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我成長于一個中原小城,我父母就倆孩子,我弟的處境卻與我有很大差別。我弟出生之前,家族中已有九個女孩,即使他們主觀上想一視同仁,客觀上仍然不免有所傾斜。
我弟五歲時,我大伯送了他一件價值不菲的真皮夾克。他就是想表達(dá)對我弟的寵溺。我弟還是他們班第一個擁有山地車的人。我至今記得我弟跟家里要山地車的情景,我弟倔強地昂著臉,我媽默默流淚。最后是我爸打了圓場,拿出自己的私房錢給我弟買了。我內(nèi)心當(dāng)然不平衡,我騎的是我媽淘汰下來的舊車。在這個場景中,我是懂事的,知道心疼大人的,將來一定會是一個有出息的好孩子;我弟是恃寵而驕的,將來一定無法無天。然而,命運是如此詭異,事實上,我弟后來無論個人生活質(zhì)量(不只是收入),還是對家庭做出的貢獻,都比我高。
因為從小自甘弱勢,我安全感極差,永遠(yuǎn)量入為出,從不大手大腳。買東西非常注重性價比,尤其是買衣服,看見名牌打五折就會拿下。朋友很鄭重地對我說,表面看,你買得很劃算,一再低水平地重復(fù)建設(shè),花的錢并不少,卻沒有提升你的衣著水平。你沒有聽說過“便宜東西買不起”這句話嗎?她說得有道理。
我弟就不一樣,他打小就有商業(yè)頭腦,后來開了個影樓。一開始,他開的那個小影樓是賺錢的,雖然不多,卻遠(yuǎn)強過工薪階層。但我弟有野心,非要再開個大的,他東拼西湊弄到了一筆錢,大影樓開起來,生意蕭瑟如被秋風(fēng)橫掃過的落葉喬木的樹梢。要是我,可能就想關(guān)門了,我弟卻永遠(yuǎn)覺得“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冷不丁的,他把住房抵押出去,又開了第三家店,還好,堅持幾個月之后,漸漸有了盈利,他有了資本做廣告,再加上口碑流傳,他這兩個店的生意,就像灶膛里的火苗,轟轟烈烈地燃燒起來,發(fā)展到現(xiàn)在,有了一百多家加盟連鎖店。
我弟是在不計回報的愛里長大的,如今,他對父母的回報,也不計成本。帶老爸看病,陪老媽體檢,有空了還拉上他們滿世界旅游。
過去,我們提倡匱乏教育,要學(xué)會精打細(xì)算,這說法沒錯,但精細(xì)是過程,不是目的。精神上的窮養(yǎng),還會讓一個人自我評價降低,在重大選擇的關(guān)口退縮。
有一年,我跟隨一撥兒當(dāng)年下放皖北的上海知青,去他們當(dāng)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采訪。其中有個阿姨,說不上有多漂亮,但眉目之間有一種神采,一看就是那支隊伍里的領(lǐng)袖,大家喜歡跟她開玩笑,有人還提起當(dāng)年村支書的兒子追求她的事。
“怎么可能呢?”她拉長聲音說。但她的眼神隨即黯淡下來,說到她當(dāng)年的閨蜜,就嫁給了一個當(dāng)?shù)厝?,又老又丑不說,還是個禿子。她苦口婆心勸了閨蜜很久,閨蜜只是默默無語,后來才跟她說,那個男的雖然老了點,丑了點,但是對她好。她一聽就明白了,她跟閨蜜一條街上長大的,閨蜜上面有姐姐,下面有弟弟,在家里一向不受待見,寒冷慣了的人,受不了一點暖,有一點暖,她就融化了,渙散了,想就地一躺,這輩子就這么算了。這個阿姨則不然,她家中雖然也有兄妹,但她父母對她十分珍惜,她覺得,她的命運一定會得到改變,她不會永遠(yuǎn)過這樣的日子。
許多年之后,那次采訪的細(xì)枝末節(jié)我早已忘了大半,但那位阿姨斬釘截鐵地說的那幾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誰也免不了有被低估的時候,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清楚自己的分量,永遠(yuǎn)以一個愛人那樣珍重的目光打量自己。