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麗
(遼寧大學文學院,沈陽 110036)
國野制對周代社會空間做出了基本區(qū)劃,“國”與“野”是周人活動的兩大空間。“國”即國都,狹義的“國”指國都城邑本身,由內城與外郭組成。內城即宮城,是“國”的空間重心。春秋時期“國”中內城依然是“宮殿與宗廟并列分布宮城之中的二元布局”[1]303,宮殿為君主所居。與宗廟用以表達對祖先的崇敬,舉行祭祀、婚冠、錫命、告朔等重大儀式活動,被視為神圣空間不同,諸侯之宮作為君主、夫人的起居空間,更多地承載著世俗性活動。對這一空間的敘事進行細致梳理,有助于厘清《左傳》“國”中敘事的概況。
春秋時期諸侯之宮有東、西、南、北之分①先秦時期宮室建筑皆稱宮,《左傳》中宗廟亦多稱宮,但在稱謂方式上諸侯之宮仍可與其作以區(qū)分:“廟則宜如桓宮、僖宮稱某宮,不得云西也。”(竹添光鴻:《左氏會箋》,巴蜀書社,2008年版,第508頁),如宋之東宮,“(宋萬)遇大宰督于東宮之西”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91頁。本文《左傳》引文均出自此版本,后文不再贅注。(莊公十二年)。襄公十年,鄭國有“西宮之難”。魯國亦有西宮,《春秋》載:“五月乙巳,西宮災”(僖公二十年)。衛(wèi)之北宮,“衛(wèi)侯夢于北宮,見人登昆吾之觀”(哀公十七年)?!蹲髠鳌分形匆姟澳蠈m”之載,但以宮室相對的慣例,既有北宮,當有南宮,此四宮即諸侯四寢。③諸侯夫人寢制與諸侯相同。群公子“所居當在其旁”(竹添光鴻:《左氏會箋》,巴蜀書社,2008年版,第54頁),亦以方位稱之,東宮為太子所居,如“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隱公三年),得臣為齊國太子,居東宮?!吨芏Y·天官·宮人》“掌王之六寢之修”。六寢,“路寢一,小寢五?!盵4]153以禮制等級之隆殺,諸侯有路寢一,小寢三?!豆騻鳌吩?“西宮者何,小寢也。小寢則曷為謂之西宮,有西宮則有東宮矣。魯子曰:‘以有西宮,亦知諸侯之有三宮也。’”[5]2566東、西、北宮皆為小寢④諸侯寢宮亦可以建筑審美風格為名,如魯襄公曾“作楚宮”(襄公三十一年),杜預注,“適楚,好其宮,歸而作之。”(杜預、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014頁),南宮當為路寢,又稱大寢?!对娊洝旐灐らT必宮》“松桷有舄,路寢孔碩”[7]618描述的正是路寢高大壯美的建筑風格。子產追憶晉文公為盟主時,“館如公寢”(襄公三十一年),孔穎達疏,“言往前文公之客館如今日晉君之路寢也”[6]2015。以路寢規(guī)制修建客館,足見晉文公禮待諸侯的霸主風度。路寢于諸侯之寢中地位最高,《禮記·雜記》著意強調路寢落成需行祭禮,“路寢成,則考之而不釁”[8]1123。
諸侯寢宮空間功用各有不同,《禮記·玉藻》云:“朝,辨色始入。君日出而視之,退適路寢聽政,使人視大夫,大夫退,然后適小寢釋服。”[8]781
是小寢多為休息之用。在《左傳》的記載中,路寢功用則更加多元化,是諸多事件發(fā)生之處。按照禮制規(guī)劃,諸侯之朝有三:外朝、治朝與內朝。內朝又稱燕朝,實即路寢。江永言燕朝之事有四:“一為與宗人圖嘉事……一為與群臣燕飲……一為君臣有謀議,臣有所進言,則治朝既畢,復視內朝……四事外,則君與四方之賓燕亦在寢”[4]2508。
1.政務處理
治朝在應門之內、路門之外,是諸侯正式處理政務之處。治朝與路寢相鄰,后續(xù)的政務可以在路寢處理。如成公六年晉國君臣關于遷都事宜的探討,“諸大夫皆曰:‘必居郇瑕氏之地,沃饒而近盬,國利君樂,不可失也?!憋@然是群臣于治朝的討論?!肮径?。獻子從。公立于寢庭”,寢庭即路寢前庭,治朝討論無果后晉景公退至路寢,韓獻子跟從,之后便是晉景公與韓獻子之間在路寢中的對話。景公詢問韓獻子對群臣意見的看法,韓獻子對以客觀、冷靜的分析,認為郇瑕氏之地“不如新田,土厚水深,居之不疾,有汾、澮以流其惡”,利于民眾教化,對綿長國祚有利。晉國遷都的最終抉擇就在景公君臣這一場談話中決定,“公說,從之。夏四月丁丑,晉遷于新田?!甭穼嬇c治朝有所區(qū)別,故而君臣姿態(tài)較為放松,在庭中相對而立,相與交談。
《左傳》中大多數(shù)路寢中的君臣會見、交流并沒有明確地點標識,①《國語·齊語》載齊桓公與管仲就為君之道、治民之道的商談,“親逆之于郊,而與之坐而,問焉”,韋昭只注此為“還國與坐也”(徐元誥:《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17頁),未指出是坐于路寢。有時用“見”作為描述。如鞍之戰(zhàn)晉人得勝后,郤克、范文子、欒書覲見晉景公,面對晉景公的勞賞,三人均做謙讓推辭之舉:
郤伯見,公曰:“子之力也夫!”對曰:“君之訓也,二三子之力也,臣何力之有焉?”范叔見,勞之如郤伯。對曰:“庚所命也,克之制也,燮何力之有焉?”欒伯見,公亦如之。對曰:“燮之詔也,士用命也,書何力之有焉?”(成公二年)
一些勸諫或“難聽”的話語大多出現(xiàn)在這種場合中,如臧紇與齊莊公的對話。因不見容于季氏,襄公二十二年臧紇出奔至齊國?!褒R侯將為臧紇田。臧孫聞之,見齊侯,與之言伐晉”,此年晉欒氏之亂未已,齊莊公為欒氏出兵朝歌,以此事向臧紇耀功,臧紇卻言:“多則多矣!抑君似鼠?!标凹v之言直白且極具諷刺之意,杜預注,“臧孫知齊侯將敗,不欲受其邑,故以比鼠欲使怒而止?!盵6]1978
晏嬰是勸諫齊景公次數(shù)最多的臣子,二人交談之地多為路寢。昭公二十六年,齊侯與晏子坐于路寢,公嘆曰:‘美哉室!其誰有此乎?’”杜預注,“景公自知德不能久有國,故嘆也?!盵6]2115晏嬰精準地指出齊景公所擔憂的正是日益強大、侵蝕公權的陳氏,與齊景公“厚斂”不同,陳氏“施之民也厚”,民心歸于陳氏。對此晏子提出“唯禮可以已之”,再一次規(guī)勸景公。《晏子春秋·內篇諫下》中有類似記載,《景公朝居嚴下不言晏子諫第十七》:“晏子朝,復于景公曰:‘朝居嚴乎?’”[10]109此“朝”即退朝,復見景公即在路寢。又“景公與晏子登寢而望國,公愀然而嘆”[10]113,據《景公為鄒之長塗晏子諫第七》“景公筑路寢之臺,三年未息”[10]90的記載,齊景公路寢有臺,黃以周、俞樾皆認為此處“登寢”即“登路寢臺”②參見吳則虞,吳受琚,俞震:《晏子春秋集釋》,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1年版,第114頁。。
路寢中的君臣交流一般人數(shù)不多,人物具體,話題清晰,呈現(xiàn)一種聚焦式的敘事。前所提晉國君臣交談,郤克所指“二三子”便包括范文子與欒書,其后范文子推舉郤克、欒書推舉范文子,從“公亦如之”可知,這是三人的分別覲見,《左傳》以類相從地將三件事集中敘述,但每一覲見場景非常具體,人物只有晉君與臣子本人。
2.娛情之燕
路寢是君臣燕飲之地,“燕,朝服于寢。”[11]1024雖同為貴族待賓之禮,但燕禮不同于饗禮,饗禮行禮于宗廟中,禮儀精神主敬,“設機而不倚,爵盈而不飲”(昭公五年),對儀態(tài)要求嚴謹,氛圍恭肅。燕禮的禮儀精神則主娛情,燕,安適之意,通“宴”,《左傳》中多用“宴”,《詩經》則多用“燕”。燕禮,“飲酒之禮也”[8]1452,故《左傳》亦多以“飲酒”稱之,并在其后以“樂”為補充,突出其愉悅的禮儀氛圍?!对娊洝分嘘P于燕禮的詩篇也多對飲酒盡興有所強調,如《小雅·楚辭》“既醉既飽”[7]470,《小雅·湛露》“厭厭夜飲,不醉無歸”[7]421。醉,即酒足。
《左傳》中的燕禮大致有以下三類:
其一,天子燕大夫。據寧武子之言,周代禮制“諸侯朝正于王,王宴樂之”,諸侯之卿朝覲,或有王室之勞,天子亦以燕禮待之,所謂“公當享,卿當宴”(文公四年)。晉景公使士會平王室毛、召之亂,“定王享之,原襄公相禮,殽烝。”殽烝,即折俎,骨肉相連可食用者,是燕禮所用。楊伯峻謂“享與宴有時義同”[3]770,此處周定王之“享”當作“燕”理解。晉侯使鞏朔獻鞍之戰(zhàn)之捷于周,此為諸侯相伐,不符合獻捷禮的禮文意義,周定王“委于三吏,禮之如侯伯克敵使大夫告慶之禮”之后才見鞏朔,“王以鞏伯宴,而私賄之”(成公二年)。周景王穆后薨,晉荀躒會葬,“既葬,除喪,以文伯宴”(昭公十五年)。
其二,諸侯燕大夫。此類多以小規(guī)模燕飲為主,如晉平公燕大夫,昭公九年晉荀盈如齊逆女,卒于途中,未葬之際,“晉侯飲酒,樂?!睋挛纳旁淄镭崾田?“酌以飲工……又飲外嬖嬖叔”,知是君臣四人宴飲?!抖Y記·檀弓》亦載此事,臣子雖名為杜蕢、師曠、李調,但仍是君臣四人的規(guī)模。南蒯叛魯后出奔至齊國,“侍飲酒于景公”(昭公十四年),此次宴飲人數(shù)亦不多,除景公、南蒯外,只有子韓皙一人。有時只是君臣二人相飲,如“邾莊公與夷射姑飲酒”(定公二年)。趙盾屢次進諫引起靈公不滿,“秋九月,晉侯飲趙盾酒,伏甲將攻之”(宣公二年)。根據下文提彌明之言,“臣侍君宴,過三爵,非禮也。”可知諸侯燕大夫之禮有正燕與小燕之別,正燕有無算爵環(huán)節(jié),小燕飲酒則限定為三爵,此與《禮記·玉藻》所載一致,“君子之飲酒也,受一爵而色灑如也,二爵而言言斯,禮已三爵,而油油以退?!盵8]792齊景公喜愛飲酒,嘗與諸大夫燕,酒至酣時曰:“今日愿與諸大夫為樂飲,請無為禮?!贝朔哉撘痍套硬粷M,以“(公)出入不起,交舉則先飲”讓景公認識到“無為禮”的錯誤,此次燕飲最終“觴三行,遂罷酒”[10]5-6。小燕屬于私燕,以侍飲為主,故在飲酒先后次序上也與正燕不同,正燕后君而飲,小燕則先君而飲,“君若賜之爵,則越席再拜稽首受,登席祭之。飲,卒爵而俟,君卒爵,然后授虛爵?!睂O希旦謂此“所以盡忠孝之懷也”[8]792。
其三,四方賓客之燕。四方賓客或為諸侯國君,如晉昭公初立,齊、鄭、衛(wèi)三國君主前往晉國朝新君,“晉侯以齊侯宴,中行穆子相”(昭公十二年)。昭公二十七年,“秋,郯子來朝,公與之宴?!濒斦压霰己蟪V笼R國,昭公二十七年冬又至齊國,兩君相見當先行饗禮,齊景公雖以饗禮為名,但恰如子家子之言,“其飲酒也”。“使宰獻”正是君燕臣之禮,而非兩君之自獻,可見齊景公對魯昭公之輕視。
或為大夫行人。如“衛(wèi)寧武子來聘,公與之宴”(文公四年)。文公十五年,宋華耦如魯盟,“公與之宴”,華耦辭以先君華督弒君之罪。夫人少姜卒后晉平公又娶齊女為繼室,晏嬰致女,“既成昏,晏子受禮,叔向從之宴”(昭公三年)。齊公孫青在聘問出奔的衛(wèi)靈公時嚴守禮節(jié),對衛(wèi)靈公很是尊敬。內亂平息后,“衛(wèi)侯告寧于齊,且言子石?!饼R景公對此很喜悅,燕禮之上遍賞群臣:“齊侯將飲酒,遍賜大夫曰:‘二三子之教也。’”(昭公二十年)此飲酒當為燕衛(wèi)國使者。
燕禮令人們精神放松,日常守禮的矜持感也得以松懈,展示出人物形象的另一面。昭公二十五年,魯叔孫婼聘問宋國,饗禮之后,“明日宴,飲酒,樂,宋公使昭子右坐,語相泣也?!睋秲x禮·燕禮》,主賓的位置應是相對而坐,宋元公坐于阼階之上,叔孫婼坐于西階之上,其間相隔較遠。飲酒盡興后,為了便于交流,宋元公令叔孫婼從賓位移至主位,談話時相對而泣。二人所泣無他,季氏專權魯國,魯昭公君位不穩(wěn)。叔孫婼此次聘問宋國另有為季平子逆妻之責,公室之卿逆女禮同國君①依禮,國君娶妻則卿為之逆。隱公三年《傳》文:“九月,紀裂來逆女,卿為君逆也?!?季氏專權可見一斑。從后文魯昭公出奔后宋元公為之奔波求援,亦可推知二人燕禮上所談內容。樂祁批評二人情緒失控,“皆喪心也”,是將死之兆,但這一幕也將身處權力中心的貴族真情實感的一面展示出來,極具情節(jié)性、生動性與感染力。
在燕禮的無算樂、無算爵環(huán)節(jié)中,酒足的人們在放松的狀態(tài)下,行動擺脫了禮制的束縛,較為恣意。《詩經·魯頌·有馬必》,諸家皆謂《毛序》“頌僖公君臣之有道”②參見陳子展:《詩經直解》,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160-1161頁。之說不可信,從詩句內容來看,描述的君臣燕樂之事是無疑的,“鼓咽咽,醉言舞”[7]610,踏著鼓點起舞,身心舒展,一派歡愉?!缎⊙拧べe之初筵》,《韓詩》認為是“衛(wèi)武公飲酒悔過”[13]782之作,“賓之初筵,溫溫其恭。其未醉止,威儀反反。曰既醉止,威儀幡幡。舍其坐遷,屢舞仙仙?!盵7]486從威儀君子到囂叫舞者,正是對貴族在燕禮中的儀態(tài)變化的細致記錄。齊景公飲酒欲“無為禮”也有擺脫禮儀拘束的目的在其中,《晏子春秋》描述景公飲酒失儀的形象:“釋衣冠,自鼓缶”,及至晏子到來方“易衣革冠”[10]335。
3.生卒之禮
路寢還是國君、夫人生命始終之處。世子的接子、命名禮皆舉行于路寢,父親接見初生之子,為其命名,標志其人生歷程的正式開始?;腹牯斍f公生,“以大子生之禮舉之,接以大牢,卜士負之,士妻食之。公與文姜、宗婦命之?!睋抖Y記·內則》,“國君世子生,告于君,接以大牢,宰掌具?!苯幼釉谧由諆葥窦张e行,并為子擇乳母、保姆,“三日,卜士負之,吉者宿齋,朝服寢門外,詩負之。射入以?;?、蓬矢六,射天地四方。保受,乃負之。宰醴負子,賜之束帛。卜士之妻,大夫之妾,使食子?!盵8]762寢門,即路寢之門?!秲x禮·喪服禮》云,“子生三月,則父名之?!盵11]1111世子命名亦當在三月之后,“世子生,則君沐浴朝服,夫人亦如之,皆立于阼階,西向。世婦抱子升自西階,君名之,乃降?!盵8]765此階阼即路寢之階阼,國君、夫人立于東。與禮見四方賓客著展衣不同,命名禮上夫人所著禮服為褖衣,鄭玄注《周禮·天官·內司服》:“褖衣,御于王之服,亦以燕居。”[4]577嫡子庶子的接子、命名禮亦在路寢,但無辭。
路寢雖然宮室高大,但諸侯日常休息并不在路寢,而多在燕寢。《禮記·檀弓》曰:“非致齊也,非疾也,不晝夜居于內”,鄭玄注,“內,正寢之中”[4]192。疾,指病重。只有齋戒與病重這種特殊情況才會晝夜居于路寢,《禮記·喪大記》又云:“疾病……寢東首于北牖下……屬纊以俟絕氣……君、夫人卒于路寢?!?鄭玄注稱,此為“死者必皆于正處也”[8]1130,取“以養(yǎng)生為始義,正終為余義”[14]436。
在關于君主、夫人薨逝的敘事中,《左傳》清晰地表達出這種卒于路寢為正的思想。魯國十二公中隱公、桓公、閔公、文公、昭公未卒于寢,《春秋》對此無論是如隱公、桓公之卒模糊地記為“公薨”,還是如桓公、昭公明確記載為“公薨于齊”“公薨于乾侯”,《左傳》認為此種書法意在“言失其所也”(昭公三十二年)。對于卒于寢的諸公,如僖公“薨于小寢”(僖公三十三年),襄公“薨于楚宮”(襄公三十一年),定公“公薨于高寢”(定公十五年),對于定公之薨,杜預注曰:“宮名。不於路寢,失其所?!盵6]2152《谷梁傳》亦以為“高寢,非正也?!盵15]2444《左傳》雖未有譏刺之言出現(xiàn),但對比卒于路寢的記述,如莊公、宣公、成公皆“薨于路寢”,《左傳》于成公之薨頗有贊譽:“言道也”(成公十八年)。道,即符合規(guī)矩。僖公之卒,《傳》文則特意加述一句“即安也”(僖公三十三年),表明是未來得及將僖公移至路寢而僖公已薨。
諸侯夫人之卒的敘述同樣如此,《春秋》于夫人之薨多不記其薨逝之處,范甯注《谷梁傳》曰:“夫人無出竟之事,薨有常處?!盵15]2367《左傳》對于夫人之薨的敘述亦是如此,如文公四年,“冬,成風薨?!蔽墓?“秋八月辛未,聲姜薨”。襄公二年,“夏,齊姜薨?!毕骞哪?“秋,定姒薨?!眰€別記錄薨逝地點者,皆因其未卒于正寢,屬于非常而書。如“穆姜薨于東宮”(襄公九年),楊伯峻認為此“東宮蓋別宮之名,非太子之宮”[3]964。穆姜欲立叔孫僑如,動搖魯國政局,故而喪失居于路寢的資格。而對于夫人葬禮而言,是否薨于正寢決定了其葬禮的儀制,如哀姜閔公二年為齊人所殺,卒于夷,僖公八年,“秋,禘而致哀姜焉”。致,“以其主致之于廟而列其昭穆”[3]321?!蹲髠鳌氛J為這是違反禮制的,“凡夫人不薨于寢,不殯于廟,不赴于同,不祔于姑,則弗致也。”則薨于正寢是神主致廟的必備條件之一,哀姜之卒并不符合這一要求,《公羊傳》亦稱“禘用致夫人,非禮也?!盵5]2252
正因路寢在君主生卒之事上具有重要意義,《左傳》以夢為預示的虛構敘事中鬼怪破寢門的情節(jié)總是與重病和死亡相關。如成公十年六月晉頃公卒,此前夢示:“晉侯夢大厲,被發(fā)及地,搏膺而踴,曰:‘殺余孫,不義。余得請于帝矣!’壞大門及寢門而入。公懼,入于室。又壞戶?!必撠熱寜舻纳L镂妆泐A言“不食新矣”,即頃公死于嘗新麥之前。其后頃公果然病重,及至秦醫(yī)緩診斷時已是“疾不可為也”。晉平公病重,韓宣子謂“寡君寢疾,于今三月矣”,在子產聘問晉國時向其咨詢平公之夢,“今夢黃熊入于寢門,其何厲鬼也?”(昭公七年)在遍祀群望而無效時有此一夢,韓宣子顯然十分擔憂國君病情的發(fā)展。
路寢是諸侯之宮的重要空間設置,發(fā)生在其間的事件類別豐富,與其他宮室敘事的比較更可見出這一點。日常休息的小寢,或是私密隱情發(fā)生之地,如“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為館于其宮側,而振萬焉?!?莊公二十八年)“齊慶克通于聲孟子,與婦人蒙衣乘輦而入于閎?!?成公十七年)或是政治械斗上演之處,卿族械斗發(fā)生于公宮多與其選擇在相關場合發(fā)難有關,如鄭子駟當國時與諸氏結怨,五族選擇在當朝議政時作亂:“冬十月戊辰,尉止、司臣、侯晉、堵女父、子師仆帥賊以入,晨攻執(zhí)政于西宮之朝,殺子駟、子國、子耳,劫鄭伯以如北宮?!?襄公十年)子產率私族之兵、子蟜率國人與五族在北宮處混戰(zhàn),北宮成為這場爭斗的主戰(zhàn)場。君臣之爭如齊靈公除國佐,成公十八年“甲申晦,齊侯使士華免以戈殺國佐于內宮之朝。師逃于夫人之宮?!睏畈J為“或此內宮為齊侯燕居之宮,朝則內宮前堂”[3]907。而多數(shù)此類政亂的發(fā)生地《左傳》習慣以“公宮”“內宮”稱之,難以確知具體宮室情況。如宋昭公即位后“將去群公子”,引起公族反撲,“穆、襄之族率國人以攻公,殺公孫固、公孫鄭于公宮”(文公七年),齊慶封之亂,慶封歸自萊,“還伐北門,克之。入,伐內宮”(襄公二十八年)。盡管私情、政亂會導致卿權、君權的動蕩與更迭,干涉統(tǒng)治秩序,影響較大,但皆屬非常、非禮事件,故而記敘有限。比較而言,《左傳》路寢敘事不僅事件繁多,且極具常規(guī)性、穩(wěn)定性。如前所述,以禮制為規(guī)則,《左傳》由此或在相關敘事中出現(xiàn)默認意識,并在一定程度上使用略敘手法,省去地點的說明,或明確表示對于禮制的維護,都說明路寢是《左傳》諸侯之宮敘事的核心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