷常以茶葉作為招誘和籠絡少數民族首領的重要手段，此類記載頗多?！坝衷t蕃族萬山、萬遇、龐羅逝安、萬子都虞侯、軍主吳守正馬尾等，能率部下歸順者，授團練使，銀萬兩、絹萬匹、錢五萬緡、茶五千斤”[5]；“知慶州、禮賓使張崇俊言：……藏才凡三十八族，在黑山前后，每歲自豐州赍錦袍、腰 帶、彩茶等往彼招誘，間將羊馬入貢京師”[4]；“石、隰州副都部署耿斌言河西蕃部指揮使拽浪南山等四百余人來歸，賜袍帶、茶彩、口糧，仍令所在倍存恤之。”[4]茶葉是北宋政府馭邊的一個相當有力的手段。李繼遷抗宋自立，宋廷用武力不能將其制服，但宋太宗命令斷絕與夏州政權的商貿關系，最終迫使李繼遷卑詞上表祈請：“王者無外，戎夷莫非赤子？乞通互市，以濟資用。”[8]表示恭順，才得到了宋太宗解除封禁的許可。即使強悍如李元昊，能在戰(zhàn)場上屢破宋軍，一度讓宋廷狼狽不堪，但在宋人嚴厲的貿易封鎖下，依然無計可施，西夏出現了“飲無茶，衣帛貴，國內疲困”[4]的不利局面，迫使元昊只能選擇重新對宋稱臣。

4 結語

北宋與西夏接觸的九十一年中，雙方有七十五年處于交戰(zhàn)狀態(tài)，整體關系相當惡劣。然而，以茶葉貿易為主線之一的經貿聯系卻始終不斷，將宋夏兩國有力地黏合在一起，促進了民族間的交流與融合。

西夏元德五年，北宋宣和五年，金天會元年(公元1123年)，新崛起的金國在滅遼過程中，脅迫利誘西夏棄遼投金。次年，夏崇宗李乾順與金朝達成“天會和議”，西夏成為金的盟友。北宋靖康二年，金天會五年(公元1127年)，金軍南下消滅了北宋王朝，并繼續(xù)進攻隨后建立的南宋朝廷。西夏亦配合金軍的攻勢向宋發(fā)起了反攻。金天會八年，南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宋金在陜西爆發(fā)力主力決戰(zhàn)性質的富平之戰(zhàn)，宋軍戰(zhàn)敗。此后，陜西五路全被金國占領，宋夏之間脫離接觸。西夏借著宋遼金的變局乘機奪取土地，疆域達到了建國以來的最大，號稱中興。然而宋金之間蔓延的戰(zhàn)火對宋國經濟，特別是茶葉的生產造成了極為嚴重的破壞，在給宋朝造成極大困難的同時，也給西夏制造了不小的麻煩，宋夏之間接觸的脫離更使得這一問題雪上加霜。由于獲取宋朝茶葉的難度大大增加，西夏經濟的貧弱程度也隨之增加，國力受到削弱，雖然經過夏仁宗半個世紀的慘淡經營，但頹勢難以逆轉，最終亡于北方新興的蒙古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